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胺的药效有三日,因此赵艺翡与成勉必须在三日内出城。
陆玉成的伤太重,无法跟着赵艺翡与成勉上路,于是二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在这里多留一晚上,为陆玉成寻疗伤药。
只是他们身上并没有黄白之物,无法通过正常渠道卖药。
成勉却起身,“我去。”
“你去哪儿?”
“我去抢药。”
“抢……你去哪儿抢?不是,你竟然要去抢药?”
许是她语气里的诧异太过明显,成勉瞥了她一眼,唇边溢出一抹讥笑,“自然是去劫不义之财,不然你以为呢?”
啊,这样啊。
赵艺翡笑了笑,“那你可小心,我和陆玉成,弱病残组合,可全都指望你了。”
成勉眉梢一挑,默了几瞬,丢下一句“我很快回来”就消失在了庙内。
*
乌色吞噬了最后一束霞光,紧闭的大门骤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成勉右手握紧断剑,满身煞气地走进来。
赵艺翡躲在暗处,一见是他,起身,“成勉,你,你怎么……”
起身后,借着门外的光,赵艺翡看清了他的模样。
去时衣服虽破旧但还算整洁,但此时此刻的成勉,仿若刚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手中的断剑也在滴滴答答地滴血。
成勉看向她时,眼底的杀气还没完全消退。
“你……”
成勉看到了她,三步作两步地走过来,一把捞起地上的陆玉成背在背上,一边侧头对着赵艺翡说:“我们被发现了,现在赶紧走。”
赵艺翡心中警铃大作,当即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连忙跑起来跟上成勉的步伐。
然而,他们还没走到城门口,街道四周倏然通天大亮,赵艺翡二人猛然停住脚步,抬头就看见他们四周的房檐后就架起了密密麻麻的弓箭。
隔一段距离就有穿着甲胄的人举着燃烧的火把,火焰光芒让赵艺翡看清楚他们的处境——房门紧闭,所有出口都被堵住,除非决一死战,否则无路可逃。
赵艺翡下意识想要去摸靴子,但手刚有动作,才想起自己藏着保命的匕首已经在宫变之夜拔出并丢失,自己如今并没有保命之物。
她往成勉身后藏了藏。
成勉背着陆玉成,仰首看着光芒最盛的地方,在那里,坐着一个身着黑金锦缎的中年男人。
“成将军,好久不见。”男人背着手,俯视着下面的三人,目光在赵艺翡和陆玉成的脸上扫过一圈,最终回到成勉脸上,“成将军,真是三日不见,模样大变啊,但你知道的,我对你很熟悉,即便你整张脸都毁了我也能一眼认出你。”
成勉淡淡道:“哦,你谁?”
男人脸上原本高高在上、势在必行的笑容一滞。
“你嘴上功夫还是那么厉害。”
“但没关系,你我相识多年,顾念往日情分,我今日给你指一条生路。”
“你也知道,这几日满城上下都贴着你的画像,如今的你更是落在我的手中,只要我把你交给连无忌,以连无忌的手段,定会让你生死不能。”
“但是呢,你若是不想死,我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投靠于我。”
“说实话,我很欣赏你,实在不忍你的才华被埋没,我也知你满腔抱负,而我呢,恰恰好也不想再忍耐那姓连的,我愿意给你提供一个平台,你我何不联手?”
成勉嗤笑一声,抬起头,丝毫不惧现在的完全不利于他的局势,甚至语气傲慢不屑,似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中。
“何益森,是谁给你的胆子要本将军投靠你?!”
“昔日你趴在地上往本将军□□钻,屁滚尿流地跪在地上求本将军饶你一条狗命,本将军觉得好看,还着人画了下来日日挂在书房观赏,一些细节本将军到现在都还记得,若你想看,本将军倒是可以一一复述重现 ……”
“成勉!!!”何益森怒抓栏杆 ,看向成勉的眼神充满了怨毒,“我看你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上无门你偏闯,传令下去,砍下成勉身体之人,赏良田黄金,赐官位,取成勉项上人头之人,本城主认其为子!”
话音刚落,街边的房屋的大门纷纷被打开,一大批身披甲胄的士兵从里面冲出来,提着刀剑,目标直指成勉。
成勉嘲讽勾唇,扬声拉满嘲讽,“就这,都不够小爷塞牙缝的。”
说罢,他把陆玉成扔到赵艺翡怀中,同时交给她的,还有一把锋利的匕首。
成勉在她耳边快速道:“待会儿你就跟在我身后,我让你跑的时候你就往外跑。”
赵艺翡抱着陆玉成,握紧匕首,“那你呢?”
成勉勾唇,“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说着,成勉一柄断剑杀向最近的人,赵艺翡抱着陆玉成躲在他身后。
陆玉成如今只剩下半边身子,重量也轻了不少,赵艺翡将他扛在肩上,用另一只手刺向偷袭之人。
成勉一边杀敌,一边有意往城门口走。
何益森看出了他的意图,“快拦住他!他要出城!”
成勉转身一刀劈向门口的锁,拉开沉重的大门,将赵艺翡推了出去,他双手紧紧扣住大门,原本俊美的眉宇间溅上了鲜血,增添了几分血腥之气。
“在城外等我,记住,别死。”
大门在轰隆隆的巨响中关闭,城外的静谧仿若一层罩子,将城内的厮杀隔绝。
“别死的是你啊。”赵艺翡忍不住道。
成勉,今日救命之恩,他日定当报答。
*
勾月孤悬,赵艺翡扛着陆玉成钻入最近的小树林深处,这种地形最易隐藏,也能够给她喘息的机会。
可是,随着夜色加深,赵艺翡只顾着往深处钻,一时不察竟是踩进了猎人的陷阱中。
首先是脚腕一紧,接着天地倒转,等再睁眼时,赵艺翡就被吊了起来。
她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视线向下,见着陆玉成躺在地上,并没有什么大事后,松了第一口气,又艰难地低头去看脚腕上的绳索。
之前成勉给的匕首还在身上,赵艺翡掏了出来。
工具有了,现在主要是割断绳索。
可是赵艺翡试了好几次,连绳索都没碰到,更别说割断了。
这是个体力活儿,几次下来,赵艺翡就累得气喘息息了。
休息片刻后,赵艺翡调整呼吸,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吸取前几次的经验继续往上。
皇天不负有心人,刀尖总算是碰上了绳索,割断了绳索!
巨大的失重感后,是一阵顿顿的痛意。
赵艺翡做到树边等待这痛感消退。
不远处,陆玉成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赵艺翡捏了捏肩膀,走过去将他抱起来。
这里不宜久留,若是有人来发现了他们,成勉拼死相护就白搭了不说,她这条命也可能交代在这里。
又走了大约一个钟头,确认四周足够隐蔽了,赵艺翡才停了下来。
她将陆玉成放好,然后去解开腰间的袋子。
这是出城时成勉挂在她的腰上的,赵艺翡打开一看,果然是一些药。
赵艺翡将它全部都拿出来,一个药瓶,一株灵芝,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药草。
她将药瓶打开,倒出一颗药丸,掰开陆玉成的嘴给她塞进去。
可是陆玉成是个没意识的,那么大一颗药丸如何能吞进去?
她看了看周围,没有能用的工具,路上也没遇到水源,这如何是好?
她看着陆玉成那张如玉雕琢的脸,“要不,你就含在嘴里吧,含着含着就化了,化了也算是给你消化了。”
越想越觉得这样行,赵艺翡这次干脆就塞他嘴里。
可是,令她极其没想到的是,这陆玉成竟然开口说话了。
“公子,别再在草民身上浪费药了。”
赵艺翡惊讶地看着他,昏暗的月色下,陆玉成的瞳色偏浅,剔透如琉璃,可惜这颗琉璃光芒黯淡,了无生气。
“你,何时醒的?”
陆玉成没有说话,赵艺翡看了他一眼,指着地上的药材问道:“你认识这些药材吗,知道该怎么使用吗?”
陆玉成并未看,只是重复道:“别再在草民身上浪费药材了。”
赵艺翡定定地看着他,平静地陈述事实,“你想死。”
陆玉成又闭上了眼,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与之前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赵艺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人压根就没真的失去意识,而是放任自己去死。
怎么死都好,饿死、被人杀死、折磨致死,只要死了就好。
“那你的丫鬟呢?她为了救你,现在生死未卜。”
“她不是草民的丫鬟,草民之前已与她说清楚了。”
“你的意思是,她做这一切,都是她自愿,与你无关?”
陆玉成没有说话,赵艺翡看着这张脸,有些郁闷却也说不出责怪的话。
全家惨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却以一副残躯侥幸活着,若换做是她,她估计也会是他这个想法。
“陆玉成,你想死,我不拦着,但你至少把这世上欠的债给还清吧。”
陆玉成没有说话,赵艺翡继续道:“即便并非你的本意,但那姑娘此刻正在遭难的的确确是为了你,成勉被围困,也是为了救你。”
“就算不为你自己,你也想想他们,至少把他们救出来再死。”
陆玉成没有反应,赵艺翡道:“我听说过你的传闻,长安九头猫,陌上公子,断案如神,你有这一身本事,何愁不能协助明主颠覆了北辽,为家人报仇呢?”
陆玉成睫羽轻轻颤动,赵艺翡知道自己找到了方向,她站起身,垂眸看着他。
“陆家是百年望族、长安五姓之一,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子弟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人中翘楚,北辽入侵时,令尊投笔从戎,英勇就义,这等爱国精神值得后世永为流传,令堂更是女中豪杰,在长安大乱之日散尽家财,建立了一个避难所,只为数万万惨遭蛮子蹂躏的无辜之人。”
“此等事迹,都值得一字一句书写成册,广为流传,并为后世所谨记。而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一对英雄豪杰,他们的儿子在遇到困难之时,竟然选择去死,对恩人更是视若无睹,真是叫人寒心。”
陆玉成的眼角凝聚出一滴泪,水痕蜿蜒向下,在下巴滴落进泥里,迅速消失无声。
“陆玉成,既然你活下来了,为何不继续创造自己的价值?你明明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同州之乱,如陆家一般的家庭多如许,如你这般幸存者必然很多,你何不迅速将他们团结起来,罹难者救济之,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你再去死才算是死得其所,才算是有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而且,你是最熟悉陆家,熟悉同州之乱中长安的一些事迹,你大可以将其撰写成书,避免他们被遗忘在历史长河中,或者被有心之人利用,扭曲成作奸犯科之人……”
“谁敢!”
赵艺翡视线凝在他的脸上,陆玉成早已是满面泪水,因为刚刚的激动而胸口剧烈起伏,面颊也微微红润。
“你若不写,真的会有人这么做。”
陆玉成抬头,琉璃色的双眸中似有怒火燃烧,那死气渐渐消退,多了几分人气。
“谁,告诉我是谁?”
赵艺翡抿唇,蹲在他身侧,“你这么聪明,你会不知道吗?”
“谁与陆家有仇,陆家脏了,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呢?”
陆玉成应当是想到了谁,喘气声越来越大,情绪激动到咳嗽起来。
赵艺翡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问他,“陆玉成,我们一起吧,我会帮你。”
陆玉成看向她。
赵艺翡笑,“我们一起,结束乱世,颠覆北辽,杀回长安,重归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