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束微光。
照进黑暗的裂缝。
温故隐忍了很长时间的眼泪,在这句话里终是溃不成军,紧紧咬唇,拼命压抑。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不需要任何别的女孩子喜欢的糖果和洋娃娃,甚至连自己最爱的人,也可以残忍地割舍。
可是,永远能看穿她伪装的贺知新,知道她高傲自大却依然愿意放下自己所有的自尊保护着她骄傲的贺知新,在当年那个爸爸离开后就随着他一同消失的小姑娘面前,给了她,无法拒绝的可以继续做回小朋友的理由。
温故闭下眼,眼底汹涌的水雾模糊地映出一道不管何时都笃定地接纳着她的长影,接过气球和棉花糖。
“贺怼怼,你好幼稚,我今年二十六,不是六岁。”
“我知道。”贺知新抬手,指尖克制地在她发间轻轻摸了一下,因着这句时隔多年的昵称,眼底溢满粼粼的星光,“可我,还是自私地想让你,当一回我的小朋友。”
温故自重逢以来一直口是心非的谎言,在此刻,再也演不下去。
......
“故故,你是不是谈朋友了?”
那年夏天,本该有最甜蜜的风,她终于考上喜欢的大学,虽然依然是一个不会下雪的南方城市,可少年月光下落在她唇边的小心翼翼的吻,没有说过喜欢却足以燃烧青灯的炽热,和为她下的雪花,都足够她跨越一切山海,奋不顾身地奔向自己喜欢了很长很长时间的人。
她迫不及待地拿上通知书,要去和他分享她终于可以和他在一起的喜悦,却在准备出门时,被曾翠翠叫住了。
温故有一瞬慌乱,心里暗骂难道是唐伯龙个狗鼻子闻出来了大嘴巴告诉的曾翠翠?她明明掩饰得这么好。
害怕直接承认吓到曾翠翠,含糊其辞:“还没有。”
曾翠翠表情倏然变色,语气少有的严厉:“我不同意。”
“为什么?!”温故不解。
她和曾翠翠一向关系平等,不像母女更像朋友,性格独立的温故更是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做决定,而受温南山影响主张快乐教育的曾翠翠也很少干涉她。
所以当听到曾翠翠连问都没问对方是什么样的男孩子就直接宣判死刑,温故倔脾气上来了:“您同意还是不同意都不会改变我的决定,恋爱是我一个人的事,和您没关系。”
曾翠翠气急:“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现在说和我没关系?你干脆以后连这个家都别进了,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女儿。”
温故炸毛,不明白一向民主甚至偶尔还会开玩笑催她早点恋爱别浪费了大好青春的曾翠翠怎么突然变这么**:“妈,你什么时候变老封建了?我都不敢想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棒打鸳鸯!”
“你才多大,谈了一次恋爱就非人莫属了?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生多的是。”曾翠翠不为所动,“等你上了大学,你就知道你现在为一个男生和家长闹翻天有多可笑,故故,听妈的话,女孩子一定要去多见见世面,多经历几段感情,才能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很清醒,清醒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温故直视着曾翠翠,一字一句认真道,“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您不能仗着所谓过来人的身份和自以为是的经验就专断独行地否定我,成熟的三观从来都与生理年纪没关系,喜欢什么样的人、会为什么样的男孩子心动,也不是多谈几段恋爱才能明白的。有的人,只需要一眼,你就会确定只想要他,这辈子只想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你和我爸不就是一见钟情修成正果的最好典范吗?”
曾翠翠有片刻怔愣,倏然灰白的面孔笼着一层悲伤,闭闭眼,嗓音沙哑:“故故,那你是忘了你爸是怎么离开我们的吗?”
温故一窒,瞬间清醒过来的大脑犹如当头棒喝,被剥皮去骨的利剑狠狠穿膛。
她怎么会不记得,都是因为她,任性刁蛮,不顾温南山连续熬夜备课后疲倦的身体,非要他陪着去游乐场,最后眼睁睁看着温南山在她眼前出事,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故故,你要信命。”曾翠翠缓缓看着她,自那场变故后就开始信佛的女人不断摩挲着手里佛珠,一字一顿,字字泣血地提醒,“有的人,碰不得。”
温故一颤。
下意识地,把手腕上一直用衣袖遮挡严实的珠串藏起来,这才慌乱避开曾翠翠那双仿佛看穿她的眼:“妈,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对佛不敬的事,我们不能做。”曾翠翠语气很轻,脸上是心死的哀莫,“你做了,会遭天谴,即使不为你自己,想想那个——”
她停顿一瞬,有些艰难地说出口,“你很喜欢的男孩子,如果你非要和他在一起的报应落在他身上,你受得了吗?这么多年,我一直恨,为什么替你爸爸出事的人不是我,他孑然一身什么都不用管地走了,可留下来的那个人,才真正是生不如死。”
温故自小无所畏惧勇敢张扬的心,在曾翠翠步步紧逼的血泪里,退缩了。
她不信命,亦不相信曾翠翠所谓的报应。
可如果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这因为她单方面招惹他而遭致的天谴落在贺知新身上,她不敢,不敢想象自己要怎么再去承受一遍不亚于当年失去爸爸的痛——她宁愿,去死的是她。
温故不敢赌。
一向坦坦荡荡率性而为的温故,在自己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心动的少年面前,懦弱地,当了一回卑鄙的胆小鬼。
那天晚上,少年等到的不是她准备了很长时间的告白,而是她的分手。
“温吞吞,我之前说的那句话,是真的。”
嶙峋的群山从远处送来悲戚的风,已是盛夏,温故身体却极冷。
少年站在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松林,寂如青灯的面孔被寒荫遮蔽,脸上表情看不真切,可那双定定望着她的深眸,眼底弥漫着再也压抑不住的人的七情,“我只破戒,这一次。”
这是温故第一次见他动怒。
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这张永远似神般平静淡漠的脸,流露出凡人的悲伤和无力。
温故掌心被他亲手戴上的佛珠咯得生疼,唇齿血腥弥漫,身体每一寸噬骨钻心的痛都在撕扯着她不想放手,她真的,好爱好爱他。
却依然,高傲地扬着脸,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我知道,贺知新,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很喜欢你吧?”
她松开手,远处俯瞰众生的佛无悲无喜地从高阁上垂目,迎着肃肃的风,映出她掌心掉落的佛珠。
那串自小伴少年长大,经年佛法青灯浸染从未离过身的珠串,在他吻上她的那天,被他虔诚地戴到了她手上。
像在说,此后余生,他的信仰,只有她。
可现在。
他和他离经叛道只身一人来到她世界的信仰,都被她残忍地丢下了。
温故缓缓攥紧空荡荡的手,藏在指缝的尖锐碎片在少女纤白的肌肤留下狰狞的伤痕,她却仿佛浑然不觉痛,只是轻轻地把血腥的手往后藏了藏。
这一刻,随着被她亲手丢下的爱人一同死去的心,从麻木中清醒。
“贺知新,我不喜欢你了,你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有多无趣,你想学做人,光靠看电影怎么可能学得会,你应该去这个世界最光鲜最肮脏的地方看一看,这样,你就会懂,为什么我们这些人的喜欢会来得这么容易,又会消失得那么快。”
少年眼底曾经只有她一人能燃烧的炽烈,熄灭了。
万古静寂的寒冷重新浮了上来,是比当初与她初见时还要无情的疏离,眸光紧紧将她钉在原地,似要从她此刻高高在上的卑劣中找出谎言。
许久。
捡起地上佛珠,转身离开。
没有一句话。
可那道决绝的背影和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的陌生,将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挽留他,却在看到自己满手刺目的鲜血时又蓦然清醒,缓缓收回手的温故,此后多年陷入一场黑暗的梦魇,不得解脱。
她终于亲手放开了自己最爱的人。
永永远远,彻彻底底地,失去了贺知新。
从此,世间再无爱她护她知晓她所有骄纵和脆弱、为她离经叛道走下佛坛低进她身前尘埃的小和尚。
而是,多了一个与她这辈子唯一深爱的人同名,形同陌路再也不会相见的明星,贺知新。
温故缓缓闭下眼,唇角咸湿。
再也没有那串印有少年气息的佛珠庇佑的手鲜血淋漓,只剩下此后余生都将日夜不休地折磨着她的伤痕,狰狞丑陋。
是七月啊,为什么,会有雪呢?
好像,她以为她可以永远这样幸福地和他在一起的那天,少年亲手为她编织的雪。
......
温故眼泪终是不听使唤地落了下来。
听到自己纸老虎的谎言破碎,手腕上蜿蜒入骨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撕扯着此刻陷入这场恍若梦一般汹涌爱意的温故,往一直以来自以为是的所谓理智拉去。
可这一次,她不想,再放开他了。
哪怕遭天谴,哪怕下地狱,她再也不要,为了虚无飘渺的命运放开自己深爱的人。
“贺怼怼。”她仰起脸,压下眼底水雾,一眨不眨地望着这双被她辜负了很多年、爱意依然如初的深眸。
“我在。”贺知新弯下腰,指尖温柔擦去她挂在长睫的泪珠。
“如果和我在一起的结果是下地狱,你还会愿意吗?”
贺知新那双永远青灯静寂的眼,在这一刻,亘古经年的山海融化,炽烈地,倾泻下不灭的星光:“在所不惜。”
“温吞吞,没有你的世界,才是地狱。”
说完,他轻轻低头,从重逢就一直隐忍克制的手,在此刻温柔而坚定地将她拥入怀。
轻柔至极的吻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姑娘经年不见天光的手腕,沿着仿佛万箭凌迟过他心的伤痕,一下一下,将这么多年他不曾知道而她又是如何将自己变成这副模样的伤缓缓抚平。
如果她是落在菩提树上的一粒尘埃,那他心甘情愿,与她沉沦合一。
温故听到他胸腔炽烈的心跳,和这一刻跨越山海重新缠绕上她的佛珠,生生不息地融进她血液。
恍若昆仑苍雪终散,不晚又含春。
从此,深渊霁晴。
“温吞吞,我现在,学会做人了,你还愿意,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