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恩家的院子,今天也开始摆桌了。
院里放一木方桌,牲禽、鱼类、粿品各向田迎要了个几斤几两,不必多,但要全,用琳琅满目来展示滂湃大气。院门口还得摆,折叠桌,比院里的小,摆放的都是零食。那些个糕饼糖酥大多方状包装,由向海恩码放成俄罗斯方块——昨天没能“偷”到韩镇杉单词机的怨念全在里面了。
摆放的贡品种类、数量和方位都有讲究,纸钱亦是。向海恩学着黎斯叠金元宝,放头上戴着,被姥姥拍了手。
“明糖放下边,哎呀个不大,堆这高做什么?把人压扁了,长不高啦。”姥姥匆匆招手,重要的事情重复一遍,“给小孩子吃的放下边。”
耳朵没能过滤掉“长不高”,向海恩忍不住看过去,只分神须臾,手里摞着的明糖、风吹饼、黄龙绿豆糕哗啦啦崩塌,都是小包装大数量,一时间山体滑坡一样,把向海恩埋进甜食的漩涡。
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因零食太多而困扰。绿豆糕易烂,风吹饼易碎,明糖易扁,他愣不敢有一丝动作。瞄一瞄姥姥的方位,怕东窗事发,发着“喂喂”的气音,哀然等待身边的大哥发现他。
大哥弓着腰,端来几个红色果盘,盘底有财神爷抱着秀桃,有招财进宝或红双喜,用来给零食摆盘。
早就发现旁边有个狼狈的视线啦,故意慢着,拍拍手上的碎屑,朝向海恩投去一个眼神:“恭喜你呀,被你的所爱包围了。”
“快帮帮我。”向海恩手作喇叭状,细声细气地求救,“阿嫲等一下看到啦,她要骂我的。”
“傻呀,哪里看得到你。”黎斯伸了脖子看一眼,“阿嫲忙着呢。”
庭院里那张桌还没摆烛台,姥姥却坐在桌边,翻一个红布袋子——小孩子不能看的那个。翻得可认真。
“那你就不帮我了?我还没去城里,你这么快不理我了?”向海恩搬出迫击'炮,杀伤力居高不下屡试不爽。
黎斯十分买账,无奈蹲下来收拾那一身饼和糖。
姥姥说摆在下边,向海恩这才注意到那张小矮桌——原来“下边”在这。
一张棕木面黑铁脚的折叠小桌,一米左右高,跟向海恩个头正合。这种高度是小孩的福音,伸手就能摆放,反手即可偷吃。黎斯说,这是小鬼的桌子,让他小鬼来摆,对口。
然而他那颗自认是恣意不羁大少年的骄傲的心,容不得他去小孩那桌。于是没有难度便共同创造难度,一个默默向每一份贡品深度鞠躬,另一个抱着几包明糖,颤巍巍踮起了脚尖。
“阿斯,恩弟,阿嫲出去一下。你二人在家乖乖啊。”
向海恩蹦过去:“你去哪里?”眼皮一敛,看见那个很旧很旧的红袋子,小孩子不能打开的神秘世界。
姥姥又一次说:“大人的事,小孩不用管。”每次都像是第一次说,这次也是。
向海恩还没有发问,身后伸来两只手臂,把他的脖子环住。
黎斯应下:“好,阿嫲拜拜,我们会把活干完的,对吧恩弟?”
思路一旦被打断,就回不去了。向海恩茫然,脑袋被黎斯捧在手里,手动摁两下,就算点头。
“好,我们答应了。”黎斯打了个响指,“阿嫲可以放心出门,嘿嘿。”
姥姥方才还有些憔悴,被这一个皮一个呆的,逗得合不拢嘴,反现了些容光。
扶住门框,跨过三十公分的门槛,很慢,但也很熟练。和所有辛勤一生的老人一样,蹒跚中还能挤出些矫捷。
院里的碰柑树渐渐收缩了影子。
姥姥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原地闪现。这是祭祖月以来,向海恩第一次觉得自己见鬼了。
“向海恩,你小子七月半要演出啊。”
街口赫然站着一个马学超,圆敦敦的身体,眼角下瞥,没一点小坏蛋的嚣张,实属反常。
不,这家伙光是站在这,就很反常。
“你怎知道?”
“狗子和蚂蚱他们给你打广告啊,传你小矮人抢大人——”
话音未落,凌空飞去一空盆。马学超吓得“操”一声蹲坐在地上,正好躲过,塑料盆“咣啷啷啷”扣在石板路上。
黎斯速度很快,默默捡回来洗。
马学超爬起来,还没完:“——大人戏,还有癞蛤蟆想——”
向海恩作势要找东西扔,发现手边“武器”都被黎斯扣留了。
“想看?”向海恩保持扔盆的姿势,示威般扬起下巴,“你要图个不吉利我也没理由阻止你。”
“我……我看你怎么了?到底唱得怎样还看不得?他们说你唱得好,我得验验真假。”
这马学超结结巴巴,说出一个既怂包又不可一世的夸奖。
——“平白无故说好话,一定没好事。”
黎斯这话他算是记牢了。
“想看看呗,让开,我忙呢。”向海恩大摇大摆绕过他。
“在……在哪开戏台呀?中心广场么?”
“可能吧,师父没说。”
“你们除了中心广场,还去别的地方摆台吗?”
“你前几年不还在童子团嘛?这也问我?”
“你不现在还在童子团嘛?咱这年纪还能上正式场?”
向海恩终于给他眼神,一言难尽:“你,过年没去过牌坊看戏?”
“啊……那里啊。”马学超挠着头,似在回想刻着“塘泽”行书体红字的石门,“牌坊……”他就这么想着,也不道别,摇摇摆摆地走了。
留下一片疑惑的空气。
马学超一向这样,脸上写的就是心里想的。向海恩总能猜得到。
这回识别不成了,倒好奇葫芦里卖什么药。
被搅了热闹,被不明所以地搅了热闹,向海恩不悦地觑他的背影:“什么意思嘛。”
“还有什么意思?你小同学想听你戏呗。”黎斯笑,“你这小脾性,能逮到个和你一样的做朋友,真是瞎猫逮到死耗子。”
向海恩转身点桌上的贡品:“我得认真重申一遍,他才不是朋友,最多是个死耗子。”接着无意识嘟着嘴嗫嚅,“我有你做朋友都够了。”
“那不行哦。”黎斯严肃说道。
向海恩不干了,目光吸附在黎斯身上,像在等一个合理的解释。等不到,小眉毛皱起来。
复又作怨妇状:“你这就不跟我好了?我还没去城里,你就不和我好了吗?”
“小祖宗呀。”黎斯故作哀嚎,语重心长像个大人,“怎么这样想的,嗯?”
哪样想?向海恩歪了歪头。
“你去城里会有一堆人要跟你好兄弟一辈子。”黎斯说得很认真,进院角落拿了烛台,声音隔着围墙传来,“难不成你要说:我只有一个好兄弟,不能再跟你们做兄弟啦。你看人家笑话你不。”
“那,那你就是比好兄弟……更好的。”向海恩笑起来,顽皮而明媚,“对,更好的。”
黎斯无奈,心里却也暖洋洋的:“更好的,那是什么?”
显然,黎斯已经默认了,向海恩不假思索地蹦起来耍宝:“什么都行,反正是更好的,最好的,最最最……”
黎斯要燃香了,划拉打火机,要他走远点。小不点不舍得走得太远,又不能不听话,就嗷呜嗷呜围着他蹦跳,嘴里念经一样吐着“最最好”、“特别好”等无意义的词。聊着聊着成了表白大会,好像怎么也泄不完满腔的喜爱。
檀香气缭绕中,黎斯弯了弯眼:“这么好?”
向海恩咧嘴傻笑,露两排牙:“必须。”
黎斯逗玩他:“能好多久?”
向海恩学着电视里的超人双臂比划:“永远永远,永永远远。”
他像个用不完活力的永动机,四处跑四处跳,身影和声音忽远忽近。阳光金灿灿地泼下来,糊得他小脸朦胧。
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时候会感到满足,黎斯捏着垂下的椪柑叶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