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连打开门,看见赤昀立在门后,笑着打了个招呼:“呦!”他抬手指了指易璨,“小主子下马时崴了脚,你进去看看。”
赤昀一愣,扭头欲走。
“哎——回来!”于小连急道:“你俩怎么这样呢,一个怂一个闷,闷的这个还不听话。”
赤昀顿住步子,转身睨着于小连,“你说什么?”
“我说让你进去看看!人在屋里呢。”于小连没好气地回呛:“你想去拿药是吧?用什么药啊,用手揉!”
说罢拎起赤昀扔进屋里,顺手抵上门。门扇合上的瞬间,只听得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多大了都,不开窍呢。”
驿馆内,几个壮汉进进出出忙着搬运东西。
福月带着两个姑娘上楼,正好撞见于小连。
一身藏色粗布衣的汉子斜靠在楼梯上,道:“干嘛去?二楼是上房,给主子住的。”
“不住不住,我带她们上去找殿下。”福月指指两个姑娘,“这是灵云和惠云,太子妃拨给殿下的侍女。”
“我管什么云,二楼是上房,不是侍女呆的地方。”于小连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腹诽内侍省挑人愈发不靠谱了,一个个的都这么没眼力见儿。“小主子身边赤昀跟着呢,这趟出门大家是办事的,没那等闲功夫!”
福月愣了愣,听到赤昀的名字后猛然醒悟过来,赶紧将人招呼走了。
*
夜阑人静,寒月初上。
赤昀掩上窗户,倏忽之间听到几声隐隐的窸窣,大致判断是从马厩的方向传来。
“阿昀?”易璨披着外袍坐在床沿上,倾身张望,“你在看什么?”
那话尾音还未落地,就见赤昀反身横扑而来。易璨反应不及,撞进赤昀怀里翻身滚到地上,再抬头时,只见刚刚坐着的地方横着三支冷箭,惊道:“有……”
赤昀抬手堵住他的嘴,单手撑地直起身子。
俩人像泥塑一般僵着,连鼻翼间的喘息都轻了下去,屋内瞬时陷入死寂。
“喀嚓。”
弩机上膛的声音十分细小,赤昀听在耳里却仿佛有头皮炸裂的声响,他猛地拽过一侧的矮凳挡在身前,反手从床底抽出一把短刃。
电光火石间,弩机再次装满,数支冷箭连成一排整序射出,直直地插进矮凳里。
回廊上响起阵阵脚步声,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赤昀当即跃起,冲至门前,反手用刀刃抵住来人喉咙。
“哎哎,是我!”于小连站在门口,目光扫向屋内,“小主子呢?”
“动作太慢了!”赤昀收起短刃,退后两步,“对方有弩手。”
“都死了。”于小连平了喘息,说道:“你那刀不行,没劲,会耍剑吗?”说罢也不等人回答,扬手扔过一把直刃长剑。
门外传来嘶吼,叠着刀剑相向的声音愈发逼近,于小连转头“呸”了一声,闪身消失在门后。
易璨绷紧了身体,透过窗户只看见外面跃下数条人影,难分敌我,密集的脚步声似已将驿馆层层围住。
赤昀已在这片刻的喘歇中镇静下来,他退回床边,一手握紧剑柄,一手揽过易璨肩头,将那微微发颤的身子按进怀里,用胸口的温度暖着,轻声安慰:“没事了。”
打斗声在半柱香后终于停息下来。
易璨推开赤昀,独自一人踏出屋门,抬眼只见驿馆内一片狼藉。他默不作声地跨过一具又一具尸体,最后在一处胸口插剑倒地而亡的尸体旁停下脚步,俯身拔出了剑。
“殿下。”赤昀轻呼出声。
易璨回过身,那剑身上的血迹尚未凝结,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袖,“阿昀,我做不到独善其身了,我从未出剑伤人,可还是沾上了血。”他低头望着衣袖,“你看,我仅仅是握着它,就已经满手鲜红了。”
赤昀感觉心头被人狠捏了一把,揪得难受,伸手想去夺剑,不料却是扑了个空。
易璨提起剑看他,“我想明白了,如果有人存心杀你,靠躲是不行的,想要保住自己性命,唯有反杀回去。”他做了十六年世人口中“纵情声色”的六皇子,已经够了,那些刻意装出来的乖巧只适用于宫中,在人人都想啖血食肉的世道里他需要活命。
生在皇室,有些宿命便逃不掉。
赤昀愣怔片刻,忽而笑了,问道:“那殿下要反杀回去吗?”
“要!”易璨握紧了手中的剑,“我再也不会躲了,现下,你随我出去看看。”
十几具尸体铺满了驿馆的院子。
正在俯身验尸的几人看到易璨出来均是一愣,为首的一个立马上前行礼:“樊竝见过六殿下,六殿下怎么出来了?”
“来看看。”易璨蹲下身子,“尸体上有线索吗?”
樊竝也蹲下来,扒开其中一人的衣领,指着一处刺青说道:“这个刺青是个江湖帮派的记号,这些人都有。”
“但是要置我于死地的肯定不是什么江湖帮派。”易璨看着那刺青蹙起眉头,“这些人不想我活着到肃州,要么是易都派出追杀的,要么是肃州派来截杀的。”
樊竝微微吃了一惊,“六殿下心明眼亮,一眼就看破了这些刺青只是幌子。”
“眼下我们既不在易都,就无需这般事事恭维,此类的话以后也免了,这么简单的事情相信你们早就看出来了。”易璨在那尸体上摸了摸,又问:“除了刺青,还有别的吗?”
“这些人身手不差,但看着不像是军中做派,极大可能是某人花钱培养的死士。”樊竝顿了顿,“而且不是一般的死士。”
“这话什么意思?”易璨问道:“死士与死士之间还有不同?”
樊竝解释道:“根据侍皇司这些年收集的情报,大鄢死士分为两类。一类是皇亲贵胄府上看门护院的一般死士,这类死士侍皇司一般不会特意关注。而还有一类死士,他们训练有素,身手了得,尤擅兵器,且他们的主子会给他们提供足以媲美军中装备的刀枪剑弩,宛如……”
“……私兵。”易璨眉间一紧,脱口而出。
赤昀从一旁走过来,看向樊竝,“樊大哥,对方的兵器查过了吗?”
“查过了。”樊竝的脸色沉了下去,“和预想的一样,那些箭头并非寻常竹子或木头,甚至都不是铜制,而是铁铸。”
“铁铸!”易璨惊道:“大鄢军中恐怕都没有纯铁铸成的箭头吧?”
“有是有,但极少,据我所知目前只有禁军能用。”樊竝抹了把脸,“这背后之人手段了得啊。”
“这件事必须告诉三哥!”易璨直起身子,“即刻去办!”
“六殿下不必着急,消息刚刚已经传出去了。”樊竝抬头看了眼天,“用的是侍皇司自己的鸽子,不出意外的话,易都天亮就能收到消息了。”
易璨闻言默不作声,闷头兀自想着心事。
“六殿下?”樊竝疑惑地叫了一声,“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我大不放心,我觉得侍皇司如今也不安全了。”
薄公一案在很多人看来是毫无破绽的,赤昀作为线索指向的嫌疑人被羁押问话无可厚非,司狱内部伪造证词的事情更是只有姚秉顺、颜墨等极少数人知道,背后之人的手怕是早就已经伸到了侍皇司内部。但是这些事情易璨没法明说,他只能另外找个理由:“大鄢对生铁的开采和管制一向严格,铁铸箭头,连军中都未能普及,他们竟能如此大量使用,我担心背后之人的身份非同小可。”
樊竝心里一惊,“六殿下是担心和皇室中人扯上关系?”
易璨侧头看他,并不答话,良久话锋一转:“我单独给三哥传信一封,我们分别传递消息,只要消息出现偏差,基本就可以断定是侍皇司内部出了问题。”说罢环视了一眼四周,“今晚我们的人有伤亡吗?”
“这倒没有,我们这些人都是刀剑里讨饭吃的,早就习惯了。”樊竝顿了顿,仰头朝着驿馆方向指了指,“但屋里那三个怕是给吓坏了,尤其是俩姑娘,我估摸是头一次碰到这种场面,把人吓得抱在一起又哭又叫的,刚刚还能听见哭声呢,这会儿许是哭累了。”
“也是难为她们了,往后的路只怕会更加凶险,带着她们终不是长久之计。”易璨忽而笑起来,“不如明天一早就从驿馆找个车夫,好生将她们送回易都去,樊大哥觉得如何?”
“这——”樊竝觉得这声“樊大哥”莫名亲切,不自觉地就放松下来,“不大好吧,这可是太子妃的一片心意,再说六殿下万一路上需要……”
话到一半他突然顿住了,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怎么能因为一声“樊大哥”就与当朝六皇子讨论起男女之事!但偏偏这位六皇子好像格外近人情,天生一张纯良无害的笑脸,让人不经意间就卸了防备。
难怪侍皇司内部都叫这六皇子一声“狐狸”!
“嗯?樊大哥说什么?”易璨故意装作没听懂,笑着回道:“但是我觉得此法甚好,不如就这么办吧,嫂嫂不会怪我的。”
樊竝没接话,他这会儿已经不敢轻易接话了,当面拒绝一个皇子显然不妥,但若答应将人送回去,便是驳了太子妃的面。这活儿真难啊,他心道,还是杀人容易些。
易璨绕着院子转了一周,突然意识到这么久了竟没看见于小连,便问道:“于大哥呢?”
“咳,他啊,追人去了。”樊竝庆幸终于换了话题,“在易都憋久了,今晚耍的高兴,适才交手时跑了一个死士,看起来像是这伙人的头目,老于就去追了。”
“什么?”易璨陡然顿住脚步,“他一个人吗?”
“不然呢?对方也是一个人啊。”樊竝答得漫不经心,“六殿下放心,老于的身手在整个侍皇司里都是数得着的,您且看吧,待会儿他就提着那贼人的脑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