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泽镇冬天湿冷,风簌簌扰乱枝条干叶。但沿街的灯火是暖的,黎斯的手心也是。宽阔的掌裹住他冰凉的手,柔软安全。
看发消息的时间,杨书源二十分钟前到的塘泽。向海恩在南街走不久,便见他在家门口,裹一身毛皮大衣,和韩镇杉聊得起劲。不一会儿似乎捂了下胃部,像只冻着的松鼠抽抽两下,急着缩回家去。
一扇熟悉的乌木门被拉开,杨书源走进院里。
向海恩紧盯着门合上——那门太眼熟了——铜环荡了荡,“隆隆”敲出响声。
兽头环、乌木门……他一定去过杨书源家。
黎斯和韩镇杉打闹互呛,几年了,年纪跟白长了似的,骂起兄弟来是一点没变。向海恩望着俩大哥,心里却还盯着那扇门。
就差一点,差一点就要想起来了。脑筋的弦绷紧了,愣是找不着记忆的箭矢。
一只温热的手捂住他的视线,抚平紧绷的神经:“看哪儿呢?看这么入迷。”
他扒下那只手,回头,对上黎斯尖巧的下巴。他身后,韩镇杉已经走远——不是往韩家,是黎斯家的方向。
他指那扇门,仰头看着黎斯:“那里……”
“想去蔡伯家打个招呼?”
向海恩恍然大悟。
杨书源是蔡常的孙儿,韩镇杉提过的——在外地出生,十岁左右才第一次回塘泽,不会说塘泽话,一股大都市孩子的讲究味。蔡常经常唠叨,诸如“以后啊,咱塘泽人要灭绝啦”之类夸张的说法。
“阿杉说那是你同学啊。”黎斯朝乌木门扬了扬下巴,“世界真小。”
“啊,他就是我同桌,整天说他姥爷会做木偶,我想半天都没想到蔡伯。”
“那叫他过来吃饭,我们聚个餐。”
夜阑寂静,青螺湾的海撒了几簇渔火,海水晃舟。
向海恩远远望见黎斯家的院门,和门前缠绕电线的路灯。昏黄的灯光把两道长影拖在身后若即若离。高的稍一伸手搂住矮的,影子便融化在一起。
月光掠过黎家院子,和椪柑树梢的枯叶。树下打了圆木桌,壁挂灯的暖光里一桌子菜五颜六色,青葱、白蒜、黑鱼、红蟹,泛着酱汁、香油的微光。
厨房里叮叮当当,在准备碗筷。
许淳今天上培优班的加课,刚放学,穿了一身一中校服。她长高了,马尾高高扎起,额头圆润光洁,自然清爽。她校服长袖卷起,手纤细白皙,干活却麻利,一手大盘鱼,一手大盘鸡,稳稳摆放在圆桌中央。
万事俱备,只剩炒菜。韩镇杉在厨房,和杨书源抬起大锅,浸泡在水里。向海恩哪好意思闲着,书包箱子随地一扔,进厨房帮忙。
黎斯搬来两张小凳,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坐下,头碰着头,一起洗菜。
四个人叽叽喳喳塞满一间小厨房,窗外许淳和田迎谈笑风生——田迎似乎非常喜欢这个女孩。窗前韩镇杉和杨书源的嘴就没有听过。向海恩仍觉得寂静。
好像还很吵,但又不那么闹了。
他瞄了一眼黎斯,想讨个什么答案,犹豫一秒,放弃了。黎斯发觉他的视线,又看了回来。
低下头,默默择下菜叶。
韩镇杉今天下厨了。菜上桌,就开始王婆卖瓜,自诩厨神再世。
黎斯戳破他的泡泡:“我记得你家厨房刚翻修——”
“别,别提。”韩镇杉慌忙摆手,就差把黎斯的嘴缝上,“厨房炸了又不是我的问题。炉子和管道本来就太老了,我做的菜又需要火力,明白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工具之炊也不行啊。”
向海恩叼过黎斯夹给他的烤带鱼,眼睛睁大,精准找重点:“你炸了厨房?”
杨书源“噗嗤”喷出来,忙别开脸,抑制喉咙里呼之欲出的鹅叫。
韩镇杉大谈特谈韩予对他的劳动力压榨,硬让他学做饭。
“这是生存技能。”韩镇杉鼓起小小的坏心思,手舞足蹈地模仿养父,“比你考试唱戏重要一百倍,炉子都不会开的人不配谈理想。他老是这态度,我是真不想听这些。”
“不想听,但是背下来了?”向海恩再次正中靶心。
韩镇杉脸憋红了,低头吃饭,顺带扯了一下杨书源笑成红枣的脸。
唯一的女孩一直不发一言,只看着他们笑笑。向海恩在印象中游了一圈,嗯,他淳姐姐绝对没这么乖巧的时候,稀奇。
许淳就坐在他身边,再过去是田迎,然后是杨书源,再是韩镇杉。
磁铁消磁了?
他的大眼珠子在眼眶里溜达了好几圈,目光滑过道道美食,落在他的小伙伴们身上。
这韩镇杉尽管话多,也不像以前跟多动症似的扭来扭去了。不知是不是声音低沉的缘故,整个人变得稍微稳重,也内敛了。许淳坐姿端正,像是许继文说的“女孩样”,不如以前大咧随性。
向海恩脑海里忽地浮现向光瞎拽的网传惯用句式:长大了,又没完全长大。
再看黎斯……变帅了,因为又长高了,手长腿长的。向海恩心算了一下自己的身高——很好,比小时候缩短了十多公分差距。
“你怎现在老发呆了。”黎斯笑嘻嘻挑挑他的斯文头发,“想什么呢?上课也这么发呆?”
“对了黎哥,来来,久仰你大名。”杨书源站起来和他碰杯,正儿八经敬了杯果汁,“我干了你随意。”
黎斯一脸莫名,要笑不笑:“怎么久仰了?”
“海恩他——嗷!”杨书源倏然一抽。
向海恩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黎斯看着杨书源脸发白,向海恩脸发黑——黑里还透着红。一脸兴味神色。
向海恩扒了口饭,把饭当杨书源狠狠嚼。上课睡觉呢喃黎斯的名字,还被任课老师叫醒什么的。黎斯一定要骂他不好好听课的。
黎斯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掠:“什么小秘密不能我知道啊?”
向海恩抢在同桌之前先开口:“跟你无关的。”气呼呼咬赤蟹,“嘎嘣”一声。
空气里一股尴尬暗涌,黎斯静了一会,转了别的话题:“书源,海恩平时有好好学习吗?”
“啊……算有吧。作业按时做,课按时听,经常问我题。我也没少问他啦。”
“噢,作业他倒是基本都会。”
“哪啊,三分之一都等隔天让我给他讲。”
向海恩忍不住一遍遍偷瞄黎斯的眼色,在桌底下又踩他一脚。这人在韩镇杉幸灾乐祸的微笑中老实噤声。
想想黎斯无数次说:作业做着,有不会的马上问我。作业比较简单,有不会的说明基础不行,我给你的提高题先别碰。
向海恩要面子,很多时候都回:没有。第二天和杨书源对答案,互相讲题。
想到这些他没来由地心虚,像是小时候说了谎,感觉下一秒要被拆穿一样。
许淳及时救场:“对了田姨,黎哥到时迎神会要上戏,征叔怎说?”
田迎说:“不管他,我同意了。大过年的,放炮放烟火噼里啪啦,还学什么。”
“怎这么开明了?。”黎斯斜着调侃的小眼神。
“人家林汐,好不容易上回戏,就点名要你唱。”
黎斯和林汐?向海恩愣了愣。桌上聊得火热,他自己仿佛在世外。抬起眼,发觉桌对面的杨书源也一样。
以前童言无忌。他不想黎斯结婚,黎斯也说这辈子不结婚。但他知道黎斯总有一天还是会找女朋友,成家。他也会。
可为什么一定要有这么一天呢?他想。大家都一样,都觉着这样好,便都这么着。他原本也无所谓,无论遇上什么事——都好,就这么着吧。然而有一颗种子在心里发了芽,难以忽视。
万事就这么着,真的好吗?他想要吗?
……
只是唱一场戏而已,怎么想这远呢?向海恩甩甩头。
“你还唱陈伯卿吗?”向海恩问他。
黎斯好像被吓到似的,愣了一下:“嗯?”
韩镇杉看他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亲自下场:“我来解释吧恩弟。渔灯会嘛,为了突出前几折戏里元宵夜的场景,剧本拦腰改编。陈伯卿只是配角,唱丫鬟和李姐的琛姐才是主咖,其次是唱黄碧琚的林汐。”
“然后点名要他唱?”向海恩直指身边的黎斯。
“是啊。”
“不是。”
异口同声韩镇杉和黎斯面面相觑。
“是我报名想唱的。”黎斯说。
韩镇杉叹气:“林汐不点你名,她爸会跟我老爹说安排你么?还说要做征叔的工作。我看就是他爸看上你了。”
“看上?”向海恩眨眨眼。
“对呀,就是——”
“就是我想唱,林汐帮我,还出动她爸帮我。”黎斯接过话头。
“哎你……”
许淳瞪了韩镇杉一眼,给他瞪老实了,大气没出一口。
向海恩都收进眼底。
三年可以发生很多事,也可以有许多人纷纷挤开向海恩,站在黎斯身边,知道黎斯所有的事。
他恐惧地想到,他和黎斯大约是陌生了。
黎斯脸色不怎么好看,目光和母亲相撞,田迎的脸色也开始飘黑雾。打破尴尬的方式就是给儿子夹菜:“人家爸爸愿意帮忙,说明人家重视你。”
“啪”一声,黎斯放下筷子,田迎夹的菜他连筷子尖也没碰上。
“我才高三。”
漠然的回应。黎斯站起来,撇下碗底仅剩的两口米饭,回了房间。
热气渐散,一桌饭菜很快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