昨儿棠溪明说的那个奇怪的一家子,今天又来警局了。
小女孩穿着一身洋装,人却瘦的厉害,在她弯腰的某些瞬间,能看到脊背上一截一截的凸起。
根据这个小女孩的外表推断,她肯定不满十八岁,但她瘦成这副模样,营养跟不上造成发育迟缓也是有可能的。
这对父母真是对她没有丝毫亲情,户籍在这个时代使点钱就能篡改,小女孩的外貌又占优势,他们这是铁了心要让女儿为儿子陪葬。
真是奇葩一家人。
刘翠——小女孩的母亲哭着对棠溪明说,“警官,你说这丫头怎么能这么狠心,阿辞还那么小,她竟然也能下得去手。”
祁夜辰显然对刘翠这种挑软柿子捏的性格很不喜欢。
办公桌前两个警员,一个穿着警服,一个穿着便服,她不跟穿警服的人哭诉,跟一个文文弱弱看着就好说话的便服警员说。
不过这样正好,跟这种人多说半句话,都是对生命的不珍惜。
祁夜辰的视线越过这对父母,打量着那个穿洋装的小女孩。
她披散着一头长发、面容干瘪枯黄,一双大眼睛挂在脸颊上,好像从哪儿拉来一个难民硬塞到这个家庭里一样。
等刘翠哭诉完,张天啸——小女孩的父亲发表了总结性发言:“既然这丫头这么冷血无情,我们也不敢包庇她,万一她哪天弑父弑母,那我们岂不是养虎为患。”
终于说完了。
祁夜辰一直挺立的腰身松弛下来,轻轻靠到椅背上,这明明是一个放松的姿势,但配上他那无端眯起的眼睛,却有一种蓄势待发的攻击力。
一旁的棠溪明听完两口子的哭诉不发一言——
他一向是个有界限的人,不是他份内的事,祁夜辰不开口,他从不会主动越界。
祁夜辰很喜欢他这一点。
尤其是对面天真的以为,棠溪明像看上去的那么软弱和善,只要他们哭诉几句,他就会被牵着鼻子走,结果却不如他们所料的时候。
那尴尬的安静,简直棒极了。
就好比眼下,那两口子殷切的看着棠溪明,炽热的目光都快把他看穿了,也没等到他附和一句。
棠溪明专心玩着手中的钢笔,好像没听见他们说话一样,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有。
祁夜辰笑笑,好戏看完了,该他上场了。
他伸手掸了掸袖口,眉眼舒展,说不出的放松惬意,然而一开口,却是字字诛心,“她为什么要杀她的弟弟?是因为同是你们的孩子,一个像亲生的,一个像后养的吗?”
这句话杀伤力十足,张天啸夫妇肉眼可见的哽住了,他们对望一眼,短短几秒用眼神商量了许多事。
刘翠“额”了好半天、急的满头大汗,最后放声大哭——人在很慌张的时候动作表情总是格外的夸张和突兀,然而当事人并不这么觉得。
刘翠哭的一字一顿,“你这警官怎么说话的,都是我们的亲骨肉,我都是一样的疼,可那丫头,心肠歹毒、残害亲弟弟,你让我这心里怎么过得去!死的那个也是我的亲骨肉啊!”
张天啸适时的补充,“这个歹毒的丫头从小就讨厌她的弟弟,有时候她看她弟弟那个眼神,就像蛇一样,看得人背后发凉。”
祁夜辰让这妇人哭的有点头疼,“既然你们这么认定,那就把这丫头放在这儿吧,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刘翠答道,“招娣。”
“小兜儿,”一直缩在后头的小女孩突然开口道,她的声音很小,但审讯室很安静,足以让每一个人都听到。
张天啸听到女儿开口,回头瞪了她一眼,余光瞥到她手上转镯子的小动作,愣了好几秒,然后长叹一口气没再说任何话。
祁夜辰对他们摆摆手,“行,你们走吧,让小兜儿自己留这就可以。”
张天啸问道,“警长大人,什么时候行刑?”
祁夜辰一直努力压着的邪火因这一句话喷薄而出,“你以为警察局你家开的,你说有罪就有罪,你说枪毙就枪毙?!回去等消息。”
刘翠被他这一吼吓得抽噎声都停止了,她挽上老伴的胳膊,“那我们先回家吧,警察大人一定会依法办事。”
张天啸经过小兜儿的时候,脚步停顿一瞬,然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父母走了,小兜儿从头到尾都没倾注过一个眼神给他们。
祁夜辰努努嘴,“到你的环节了,哄孩子。”
棠溪明,“???”
哄小孩棠溪明还有些经验,但哄一个这么大的女孩,他还真是无从下手。
棠溪明手足无措了半天,突然想起留学时候舍友逗女朋友时候变得那个魔术,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白手绢,在小兜儿面前晃了晃,“小兜儿,哥哥给你变个魔术好不好?”
小兜儿被棠溪明推着坐到椅子上,眼珠一动不动,也不怎么眨眼,白眼球上爬着丝丝缕缕的红血丝,像欧洲的仿真娃娃似的,尤其她瘦的吓人,在这样一幅场景下表演声色并茂的魔术实在需要很强的信念感。
棠溪明酝酿了一下感情,将手绢藏到左手手心里笑道,“看好了哦~”他拿过祁夜辰的打火机在握着的拳头下方烧了一圈儿,然后右手在小兜儿面前一抹,一朵玫瑰花出现在左手中,“小兜儿你闻闻香不香。”
小兜儿眼珠子终于转了转,不过没有聚焦在花儿上,而是落到了棠溪明的脸上,眼神里明明白白的写着仨大字,“什么鬼?”
祁夜辰在后头捂着嘴笑,棠溪明见观众不捧场早已涨红了脸,一次外向换来终生内向,他将玫瑰花扔到祁夜辰怀里,气囔囔的说道,“你来。”
祁夜辰忍着笑闻了闻玫瑰,“哥哥,挺香的。”
昨天俩夫妻来报案的时候,祁夜辰去现场勘查过,那么多天过去了,是那小男孩自己跳下去的还是小兜儿推的根本无从验证。这是个没证据的事,只能听当事人的叙述,但这小兜儿的精神状态不像是能经得起盘问的,就算盘问,估计她也不会开口回答。
差不多饭点了,棠溪明跟祁夜辰商量,小兜儿瘦瘦小小、毫无攻击力,把她跟别的犯人关一起简直就是让她去送死,要不带她去吃个饭,先拉进下距离,看看能不能找合适的机会问一下案情,小兜儿对他们的防备心太重了。
“把香兰也叫上吧,都是女孩子,好说话些。”祁夜辰提议道。
棠溪明点点头,就算他不说,他也打算这么干。
香兰是个温柔又有善心的人,一看到小兜儿瘦成这样,顿时心疼的不得了。
出发前,香兰用蝴蝶结给她梳了个双马尾,“姐姐扎的头发好看吧~”香兰臭屁的摸摸自己给她扎的小辫子。
只可惜,小兜儿不买账,全程木木的任她摆弄,空洞洞的一双大眼睛直愣愣的瞪着她。
让她瞪久了,还真有点瘆得慌,香兰抚平一身鸡皮疙瘩,带她坐上祁警长的车。
因为有儿童随行,祁夜辰选了一家装修很漂亮的餐厅,里面有秋千,桌椅板凳上还装饰着大朵鲜花和毛绒玩具。
中规中矩的上海菜,偏甜,祁夜辰不怎么吃,棠溪明倒是吃的很开心,小兜儿也不动筷,不管他们怎么招呼她愣是不吃。
就在三人快劝哭了的时候,小兜儿终于拿起筷子伸向一盘快吃完的糖醋小排。
祁夜辰还以为她爱吃,便让服务员又上了一份,她却不吃了。
一顿饭下来,三人发现,小兜儿只吃他们吃剩的菜。如果是新菜,她绝对不会先下筷。
香兰心疼的搂住小兜儿的脑袋,用口型对祁警长说,“是不是在家里被虐待过。”
祁夜辰点点头,表示赞同她这一观点,倒是棠溪明没表示同意也没说反对,把餐后服务员给的棒棒糖塞到了小兜儿手里。
吃完饭,香兰提议想把小兜儿带回自己家,祁夜辰思量再三,反正自己就住她前面,有什么事喊一嗓子他就能听到,便同意了。
“棠溪明,要不你也搬过来?正好我右边那家要搬去香港房子空出来没人住。你搬过来以后咱们讨论案情也方便。”
棠溪明有点心动,如果离他近一点,他还是很愿意的。
祁夜辰又添了一把火,“住在我周围,永远不用担心遭贼惦记。”
棠溪明立刻想到刺绣内裤的事情,脸红了个滚透,突然觉得搬过来并不是个好主意。
祁夜辰勾着他的脖子笑道,“不如今晚你就先住过来,反正我家房间多,咱俩讨论一下小兜儿这个案子。”
棠溪明摇摇头,“不行,我没带换洗衣服。”
祁夜辰将他脖子夹到腋下,“咱俩身量差不多,你穿我的就行。”由不得棠溪明再辩驳,他半拖半搡的带着棠溪明往家里走。
香兰站在两人身后,一开始还看戏看的津津有味、到后来直接目瞪口呆。祁警长拐带棠大哥的这一幕好熟悉,好像电影院里土匪恶霸去山下掠夺美丽少女回山当压寨夫人的场景。
到了祁夜辰的宅子,一开门,棠溪明拧着眉头缓了好半天才进去,客厅就跟垃圾堆一样,根本无处下脚,沙发上地上全是脏衣服、臭袜子,桌子上还有残羹剩饭。
祁夜辰一边把袜子和内裤往卫生间里扔,一边尴尬的笑道,“王妈请假回老家几天。”
对于祁夜辰的狡辩棠溪明不发一言,挽起袖子就开始干活,他可不想在猪圈睡一晚上,不到半个时辰整个客厅就焕然一新了。
祁夜辰看的直咋舌,“这谁要是娶了你得多享福啊,吃的少,干的多。”
棠溪明白了他一眼,祁夜辰却越说越没谱了,“什么时候跟我回家拜见高堂。”
“咚咚,”还没待棠溪明回答,就听到香兰在后窗压低了声音喊他们,“祁警长、棠哥,你们过来一下。”
祁夜辰套上外套往外走,看到衣架上挂的围巾,扯下来围到棠溪明的脖子上,“晚上冷。”
棠溪明将围巾摘了,冲他道,“你疯了,现在七月。”
祁夜辰吐吐舌头,“逗你的”,谁让他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明天没什么事情的话,就去呗。”棠溪明撂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去哪儿?”
“拜见高堂啊。”
“嗨,你小子能耐了,还能反将我一军了。”祁夜辰把他毛茸茸的脑袋夹到腋下,给他来了两个脑瓜崩。
今晚乌云密布,夜色浓稠,看着像是酝酿了一场大雨,整个城市都已堕入梦乡,天上压抑的轰隆隆的雷声,听着十分清晰,两人跟随香兰进了屋,“小兜儿怎么了?”
香兰满脸急色,“我带她洗了个澡,让她回屋换衣服,然后她就把门反锁了,这门我从来不锁,钥匙不知道放哪儿了,等了很久也不开,我怕她在里面出什么事,就把你们喊来了。”
祁夜辰走到门前敲了敲,里面没动静,“多久了?”
香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座钟,“半小时了。”
“拿个锥子给我。”祁夜辰看了看锁眼问道。锥子很快就拿来了,他戳开锁眼,打开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三人对视一眼,香兰刚抬起一只脚想进去找找,被祁夜辰拦下了,“你俩在这等着别进去。”
祁夜辰没开灯怕吓着小兜儿,客厅的电灯并不亮,但足以看清这个卧室的每一个角落。
棠溪明看着眼前渐渐没入黑暗的身影,唇上浮起一抹笑意,祁夜大警长外表凶悍,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暖男。
卧室的窗户关的很紧,香兰怕她开窗的时候不小心掉下去特意上了锁,没有跳出去的可能,窗帘后头、衣架后头、床底下都找了,只剩下那个古朴的衣柜。
祁夜辰走上前,握着两个把手缓缓打开柜门,吱呀吱呀的声音像极了恐怖片里高能前一秒的氛围,棠溪明和香兰跟着祁夜辰的动作慢慢屏住了呼吸。
“轰!”窗外突然劈下一道闪电,将屋子照的亮如白昼,祁夜辰浑身一颤,他看着柜子里面,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后退半步。
棠溪明跟着他的动作,心筱的一下缩紧了。
“怎么了?”他急忙赶到他身边往柜子里看去,只见小兜儿正坐在衣柜里,瘦的骷髅一样的身子在衣服后头若隐若现,浓密的头发拢着一双空洞洞的大眼睛,正直愣愣的看着他俩,漆黑的眼球映着客厅的灯光,好像一只鬼娃娃。
棠溪明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跌倒在祁夜辰怀里。
见两人形容慌乱,香兰急了,她顾不得那么多,打开卧室灯大声问道,“怎么了?小兜儿怎么了?”
“没事,小兜儿找到了。”祁夜辰抱着棠溪明将他扶到床上,转头去看衣柜里的小兜儿。
“小兜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一向粗枝大叶的祁夜辰温柔起来竟然也有一把和煦动听的好嗓子。
香兰走上前,将小兜儿从衣柜里抱出来,“小兜儿,你怎么躲在衣柜里?你是害怕吗?要不要姐姐跟你一起睡?”香兰理所当然的想到了这个理由,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怕黑也是正常事。
小兜儿不回答,她眼睛又大又空洞,而且她都不怎么眨眼,看久了让人脊背生寒。棠溪明刚刚让她吓出一身冷汗,起身去开窗户。
一直安安静静的小兜儿却突然尖叫起来,一边尖叫一边往外跑,被祁夜辰眼疾手快的一把搂到怀里,小兜儿在他怀里又扑又咬。
香兰心疼的抱过她,“给我吧,给我给我。”接过小兜儿后,香兰一手抱着她一手拍着她的后背,“小兜儿没事了没事了,姐姐这里特别安全。”小兜儿还是在撕咬她,折腾了好半天才镇定下来,香兰脖子上胳膊上已经全是抓痕。
棠溪明将窗户重新上锁,他敏感的捕捉到应该是开窗这个动作让小兜儿应激了。他附在祁夜辰耳边悄悄问道,“张辞是从窗户掉下去的吗?”
祁夜辰摇摇头,“不是,是从他家二楼楼梯摔下去的。”
这也就是说窗户对应的不是弟弟的死,是别的事情。“这小女孩太反常了,明天去户房看看她的户籍吧。”
“我也正有此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