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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元·罂酒 第12章 清月(插播短篇小说)

作者:裘婧儿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1-19 15:46:56 来源:文学城

他笑着对我说:“皇后不能是你。”

“换句话说,皇后这个位置,配不上你。”

我说:“我知道,神女的使命是守护你们。”

他又说:“神女这个位置也配不上你。”

我却想不明白,思考了很久很久……

(注:本文原创,为短篇小说,包好看的,救赎文,作为彩蛋放在这本书中,背景与本书有关,内容无直接关联。)

1.

我是圣乾王朝的神女,祈雨祈福,治病救人,但我救不了自己——我掌管不了自己的命运。

圣乾王朝每一届的神女都活不长久,神女的最后一个任务便是献祭自己,把自己的所有包括生命与神力都传给继任者。神女干干净净来又干干净净走,自始至终,少女之姿,处女之身。

但我不一样——用你们的话来说,当朝皇帝是一朵阴鸷的黑莲花,而我就是从小救赎他的白月光。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的皇帝钟爱神女,在两天前昭告天下要求娶神女为后。

朝臣都不愿意,纷纷上书谏言:“皇上,神女是圣乾的国脉啊!您这样做,神女这脉就断了啊!皇上三思啊皇上!”几个老臣上朝扬言要撞死在柱子上。少年帝王以手托腮,靠在王座上,神色淡漠:“爱卿尽管撞,朕绝不拦着。”

我也不愿意,坐在我的风雨台上为面前的帝王沏了一盏茶,翻动的茶汤映射着少年帝王的心事。我一双含水的眼眸望着他,潋滟着万千波光。其实不是我对他有多深的感情,只是救的人多了,用你们的话说,我这双眼睛,看狗也深情。

良久我才淡淡开口:“陛下,这样做,天下民不聊生。”

帝王激动地上前握住我的手:“月儿,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我爱天下苍生,可我更爱一人。月儿,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我轻轻地抽回了我的手:“可是,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护住你的江山。”

他更激动了,仿佛受到了巨大的背叛,满脸悲痛:“月儿,你也不赞同我吗?朕是帝王,朕从小到大,所有人都看不起朕,朕什么也护不住,只有你陪伴在朕的身旁。朕现在终于成为了这九五之尊,朕什么都有了,可朕只是想护住一个你,都不行吗?你不嫁给朕,你会死的啊!”

他说的对,我不嫁给他,我会像前代所有神女一样死亡,只留一具宛若生前的尸身留在神女阁。只有皇后这个身份能护住我。或者说,只有我同时拥有已经失去处女之身失去神力且还坐拥皇后这个至高位置两个条件,才能避免被强制献祭进行力量传承的命运。

他见我久久未做回复,抬手附上我的脸庞,眼中满含柔情:“月儿,若你坚决要离开我,我只能……把你锁起来了。就凭一群老头,还想让你献祭?做我一个人的月亮……好不好……月儿……”

我察觉到目前形势不对,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子徽,我答应你。”

2.

其实我是万万不可能答应他的。

正好南边爆发水患,此后又闹了疫病,我便以此为借口南下了,只是想以此躲他一阵子罢了。

这种事对于我而言很简单。我是真的有神力。凡是小儿,经过我的抚摸,都会停止哭闹。所有得了疫病的人,喝下我亲手熬煮的药汤,不久也必会康复。

这个地方太破旧了,我拖着雪白的衣裙走在破旧零乱的房屋中间,裙摆未曾沾上一点泥土。到处都是灰蒙蒙的。

街道两边都设了药棚,周围躺着一些生病的人在呻吟,也有一些健康的人在走动。我听到他们说:“神女来了!神女来了!我们有救了!”

也听到说:“真好啊,神女要嫁给皇上了,二者这是天作之合啊,未来共同守护圣乾的昌盛!”

有人过来一把打断了刚才说话的那个人:“还神女呢!你们之前见过她吗?怎么就觉得她是个好人?神女就该干干净净的,把身子给了皇帝,保不齐上天降下天罚,我们都得遭殃。为了荣华富贵贪图享乐嫁给皇上,我看就是个妖女!”

这话悄悄说的,我本不该听到,但没办法,我有神力,听力还不错,于是全被我听来了。但我也不恼,因为好像他们说的也没错,我生来就是要守护他们的,当我的使命结束时,生命也就该结束了,我好像就该这么活,这是我活着的意义。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还是堵堵的。贪图荣华富贵嫁给皇上?我的一生都在救人,我现在也正在救人,嫁为皇后这件事似乎还没发生,我成为妖女是不是还早了点了?

3.

抛下脑中的一切,我花了几天的时间走遍这里所有村庄,给村民们带来健康和神赐。最后将要离开的时候,我在一个坍塌的墙角中间发现了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发着高热,只有一口气吊着了。他是如此地不起眼,蜷缩在角落,更别提有个人带他去治病了。他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我俯下身子,轻轻地将手附上他的额头,口念神语,我知道,会有一股暖流将他包裹,他的疾病也会好起来。做完这一切,我就起身准备离开了,身后却有一股力量扯住了我。我回头朝下看去,小乞丐正扯着我的裙角,如扇的眼睫在他的期待的眸光下投下一片阴影。他小心翼翼地说:“带我走……好不好……我给您当侍从……”

按照往常,我会委婉地拒绝,鼓励这个孩子好好吃饭,好好长大,然后再略施一点术法,让他甜甜地睡去,我再趁这个时间离开。

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这么做。

我问他:“我一生救了无数人,要是我把每个希望跟我走的人都带走,那我的居所怕是住不下了。你为什么觉得我应该把你带走呢?”

他甚至没有思考,但很认真地回答我:“你没有什么义务应该把我带走,但是,这几天我一直跟在你的附近,看你治病救人,抚平伤痛。你就好像永远不染尘埃,那么美好那么纯洁,甚至让我看着你都不敢靠近。可你还是发现了我,这个蜷在角落不敢露面被人遗忘的我。你是他们眼中济世济民的神女,也是我心中永远的神明。你太美好了,我希望你能够一直美好,我希望自己能够守护自己觉得美好的东西。”

我沉默了,我……有这么好吗?

之前的人们想跟我走,是希望我能永远守护他们;而眼前的这个孩子,他希望我能永远被他守护。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或许我可以将他带回去。我也确实将他带回去了。

我用手敲他的脑瓜,嗔笑着说:“在你口中,我倒成了一个‘东西’了!”

他也笑了笑,摸摸自己的头:“诶,话糙理不糙,您能感受到我的意思就行了。”

我将手伸了出去,递到他面前,说:“走,回家了。”

4.

加上车程和逗留,此次一共离开了小半月。回来时,帝王萧子徽亲自在城门口迎接我。

看着他身后浩荡的群臣,我又轻微地叹了口气:“陛下,您大可不必亲自迎接的。”

萧子徽将我从马车上扶下来:“朕是皇上,也是你未来的夫君。朕就是要让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你在我心中是多么重要的地位!”

他一直都是这样,我改变不了他的。

在我身后,那个孩子也走了出来。我解释道:“这是我带回来的侍从。”

他错愕的表情一闪而过,随即温柔地说:“既然是月儿带回来的,那便为他安排一个好住处,好生调教着,等调教好了,再送到风雨台去吧。”

“不必了,我直接带他回风雨台了。他还是个孩子,本来也没指望让他服侍我。”

萧子徽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一个……孩子?那就听月儿的吧。”

我愣了愣,看向身侧,明白了萧子徽为何犹豫?他确实是个孩子,但,并不比我矮上多少,高高瘦瘦的,已经齐我肩膀了。

“月儿,你不在的这几天,我真的好想你,度日如年。”萧子徽把头埋在我的脖颈处,喃喃地说着情话。

我安抚性地握住他的手,再将他推开:“陛下,我们该进城了。”

说实话,一群大臣只怕等得不耐烦了,心里指不定怎么骂我呢。再说了,街上的百姓也都盼着清街的官兵走了好重新开张做生意,我也不想在这里吹冷风。

“好,都听月儿的。回城!”

5.

萧子徽最近来风雨台的次数变少了。

我知道他忙得焦头烂额,在准备我们的婚礼,在应对那些官员的拼死力荐,在寻访天下能人异士除了献祭有没有其他方式将神力传承。

我最近愈发觉得我的身体不如从前了。这没办法,一具身体能承受神力的时间最多也就十几年,我已经快达到这个极限了。

我之前无聊时,也看过不少话本子,见了书中不少宁负天下不负你,尽我所能去爱你的爱情。我想,萧子徽大概就是从这种书里走出来的吧。

我和萧子徽相识于幼时。他那时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经常受欺负。性格孤僻怪异,把一切情绪都埋在自己的心里。我当时还是待选神女,在一个银装素裹的冬天和他一起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面。后来的故事想必你们也清楚,总之就是我又帮了他许多,然后我们相爱了。是……相爱吗?应该……是吧。他开始争储,承诺会给我最好的生活,我说未来等我当上神女了我就守护你的土地。

其实不论谁当皇帝,我都是神女。

6.

我之前捡回来的那个小孩儿,他说他有名字,叫真真。名字很简单,乡里的人给小孩取名字都这样。他说不是的,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真真说:“我希望自己永远都是真正的自己。”

这个愿望挺好,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他好像也确实过得比较率直。来了风雨台不知不觉半年了,每天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牛劲,天还没亮就哼哧哼哧挑一桶水把风雨台的花都浇一遍。我说扫地那些杂务不用他干,他就一头扎进厨房,除了每天一定亲手给我精心烹饪早膳和晚膳,还隔三差五地一脸求夸奖地跑到我面前端上他研究出的新品小菜。只是听说,厨房为此经常鸡飞狗跳。大多数时间,他不会来打扰我。萧子徽来时他便寻一把小铲子到院子里去挖蚂蚁玩,我看书时他便一撩衣服去爬树玩,我冥想时他便不在院里闹腾了,跑下风雨台不知道去哪溜达了。

7.

我的身体在这半年里一日不如一日了。神力在无限透支我的身体,我觉得我急需要进行神力传承了。

这日,萧子徽看见我吐血,扶着我的肩膀急切地对我说:“月儿,我们现在去床上好不好?只要……只要神力没了,你就不会死了。”

我擦了擦嘴角,很想对萧子徽说你不要表现得自己像一个趁人之危的流氓一样。但这未免太伤人心了。

不过我还是对他说:“神力没了,就算你的皇后之位能护住我不被群臣杀掉,天下万民一人一口唾沫也足矣把我淹死。”

他深情地对我说:“天下万民都没有你重要!月儿!群臣要杀你,我便杀遍群臣!天下要杀你,我便与天对抗!”

我还是拗不过他,但我至少拒绝了现在就去床上这个危险的想法。半年过去,萧子徽的婚礼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即使他还没找到既让我活着又让神力不消失的办法。

他说,让我乖乖在风雨台等着,明日便来娶我。

8.

那日萧子徽走后,真真过来了,对我说:“皇后不能是您。”

我说:“我知道,我是神女,担负守护天下苍生的使命。我不能那么自私,为了自己活命,抛弃他们。我现在就去找神女阁的长老,完成神女传承。”

他又拉住我离开的衣角说:“不是的,我是说,皇后这个位置配不上您。凤凰应该是高飞的,不该被困在这个皇宫。”

我又肯定地说:“我知道。我不会为了自己的一点私情就抛弃家国大义的。”

真真着急了,一双手不知道往哪挥:“不是的,神女这个位置也配不上您。”

我茫然了,看着他,神女这个位置?不应该是最崇高的吗?

他一字一句,字字恳切地对我说:“您就是您自己啊。只有‘自己’这个身份才配得上您。您如果为了家国大义要抛弃生命,如果这是您自愿的,我尊重您,不会阻拦。但是,您的一生都一直在关注苍生,您可曾真正想过您自己,您自己想要做什么?您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因为有人爱您,所以您一定要成为他的皇后;不是因为天下苍生需要您,所以您要成为他们的神女。而是您自己,如果不受任何影响的情况下,您想成为什么的人?”

我怔怔地思考了很久,是啊,我自己究竟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现在的命运是我自己选择的吗?

9.

一个神女是怎样产生的呢?

我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不知道从哪个山沟沟里被抱进了皇宫,和其他很多无父无母的女童孤儿住在一起,我们被称做无根儿,是天的孩子。每天祭祀,祈祷,学习礼仪,学习医术。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锦月。直到有一天,神女亲自来到了我们居住的地方,一个一个打量着排排站的我们,最后选择了我。我传承了她的神力,也接续了她的生命,成了新一任神女。其他孩子被放回了民间,她们不叫“锦月”了,她们拿回了她们自己的名字,去过她们自己的生活了。而我,和之前所有神女一样,未来的也一样,都叫锦月。其实我是羡慕她们的吧。也许……在我出生的时候,爹娘也给我取了名字?狗蛋……二丫……叫什么都是好的。但现在,我叫锦月。

10.

听了真真的话,我没有答案,但笑了笑说:“且不说有没有可能性,就算我不做皇后也不做神女,你怎么知道我做出的选择就是跟着我自己的心做出的,而不是仅仅因为受到你今天这番话的影响呢?”

真真也没有给我答案,而是说:“您有没有想过,有没有这种可能,一位神女无法一直承受神力,是因为这份神力本就不该由一个人来承担?有没有可能,神力会因为交合消失,是由于这份责任太重,以至于家国责任和私人愿望只能选择其一?”

我觉得真真说的是对的,或者,我私心里希望他说的是对的。我很矛盾。萧子徽愿意为我做那么多,我就应该放下我一直守护的苍生和他在一起吗?天下苍生需要我,我就应该毫不留恋地舍弃生命去守护他们吗?也许……我是自私的吧。

11.

我还是没走出风雨台。其实我就算想走也走不了,萧子徽派人把风雨台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就为了拦住我。

婚服在晚上送过来了。第二天一大早,萧子徽就来到了风雨台,亲手为我梳妆,穿上婚服,再牵着我的手走出风雨台。

这本不合规矩,但萧子徽说:“娶你,本就是一件不合规矩的事了。我再不合规矩一次,又有何妨呢?”

我没想到我的身体那么差了,婚礼之上的凤冠不过是重了一些,竟然压得我有点承受不住。议程进行到一半,我的步子竟虚浮了起来,一个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这次踉跄被许多敏锐的大臣捕捉到了,顾忌萧子徽在身侧,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

萧子徽也感受到了我的不适,贴心地说:“月儿想必是累了,都有些站不稳了。我们加快议程,马上回去休息。”

然而,接下来的场面连他也控制不住。血气逆流,我“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与此同时,上天也许也感受到了婚礼议程已经接近尾声了。一时间狂风骤雨,电闪雷鸣,皇室宗祠面前的石碑“砰”的一声被崩开了,狂风刮倒了房屋,雨水淹没了农田,边境的战火也烧起来了……

现场瞬间暴动了!

我提着虚弱的一口气对萧子徽说:“我们……快!终止婚礼!”

萧子徽紧握我的手,斩钉截铁地说:“不!天不让我们在一起,我们偏要在一起!相信我,相信我们,我们携手,一定可以抵过万难!”

大臣们已经不听他的了。

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站了出来:“快来人!妖女侵占了神女的身体!陛下已经被妖女迷惑了!快把陛下带下去休息!把妖女带去神女殿!”

我迷迷糊糊的,听见刀剑碰撞的声音,听见怒骂声,听见萧子徽大喊着“不要!不要!朕是皇帝!”

12.

我好冷。

我被锁在了一个高台上,稍微一动,四周的铁链便哐当哐当响。高台下跪着一个小女孩,跟我当年一模一样。四周是神女殿的长老,围坐成一个圈,正在准备施法。

我闭上眼睛,这样也好,至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而且,谢天谢地,凤冠被取下来了,总算不用让我的脖子承受那么大的压力了。

萧子徽还是冲了进来。他毕竟是皇帝,没人敢伤他。他也不是蠢,冲破千军万马坐上皇帝这个宝座,是有手段的。只是在面对感情这件事时失去了理智。

场面具体有多混乱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萧子徽把我救下来了。

他砍断了绑我的锁链,把我抱在怀里,哭着对我说对不起。

我想对他说,没什么对不起的,我本来就应该这样做的。但我实在没有力气说话了。

他抱着我跳下高台,所有长老痛哭流涕地跪在他面前拦住他:“陛下,这是历代神女的使命啊!因为您的婚礼,百姓已经死伤无数了。您今天要是真的带走了神女,圣乾王朝就完了啊!”

两方又吵了起来。真无趣!怎么没人问我的意见?

我挣扎着从萧子徽的怀里出来,他还是把我揽住,怕我摔倒。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萧子徽,你说过要给我最好的生活的。”

他回答我:“是的,月儿,无论如何,我今天都会护住你的。”

“那你怎么从来都不问我,我想要怎样的生活呢?有没有可能,万民安康,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月儿,不要!我会护住你的!”

他想要再次把我抱起来,我直接从袖口抽出一支簪子,抵在脖子上:“萧子徽,你别再靠近我!我这个人心软,看不得有小孩子在废墟边哭着喊娘亲,看不得战火四起生灵涂炭。我这个人心也比较硬,所以我不要你了!因为,你真不是一个好帝王!”

我一步一步后退,他也不敢逼我,我继续说:“萧子徽,不是你的错,你很爱我,但你没学习过怎样去爱一个人。”

萧子徽像个小孩子一样浑身颤抖,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爱人,也没能做成一个合格的君王。对不起……”

我退到高台旁,对着跪在那里的小女孩说:“你,走开。”她很听话,也许是被我吓到了,很快避到了一边。

真是的!我已经够惨了,后面的神女保不齐还有比我更惨的,这已经够了!人家小女孩还什么都不懂,懵懵懂懂的年纪,扣上这么大个担子,脱都脱不掉,能不惨吗?

我的力气已经用尽了,终于对几位长老说出了我的最后一句话:“你们,带我上去。记住,不是你们逼我的,是我自愿的。”

是的,我还是愿意献祭。没人逼我,我自愿的。

之前真真问我,如果不做皇后也不做神女,我自己想要做什么?我想我有答案了。如果注定只有我能救这天下,哪怕没有神女这个身份和义务,我也是愿意的。真真说他要守护他觉得美好的东西,我觉得我也是。我做神女的这些年走过了许多地方,家人团聚,平安喜乐,这就是我觉得美好的美好的东西。我怎么忍心亲手毁掉这美好呢?

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和神力在迅速流失,但我觉得我的这种感受应该是和之前的历代神女不一样的,因为我的高台下并没有一个等待传承的人。

神力没有人引流聚集,于是便散开了。消失了吗?并不是。

神力被我散布人间了,高堂之上,草野之间,大街小巷,男女老少……世间每一个位置,都会受到神泽的庇佑;世间的每一个人,都传承了这份神力。

真真那天的那番话给了我很大的启示。是啊,神力福泽万民,如大海般深厚,为什么一定要聚集在一个人身上呢?守护苍生的责任那么重,为什么一定要背负在一个人身上呢?不如让它如同涓涓细流一般散到人间吧!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想,由无数接受神力的有志之士共同守护的人间,一定比一个人苦苦支撑的人间更美好。也不会有人逼他们献身,在国家危难,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自会站出来。

红衣似血,永远倒在了冰冷的高台上。

我的意识在慢慢消散,我好像能够看见自己安详的面容了,我好像听见有人在骂:“狗娘养的,不把我们老百姓的命当命!屁的神女,害惨了我们。”

我也想骂人:妈的萧子徽,我早说了你护不住我!我的一世英名全毁了!还有你们,我都死了,你们还要骂我!

总之,我死了。

13.

我活了,但没完全活。

我排了好久的队,才排到黄泉边,结果人家艄公不载我!他说,生死簿上没我的名字。

我不理解,其实我能够出现在地府就已经让我不理解了。按道理来说,献祭后,我应该魂飞魄散才对。

所以我去找阎王爷了。

他告诉我,在我死之前,有个小孩来找他来了。阳气旺得很,离死还差好些日子。不过也得亏了他阳气旺,才不被地府的阴气腐蚀得那么快。

阎王爷说,那小孩来找他的时候浑身都是被阴气腐蚀的血,身上也没一块好肉了,白骨森森的,老吓人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来的,来到阎王爷面前,开口就是要借钱。事实上借的不是钱,是命。

阎王爷问他拿什么借,他说用他自己的命来换。对于地府来说,每一个活人的阳寿都是极其重要极其宝贵的东西啊!这小子的阳寿,确实值不少钱。但要拿去换别人的命,那估计换不了几年。他的十年,换到另外一个人身上,可能只有一年不到。

于是阎王爷跟他说:“你这可是一笔极为不划算的生意啊。”

他没理会,而是继续说:“还有我魂魄和灵台真火也给你。”

阎王爷很震惊,问他:“你到底救谁啊?连魂魄都不要了!”

他很认真的回答说:“我答应了要守护一个人。她大概今天就要魂飞魄散了,我希望你能够以我的灵台真火为媒介,把她的魂魄拼起来,让我代替她的魂魄去献祭。等她下来后,把她放回人间去过几年。”

我泣不成声。

傻真真!你一个小孩儿,我要你守护什么呀!你别以为我会代替你活下去,按你说的,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才不会记得你!

阎王爷过来拍了拍我的背,安慰我说:“别哭了!我送你去人间,寿命也不长,只有三年。但是那个小孩儿说这样已经很好了,他说他只是想让你也拥有一个过自己的生活的机会,他说你也想要这样一个机会。”

我被推往人间。阎王爷最后看着我说了一句:“对了,那个小孩儿让我跟你解释一声,他没有去神女殿救你,是因为他知道你最后一定不会跟萧子徽走的,去了没意义。”

14.

正如真真所期盼的那样,我寻了一个小乡村定居下来,养了几只鸡,种几许薄田,还经营一个小摊位,卖我田里种出的菜。爬树掏鸟蛋,下河摸鱼,捉知鸟,斗促织,小日子过得十分惬意。上不养老,下不养小,没当官也没参军,小老百姓一个。邻里的大娘看我一个人住着,隔三差五就来给我送点吃用的东西,我也顺手帮几个小孩治了几下风寒。

一日我提着我的小篮子经过常走的山坳坳里的那条沿河小道,神思晃了一瞬,我仿佛看见一对夫妻正把一个篮子小心翼翼地放进河里。篮子内垫了一张油纸,放了一块破布,包裹着一个女婴。婴儿不哭不闹,沉沉地睡着。

我听到女人在哭:“真真,我的真真,是娘对不住你!娘没本事,家里没钱,生了你却养不起你!真真……娘对不住你啊!”

男人也说着:“真真啊,爹娘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好人家,顺从心意地过一辈子。真真啊,爹娘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能真正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想要怎样的生活,自己去追寻吧,爹娘也帮不上什么忙。”

篮子顺着河水,渐渐的走远了。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了。原来,我除了叫做“锦月”之外,我还有自己的名字,我叫“真真”。跟我当年带回去的那个小男孩一样,叫“真真”。

我又想起了我第一次见到真真的时候,他一个人蜷缩在墙角,仿佛被世界抛弃了。现在我才知道,他是世界送我的最珍贵的礼物,或者说,他把我自己送给了我。

15.

我之所以能看见那幅画面,是因为我又要死了。

我的一生起于那条小河、那个篮子,父母为我许下了顺心而活的愿望。

在真真给我的第二次生命的尽头,我又回到了这条小河,带回了这个篮子,结束了我完整的一生。

真是一个完美的闭环。

16.

我一个本该魂飞魄散的人,生死簿上已经没有我的名字了。于是我便一直没有投胎。萧子徽一直郁郁寡欢,但他记得我最后说的话,励精图治,努力地去做一个好帝王。他到地府的那一天,我没有去见他。我们相爱,但不合适。

我之后又见了许多。王朝更迭,制度变迁,已经数千年了。正如我所预料的,每当国家危难之际,就会有无数人主动地站出来,不惜为此献身。我还能列出来几个,陈胜吴广揭竿而起、辛弃疾挑灯看剑、大学生们示威游行,还有那年井冈山燃起的星星之火……!科技攻关、抗疫救人,日常生活中,也有很多人愿意为他人伸出援手。真好啊,不是哪一个人,而是每个人都在守护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也确实比之前更好了呢!我放心了,看来我将这份神力散播出去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只是神力中蕴含的那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规则依然存在。人们总是要在家国大义和家庭爱人之间做选择。我看着许许多多封“最后一次”的家书,还是不忍。但我没办法,也不好去阻拦,因为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人生。我还记得有一封信里是这样写的:……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

我的一生就是这样,我把它记了下来,其实也没什么好记的。最后,我送各位一份礼物吧。我可跟你说,别想抢我的小男孩真真!他已经陪在我身边了,不能跟你走了!

不过,我把“真真”这个名字和祝福送给你。愿所有见证了我这一生的人,凡心所向,一苇以航!

[完]

短篇小说,嗯,是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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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清月(插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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