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三更,人声渐熄。
皇宫的夜晚向来宁静,这个时辰,唯有一处宫院仍烛火通明——那是六皇子易璨的住所,今夜,易璨在等一个消息。
又过半刻,只见一个人影闪入宫院,乍看是名内侍,但身形上又不似一般宦官那样哈腰躬背。那人在正殿前驻足,借着殿内透出的光,可以看清来人有着一张清隽俊逸的面庞,十分年轻。
“赤内侍。”檐下立即有侍女迎上来,“殿下在里面等你。”
赤昀点点头,抬脚迈入殿中,他夹着夜晚的寒气,朝着最里面的一张床榻微微躬身,“殿下,人死了。”
闻言,一只属于少年的手掀开了床榻一侧的帘帐,手的主人掩于帐后,只有声音不疾不徐地传出来:“阿昀,都是自己人,不必这么拘着。”
赤昀却未直起身子,而是接着刚才的话问道:“要查吗?”
帐后声音反问:“三哥那里怎么说?”
赤昀答道:“太子殿下只说,侍皇司听候差遣,要殿下自己谨慎。”
“好!”
这一声“好”喊得突兀,将殿内更换烛火的侍女都吓得一哆嗦。
声音的主人变脸极快,只一瞬便换了一副面孔,此刻听上去像是豺狼咬住了猎物一般,“阿昀,你去寻这第四个人,我们将凶手引出来!”
*
大鄢皇城易都近日不算太平,牛肉价格飞涨,只因全城的屠夫都不敢宰牛了。
第一个屠夫死的时候,人们只当是一场意外;第二个屠夫死的时候,有人开始警觉了。慢慢地街头巷尾谣言四起,两个屠夫都是在宰杀完整牛的次日一刀毙命,致命刀伤均在脖颈,与屠夫们日常宰牛手法如出一辙。
当然,也有大胆的,城东王麻子前几日宰了一头成年母牛,很是赚了一笔,结果钱还没花出去,就被发现横死家中。三个屠夫相继被害,一时间,“牛神降世,屠夫殒命”的谣言彻底传开了,全城百姓无不人心惶惶。
城中有事,首当其冲的就是衙门。
县令许知书忙的焦头烂额,抬眼便见师爷周珅跑了进来。
周坤人还未站稳,就着急忙慌的说道:“大人不好了!那六皇子、六皇子带着他的人来查屠夫案了!”
许知书一个头两个大,“六皇子?怎么偏偏招惹了这个祖宗?”
当朝六皇子易璨是大鄢人人皆知的“阿斗”,城中酒肆有他佳酿无数,青楼花魁是他红颜至交,他无心于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却偏偏有个颇为正道的爱好——查案。
但眼下令许知书头疼的并不是易璨的这个爱好,而是其“太子党”的身份。
因与太子易珏同时养在皇后膝下,这兄弟二人素来亲密,为着这层关系,纵使易璨平日里做了荒唐事,人们也会看在太子的面上敬让他三分,许知书的不安正是来源于此——怠慢谁也不能怠慢了太子啊!
周坤看自家县令一脸愁相,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道:“现下六皇子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屠夫,还命那人当场宰牛,说要把凶手引出来。大人,您看我们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看!当然看!不然是等着太子降罪吗?”许知书一听易璨都已经张罗开来,更不敢耽搁了,撩袍就往那屠夫的住处赶去。
来到屠夫住处却不见人,只看门口停着一辆四轮马车,马车由两匹通体雪白的良驹牵引,以上乘楠木配以精美雕花为车身,车身四面皆是镶玉嵌宝的丝绸窗幔。这等规格的马车,看一眼便知座上主人身份。
许知书快步来到马车前,行礼作揖道:“下官易都县令许知书参见六殿下,有失远迎,望六殿下恕罪。”
马车内探出一把玉扇,“起来吧,本宫不讲究这些虚礼。”
许知书站起身,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没见到六皇子的面,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手足无措之际回头看了眼周坤,只见这位自己重金收编来的师爷此时也是一脸迷茫,拿不出个主意。
万般焦急之时,忽见从屠夫住走出一个人。那人一身宫中内侍打扮,远看时只觉得此人身形高大,走近了才发现其眉宇间仍是少年面相,只不过他少了一丝少年灵动,神色肃然近乎刻板,眼眸浅谈仿若琉璃,更显冷漠。
这人径直越过许知书,走到马车跟前行了礼,开口道:“殿下,布置好了。”
马车内动了动,接着探出一个脑袋。许知书只偷偷看了一眼,便知道车内坐的是谁了。
他一个小小县令官,虽没机会面见皇子,但总听得三两传言,人人都道这六皇子天赐了一副绝色皮囊,如今一看,果真不假。那张脸白类美妇人,轮廓生的流畅漂亮,眼睛是含笑桃花目,眼尾天生一抹红晕,看人时眼波流转,似是无情却有情。
这模样……许知书暗道,难怪有传言说其殿内夜夜笙箫,男女不禁,当真是男的见了也把持不住啊。
易璨面容带笑,用手中的玉扇点了点立于车旁的人,又冲许知书道:“这是我的贴身内侍——赤昀,你且随他去看看屋内情况。我今日做局,找了个会些拳脚的屠夫来宰牛,若传言不假,杀人凶手当是今晚到明晨露面。你将你的人分成两路,一路守在这房屋周围,一路守着尽头的巷口,我们里应外合,来个瓮中捉鳖。”
“下、下官领命。”许知书还沉浸在易璨的容貌里,骤然回神,结结巴巴问道:“是、是否需要再安排些人,好保护您?”
“我?才不需要。”易璨垂眸看向自己的贴身内侍,“我有他呢。”
许知书一愣,似是明白了什么。
转眼天色已晚,众人已忙活了大半天。师爷周坤自请与屠夫共留屋内,许知书带着人在巷口巡逻,已然万事俱备。
为避免打草惊蛇,易璨早早便拉着赤昀躲到了隔壁人家。此时着眼望去,一排排房屋中只有屠夫家挑着灯,那灿黄的灯火尤为惹眼,易璨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阿昀,你说我们这局会不会太过刻意。”
“虽说刻意,但也无妨,凶手显然是为了快意而杀人,定会来的。”赤昀抬头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继而问道:“殿下,距离凶手现身应该还有一两个时辰,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这屋里床榻还算干净。”
易璨偏过头笑了笑,看看床榻又看看赤昀,眼尾轻轻挑起,流露出说不明道不清的意味:“我想,可是我认床,陌生的地方休息不好。”他顿了顿,一双手不知何时已攀上赤昀后背,“不过要是有个熟悉的人抱着,或许可以。”
赤昀没躲,对自家这位主子的轻浮无度他早已习以为常,任那只手在腰上捏了几把,才象征性地伸手去拦,“殿下不想休息,那就静待凶手现身吧。”
“你怎么这么无趣。”易璨撇了撇嘴,佯装失落地坐到了一旁的扶手椅里。
等凶手现身的时间过得格外慢,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赤昀一声低呼:“出现了!”
易璨从半睡中猛睁开眼,正好看见一个黑影跃上隔壁屠夫家的屋顶,就要逃跑!
“阿昀,你去追!”
赤昀踩着话音翻身跳出窗户,易璨同时转身出屋,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隔壁跑去,刚进院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坏了!怕不是人要没!
院内屋门大开,七八衙卫已经涌了进去,易璨拨开人群,一眼就望见他找的那个屠夫横在榻上,脖颈处一个血窟窿呼呼往外涌血,多半是凉了。
果然,一个衙卫禀报:“启禀六殿下,人已经死了。”
易璨心上冒火,“周师爷呢?他不是守在屋里?”再环视一周,只见角落歪着一个人,额上腥红一片,双目紧闭,正是周坤。“他——”
“周师爷没事,只是额头有伤,晕过去了。”
还好。易璨舒出一口气,他找的那个屠夫是个犯人,手上本就有人命,已判斩首,死不足惜。他走到榻前,附身查看屠夫的伤口,伤口仅一处,有半寸多宽,创面平整,从血量便能断定这一刀扎的极深,可见凶手出手又快又狠。
查了一圈,易璨直起身,问道:“许县令回来过没有?”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许知书人还没露面,声音先到了——“六殿下呢?快去找六殿下!确保六殿下无恙!”
易璨有些头大,“乱叫什么!本宫没死!”
许知书听见易璨声音洪亮,激动地都要哭出来,刚进门便“噗通”一声跪下,“下官护驾来迟,望六殿下恕罪。”
“护个屁!我让你去抓凶手的,凶手抓到没有?”易璨望向门外,里外都是自己人,心顿时凉了半截。
只见那许知书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头都不敢抬,“六殿下,抓不得啊,这凶手他不是人,是神!牛神!”
“神?还是牛神?”易璨给气乐了,抬起一脚踹在许知书身上,“本宫自认胸无点墨,却也知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间纵有鬼神作祟,也不会拿着刀往人脖子上扎!睁大你的狗眼去瞧瞧那刀口,这是人为!”
许知书颤抖着抬起头,瞥了一眼榻上的屠夫,接着收回目光,有些犹豫地开口,“可是,我们确实看见了。”
易璨问道:“看见什么了?”
“牛神啊,它长着牛面,头顶有角,身披斗篷。”许知书一脸虔诚,又一脸畏惧,“而且,斗篷被风刮起的时候,我看到他没有腿。六殿下,您说,人哪能没有腿呢?没有腿还来去如风,这……这分明是牛神降世啊!”
“是牛神降世啊!”后面跟着许知书进来的几个衙卫此时也都纷纷应和。
易璨看了一眼这帮好似吓破胆的人,那样子实在不像是在扯谎。他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牛神”指的是什么,“你的意思……刚刚蹿上屋顶的那个黑影,是‘牛神’?”
“是啊,下官不敢欺瞒六殿下,可确确实实是这么个情况,我们追了它一段儿,就……就不敢追了。”许知书眼中全是惧色。
正值天黑,易璨光顾着往屠夫屋里冲,压根没仔细看那黑影到底长得是什么模样,只觉得那必定是凶手,眼下听众人这么一说,心里也没底了。
可是,这世间当真有鬼神吗?
一筹莫展之际,门外又进来一人。
赤昀踏进屋内,极快地扫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那横死在榻上的屠夫身上。
易璨见他只身一人,心道不妙,干巴巴地问道:“凶手呢?”
赤昀摇头,抿紧了嘴,半晌说出一句震惊众人的话:“追了一半,人消失了。”
关于“本宫”:非太子且尚未被封王的皇子通常会自称为本宫或者本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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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