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想得多忘得快。一夜过后,心里只有去中心广场排练,准备中元节。
中元节,镇上都叫七月半,祭祖月中的一天。
向海恩从不记日子,却对节日敏锐得很。这些天,姥姥和黎征田迎开始和面,做粿点;邻居齐伯从海上回来,喊他儿子阿生在院门口摆一竹凳,晾一颗完整的卤猪头;经过祠堂,纸钱烟香、烛蜡香萦绕在每一寸空气里。
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里都是“节日”。
家里人多的,大办,供桌上美食琳琅满目。人少的从简,反正吃不完。仪式大同小异,小异当中却也各出神通。而大同在于,亲人每天祭俩祭仨,到七月十五,才祭别人的亲人。
俗称施孤。
节日到了,向海恩只管做好一只馋猫的本分。不光要吃,还要偷吃。还要边看木偶戏边舔糖画,糊一嘴麦芽糖浆。
糖很甜,身边黎斯身上的柑橘香气清新微涩,旧戏目咿呀铿锵。看了千百遍,哪怕晓得接下来的情节也依然入迷。
风吹散额角的汗,凉凉的,时间也就这么过去。
今年他不吃糖画,他背负了新的使命,闺门旦处女秀此生一回千金不换,誓要惊呆全场鬼魂。
“恩爷哎,你真是把人惊呆了。”韩镇杉“啧啧”地皱脸,“一个大家闺秀跟帕金森一样,捡扇子都戳不稳。姿势不对,手要出泡了喂。”
韩镇杉侃他,但没笑,给他把黄五娘的木偶抱走,不给碰。
他手还是小了,没劲道。就算近来多吃多睡,手长了层肉,也不够木偶铁枝勒的。指节淤青,指腹出痕,红的像要裂开出血。给黎斯揉了大半晌。
“小傻子。”黎斯使劲吹吹,使劲骂骂,“跟头牛一样拼命犁去,功夫不是这么练的。”
向海恩满不在意的样子,坐在树荫下舒服地眯眼,熏风撩起汗湿的头发。
“你找余爷爷了么?”他问。
“找了,不搭理我。”黎斯用手帕包冰块给他捂着,和旁边杂货店的阿姨拿的。
向海恩一吸冷气:“为啥?”
冰块融尽了,嘀嗒落下水来,黎斯拧干手帕:“也不全不理我。他说他会去找黄爷爷,敷衍我罢了。我猜的话,有一种可能,”黎斯摊开潮湿的手帕,挪近了悄声说,“我老叔以前就在外面发达过,回来后不跟他那些朋友像以前一样熟了。他跟我爸说,以前他欠人情的,现在倒欠他钱。他还解释,不是他想收利息,是他只收得回一点利息。”
向海恩脑海里已经有老叔既有钱又拿不回钱的扭曲表情了,
黎斯的老叔是个幽默人,年轻时在外吃的苦也能讲得家里人捧腹。向海恩就爱听他在吹牛又自嘲,然后像现在这样笑出打鸣。
黎斯跟着笑眯了眼:“大人发达了之后,总有些不好说话。”
“哈,我们为什么不自己去找他呢?”
“余伯说近年没见过他……也对,余伯只有喝酒才去永合撒气,哪等得到黄爷爷回来的时候。”
“你俩,悄悄话要说到什么时候?”许淳提着黄府老爷的木偶,远远地拿他们调笑。
前阵子还被大家抱怨的初中部补习班,反成她逃离许继文的绝佳理由。
“来啦。”
向海恩跳下树坛,要提起黄碧琚的木偶,抓了个空——被黎斯抢去了。
就抢在手中,一手一个,以三十来公分的身高差睥睨向海恩,生生增加了警告意味,嚣张得很。
抢了不要紧,嚣张他更不怕。让人瞩目的是,那呆滞的木偶紧接着一点点舞跳起来,灵了,活了。
向海恩看呆,小伙伴们也满目惊叹。
黎斯五指持三杆,尝试单手功夫。左手掌心朝下持“陈伯卿”,右手掌心向上持“黄碧琚”,一手操纵一只木偶。
“我靠。”韩镇杉晃着“林大”上戏台,和黎斯手上两只凑成戏里的三角关系,“黎哥多手多脚,在下佩服。”
许淳接茬:“神经的哩,不如说多指多扶。”
只见黎斯蹲在戏台后台,帘幕花花绿绿绣满龙凤云天,垂下来,阴影掩去身影,木偶铁枝提推,登上台前。
左手一抖,遗扇,右手一拨,捡扇。许淳来兴致,紧跟着上后台,和黎斯韩镇杉挤在一丈见方的小空间,手持丫鬟“益春”,与黄府大小姐“黄碧琚”站在一处。
余思灵和林汐对了一半戏词,被台上那“盛况”吸引,也忍不住停下来。
向海恩在台下,他仍要仰头才能望见戏台,望见黎斯——只是不必像一两年前仰那么高了。
与黎斯四目相对,他看见黎斯在看他,朝他努嘴,做着嘴型。
他也努嘴,飞吻嘛,么么么嘛,他见过韩镇杉在学校如此搔首弄姿,那时候还在追许淳,屏一旦展开就闭不上了。
为了不打扰录音机里的伴奏,黎斯不得已不断做口型。
向海恩收到讯号,不断飞吻。
韩镇杉看不下去,“啪”把录音机关了,现场突兀地安静。
他顿了顿,高喊:“黎哥叫你准备唱呢!”
黎斯笑得翻坐在戏台上。三位女生嘴都捂不住。
“……”噘起的小嘴缓缓收了回去。
最怕尴尬的时候有人经过,还驻足围观。几个熟悉的捣蛋鬼朝向海恩做鬼脸:
“小矮人亲亲不知羞。”
“鸭母嗓子凉啰曲。”
接着发出哨子般的笑声。向海恩手上空空,没带武器,眼瞪突了也没法有仇报仇。什么也没做,那帮孩子下一秒却哄散。
黎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戏台下来,带了一副象征学霸的眼镜,站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影子:“暑假作业要提前交了,小学部也一样。都做完了吗?”
眼熟的学长配耳熟的话,杀伤力倍增。
鸟兽飞散,向海恩得意地叉起腰,朝他们吐舌头,不够,再“呸”一声。狐假虎威简直不要太爽。
谁让他有个“哥”呢?
黎斯替恩弟赶得多了,赶小坏蛋和扫蚂蚁一样熟练。回身,真汉子从不回头看那帮小子爆炸,只管拎起铁枝操纵。
乐起,锣镲锵锵,“黄碧琚”回头,只见折扇不见人。于是徐徐展扇,瞧见上面的题诗和落款。
戏到此处,向海恩鬼使神差地,戏词滚珠子一样冒出来:“海天漠漠水云横,斗酒诗篇万里情……”
诗词豪情,旦腔柔情,一场失物招领当即升级为邂逅佳话。
折扇如雪,字墨如画。向海恩念出的“陈伯卿”音色恰到好处,黎斯对戏曲耳聪,心里一动,为“黄碧琚”加上一“拨”,水袖随舞,扇面题名对着万里天光。是这个自由与爱的故事的伊始。
跑掉的熊孩子们折返回来,躲在街角偷看了两眼。
后台几个太过专注,等到目随水袖望天,才发现天光渐黄。
暖黄,而后昏黄,此时蛋黄,还流心,晚霞流满了整个天空。
“诶?”半场休息,向海恩坐在戏台边缘,晃两条小腿,手里抱着风吹饼咯吱咯吱偷嘴,“怎么在乡里死可以,在别处就成野鬼了。”
黎斯和他并排,手里捏块糯米糕:“他们外乡来的,我们有地主之谊。所以中元过节要请他们吃饭,然后向他们祈福,求保佑。我阿嫲就这么说的。”说得好像,有朋自远方来,互相罩着,跟真的一样。
可大家就宁愿这么信。
“那他们平时咋不来?”向海恩忍不住吐槽,“又没人看得见他们,非得七月半才飘到街上吃东西。”
现场一只木偶咔哒歪倒,另几只多米诺骨似的哗啦啦全倒。
全体笑得前仰后合,韩镇杉更是狂拍大腿:“这木偶要是哪天成精了,绝对有你一份功劳。”
向海恩冷眼盯他,风吹饼咔嚓掰裂,以示威胁。
“传说里那叫鬼门关大开。”许淳同他解释。
向海恩挠头:“什么鬼门关。”
韩镇杉晃动操纵杆,嘎吱嘎吱,让木偶比划替自己动作:“就比如,你上课的时候不能出学校,但是放学了,校门关大开,你就能回到人间。”
向海恩咯咯笑:“切,你才鬼。”
“不对么?你就是个好食鬼。”黎斯笑嘻嘻弹掉他嘴角的饼屑,顺手捏了把鼻子,被踢了一脚。
许淳摇摇头,就差像以前一样说:看你们俩粘糊的,我们跟外人差不多。
“这种鬼不鬼的,‘鬼上身’最爱念了。”向海恩从黎斯臂弯里冒头,“我想起来了,怪不得蔡伯说他不过七月半。”原来校长他老人家是真怕鬼,比他小孩还怕鬼呢。
“正好,我们祭祀场不会被他扰着,黄姨的戏班最近就被他带人闹了,好像还罚款了。”
许淳又不知从哪听到的消息。不过这次也算不得小道,事闹太大,就算压下来,不登大报,也已经家喻户晓了。
那个梨园腔的木偶戏班,都是老戏腔,唯一的缺点是收不到后人培养。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只是正好接了这附近一个商场开业的表演,宣传到塘泽来。
向海恩特地拉了黎斯去看,看到兴头,校长带一众穿制服的人来砸场子,罪名是噪音扰民。
看制服左胸处的字眼——拆迁。
这也是拆迁的一部分么?向海恩看着散架的戏台。
然后向海恩从黎斯那逼问到拆迁的意思。
谁知道呢?也许这块地已经不属于塘泽了。刷上水泥,新了。凡新地办旧事,旧事也是得拆的。
“怕什么,就在我们中心广场演出,我的地盘我做主。”韩镇杉倒是乐观得很。
排练到黄昏,戏台拆了,帘布卷起,木偶收进麻袋,藏进广场边缘一个废弃祠堂。
向海恩条件反射,祠堂没有烛火灯光,和李氏祠堂有一拼,小腿僵直,怎么也迈不进门槛。
“我在外面给你们收拾。”他找个理由“潇洒”地避开“老祖宗”们。
钻进黄昏晚风,就见榕树下多了个人。点缀在众耄耋老人中间,尤其显眼。
许继文。
大概是刚到的,走走看看,拎了看戏用的长凳,好像那细凳腿下能藏什么一样。放下凳抬起头的瞬间,他的目光不动了。
向海恩四下里看了看,确定了,对方锁定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