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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的土墙色调暗沉,阴霾压城。
朦胧中,他似乎听到细水长流的声响,大抵到了往世的奈何桥,行尸走肉的魂魄自觉喝孟婆汤,阴曹地府也是井然有序。
夹杂白发的孟婆端出几碗汤,汤勺搅拌几下,有些家常的温馨。
他机械地提步。
忽地被无形的屏障拦住,好像平坦上有道越不过的坎。
孟婆见状不禁眉拧成股麻绳,思量几番挥手撇开他到一旁别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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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啷敲了十二下,午夜时分。
天色没变,漆黑,轮回路关。
孟婆不忙了,只剩他一只伶仃的鬼。
她搁了汤勺,整理桌板,围着他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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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得风花雯月,挑眉是孟浪公子,敛目是有礼书生,两种极端聚到一处,莫名吸引人。
今这,早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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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端详三圈,恍然大悟地揪出藏在宽袖里的东西。
一根明晃晃的红线系住手腕,颜色艳似彼岸花,孟婆懂了,这是姻缘线。
但,你我缘分自生死就两清,怎么还带到地府来呢?
孟婆又糊涂了,这事得找月老。
他被拉朝另一个方向,穿过错乱的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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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老在人间,十成十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可地下鬼知道,月老是看着年轻貌美的女子。
算来,月老非必要闭门谢客足有十余年,她也不知道成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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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姻缘树上乱七八糟绑了万千红线,风摇风转,抚扬树下女子的碎发。
这里已然不受地府指使了,光线见缝插针打在她的发鬓上,惬意,又温暖;她枕着催眠的小书,伏在石桌上酣睡。
孟婆吆喝一声。
在孟婆的眼里,她可变化太多了,她怎么会被小书无聊到睡着?
兴许是年纪大了,记混了,想来孟婆已有几千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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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身着大喜的红衣,金线缀边,她转醒用细细白白的手指揉揉惺忪的眼眸。
她微仰头颅,看见不清醒的他。
孟婆叫了一声,醒神:“宁伪?”
宁伪是她的名字,她与孟婆的奈何桥近常往来,多少与她老人家熟悉三分,不像他人生分地直呼月老。
她像是看到了新奇的物什,轻快地跑来蹲下,视线与他垂落的手腕齐平。
她扒拉他的红线。
孟婆嘀咕:”一点也不像你了。”
宁伪对这话习以为常。
孟婆见她的动作,想来她也明白自己的来意,施术人毕竟对自己的仙法分外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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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伪试探几秒,明了此事因果。
她小心地伸手点了点他的眉心,撞上他空洞的眼神,心上一空落落。
她唤道:“晏子殊。”
女儿家的声音清澈似山涧泉,滴滴答答,她一连唤了三四声他人间的名字。
她在叫魂。
确确实实是在把他的意识叫回来。
他猛地掀眼,混沌地发呆几秒,又被懒洋洋的皮囊按下,好像无坚不摧。
宁伪直看他心,简言意骇:“回魂了,怎么一身认命的颓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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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殊,本是农家平民。
他自幼苦读圣贤书万册,愿有一日出人头地,考上今科状元上朝议政。
可他一十有一进京赶考的路途,倾心于一人,他和她遇知己,灯会同猜灯谜斗擂台,言笑晏晏不自知,如此甚好。
可他知晓,君有意妾无情。
不出三日,他们原是行一道,却分道扬镳。
她是官家小姐,谦和温柔;他不过是穷书生,卑贱,沒有府抵。
她姓宁名舒,字笑以,天生冷血无情,害死自己的娘亲难产而死,姑姑投湖。
这是她在外的名声。
他一时不知道她怕他受到牵连,还是他自作多情,纠结的同时他中了状元。
然后,是全京城人人皆知的惨事,人人惋惜。
他出门被车碾死了,死像不好看。
他的一生,就十二年就这么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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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秒,轰然想起倒霉的一生,体验实在是并不美妙。
他忍不住捏了捏高挺的鼻梁,隐忍又惨不忍睹地皱眉,牵出了手腕上明显的红线。
他怔愣。
宁伪把人唤回魂,又遭到冷漠,于是她淡淡地不管他在想些什么虛有,一锤定音:
“你和她没有结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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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残忍,又肯定的话由她这么个看着不过豆蔻的女子来说,太过意外。
但晏子殊只是不咸不淡地近乎施舍地给她一个眼神,低头扯起红线的一头。
宁伪:“……我有点气啊。”
她不顾他在不在听,轻言细语地解释道:“这是你和她之间相连的姻缘线……”
高挑得不像话的男子,披着她几分前寻来的阔袍窄袖,终于抬了眼问:
“我和她?”
宁伪深深地瞪他,点头:“自然,还能有谁?”
他拂袖不见外地端坐石凳,孟婆感觉他的行为已经完全反客为主。
宁伪气笑了,她也落坐与他面对面,继续说:“你应当瞧见了,一树红线好像乱却都有始有终,哪像你们?”
她摊开手心揽出他的姻缘线,红线仿佛活了起来,线头立马探出头迅速游走,却只是茫然东西南北皆无出路,它不动了。
她示意,幸灾乐祸道:“看,你和她的是断的,又没松绑折磨人啊!”
晏子殊不予理会。
宁伪叹息地总结道:“姻缘线不消,前尘旧梦一日不许忘,轮回路一日不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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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殊的黑珠漆黑,嘴唇凉薄,声线有些久末开口的低哑,他嘲弄道:“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您有什么高见?”
白光打上他的眼睫,落下小扇似的阴影。
小扇子动啊动。
他的眼眸设有半分悲伤。宁伪心想:“这人,真是天生的朝上议臣,伪装,利齿俱全。”
她大气挥手,纸砚笔墨“文房四宝”赫然呈砚石桌上,她建议说:“我帮你重新弄个身份,你反世去那活个几十年,小心着,等她死了你们一同入轮回,过奈何。”
他撇开碍事的叶片,风袭而过。
他眯了眯眼,分外精明:“没有什么别的,我这是因祸得福?”
宁伪推过准备好的墨纸,略施灵法,笑道:“自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