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藏高原,大规模的围猎捕狼都选在冬初,那时遍布山包的旱獭已封洞冬眠,个比兔大,肉肥油厚的獭子是狼喜食之物,也是藏野狼的食源之一。
旱獭一入洞,狼群开始加倍攻击牲畜,牧场就需组织猎手给予回击,冬初,草原狼刚刚长齐御寒皮毛,这时的狼皮,皮韧、毛新、色亮、茸厚。上等优质狼皮大多出自这个季节,价格也定得最高。
初冬打狼是牧民分以外的重要副业收入来源,围猎是青壮牧民锻炼和炫耀马技、杆技、胆量的大好时机,也是展示侦察、踩点、选场、选时、组织、调度、号令等一系列军事才能的机会。
初冬围猎打狼,也曾是高原上的土司对部族进行军训和实战演习的古老传统,千年传统一脉相承,延续至今。当一场大雪刚刚站住,打围就基本准备就绪。这时雪地上的狼爪印最清晰,狼群行踪的隐避性大大降低。
狼腿虽长,但初踏新雪湿雪,拖泥带水跑不快,马腿更长就可大赚便宜。新雪初冬是狼的丧季,高原牧民总是利用这一时机刹刹狼群气焰,也给受苦一年的人畜出口怨气。
然而,高原的规律既可以被人认识,也可被狼摸透,这些年狼更精了,一年一打,倒把狼打明白了。狼一见新雪站稳,草场由黄变白,就一溜烟地跑过边境,要不就钻进深山打黄羊野兔,或缩在大雪封山的野地里忍饥挨饿,靠啃嚼动物的枯骨和晒干风干的腐皮臭毛度日。一直等到雪硬了,在雪上也跑习惯了,人没精神头了,它们才过来打劫。
在密谈过程中,索南说:“前几年冬初打围,没打着几条大狼,打的尽是些半大小狼。以后咱得像狼一样,尽量减少常规打法,要胡打乱打、出其不意,停停打打、打打停停,乱中求胜,虽然乱,不合兵法,但让狼摸不到规律,防不胜防。春季不打围,咱们就破破老规矩,来一次春围,给狼群一次突然袭击。”
为了消除这次狼杀马群大事故的恶劣影响,为了执行西宁大臣府关于消灭湟中狼害的指示,全场动员,展开大规模灭狼活动。
包顺贵说:“虽然目前正是春季接羔的大忙季节,抽劳力不易,但围狼这场仗非打不可,否则无法向各方面交代。”
索南又说:“按以前的经验,狼群在打完一场大仗以后,主力一定会后撤,它们知道这时候人准保会来报复。估计这会儿狼群准在边境附近,只要牧场一有动静,狼群马上就会越境逃窜。所以这些天不能打,放它些日子,等狼肚子里的马肉消化净了,它们还会回头惦记那些死马冻肉的。旱獭和老鼠还没出洞,狼没吃食,它们肯定会冒险抢马肉吃的。”
曲扎赞同地点头说:“我要带些人先到死马旁边多下些狼夹子,糊弄糊弄狼群。头狼一看见新埋的夹子,准保以为人只想守,不想攻。从前场部组织打狼,要带一大帮藏獒,就先得把野地里的狼夹子起了,要不夹断狗腿谁都心疼。这回进攻前下夹子,再精的头狼也得犯迷糊。要是能夹住几条狼,狼群就得发晕,远远看着马肉,吃又不敢吃,走又舍不得走。到那时候,咱们再悄悄上去猛地一围,准能圈着不少狼,八成还能打着几条头狼呢。”
包顺贵问曲扎:“听说这儿的狼贼精,下毒下夹子的地方,狼都不碰。老狼头狼还能把有毒的肉咬出一圈记号,让母狼小狼吃旁边没毒的肉。有的头狼还能把狼夹子像起地雷一样起出来,成心气你,这是真的吗?”
曲扎回答说:“也不全对,普通店里卖的毒狼药,味大,狗都能闻出来,狼还能闻不出来吗?我自个儿从来不用毒,弄不好还会毒死狗。我喜欢下夹子,我有绝招,除了神狼,没几条狼能闻出夹子埋在哪儿。”
看来当年官府派索南转到牧场绝对对口,连自己到这儿来也是顺理成章。包顺贵放下茶杯:“就这么定了!”
湟中县令下了死令:各官寨、民寨未经场部允许,不得到牧场北边去打狼,尤其是开枪打狼惊狼。县令将组织大规模打围灭狼活动,各寨接到通知后立即准备行动。
各官寨牧民开始选马、喂狗、修杆、磨刀、擦枪、备弹,一切都平静有序,像准备清明接羔,盛夏剪毛,中秋打草,初冬宰羊那样,忙而不乱。
早晨,遮天的云层又阴了下来,低低地压着远山,削平了所有的山头山峰,湟中谷地显得更加平坦,又更加压抑。天上飘起雪沫,风软无力,碉房顶的烟囱困难地喘气,还不时卜卜地咳几声,把烟吐到遍地羊粪牛粪、残草碎毛的营盘雪地上。
这场倒春寒流的尾巴似乎很长,看不到收尾转暖的迹象,好在畜群的膘情未尽,还有半指厚的油膘,足以抗到雪化草长的暖春。雪下还有第一茬草芽,羊也能用蹄子刨开雪啃个半饱了。
羊群静静地缩卧在土墙草圈里,懒懒地反刍着草食,不想出圈。三条看家护圈的藏獒,叫了一夜,此刻又冷又饿,全身颤抖地挤在碉房门前。
我一开门,藏獒川川就扑起来,把两只前爪搭在我的肩膀上,舔我的下巴,拼命地摇尾巴,向我要东西吃。我端出大半盆吃剩的手把肉骨头倒给它们,三只狗将骨头一抢而光,就地卧下,两爪夹竖起大骨棒,侧头狠嚼,咔吧作响,然后连骨带髓全部咽下。
我又从肉盆挑了几块肥羊肉,给母狗伊勒单独喂。伊勒毛色黑亮,和川川猎性极强,速度快,转身快,能掐会咬,一见到猎物兴奋得就像是发了情。两条藏獒都是猎狐的高手,尤其是川川,从它父母那儿继承和学会了打猎的绝技。
它不会受狐狸甩动大尾巴的迷惑,能直接咬住狐狸尾巴,然后急刹车,让狐狸拼命前冲,再突然一撒口,把狐狸摔个前滚翻,使它致命的脖子和要害肚皮来个底朝天,川川再几步冲上去,一口咬断狐狸的咽喉,猎手就能得到一张完好无损的狐皮。
而那些赖狗,不是被狐狸用大尾巴遛断了腿,就是把狐狸皮咬开了花,常常把猎手气得将狗臭揍一顿。川川和伊勒见狼也不怵,能仗着灵活机敏的身手跟狼东咬西跳,死缠活缠,还能不让狼咬着自己,为后面跟上来的猎手和恶狗,套狼抓狼赢得时间创造战机。
川川是曲扎和德吉送给我的,伊勒是藏獒伊蓝的女儿,次仁的阿妈送给我的。
湟中谷地的牧民总是把他们最好的东西送给新搬来的、人生地不熟的汉族人家,所以这两只小藏獒长大以后,都比它们的同胞兄弟姐妹更出色出名。
后来巴图经常喜欢邀请我和父亲一起去猎狐,主要就是看中这两只狗。
去年一冬天下来,川川和伊勒已经抓过五条大狐狸了,我家三口冬天戴的狐皮帽,就是这两只爱犬送给他们的礼物。春节过后伊勒下了一窝小崽,共六只,其它三只被旦增和索朗抱走了。现在只剩三只,一雌两雄,两黄一黑,肉乎乎,胖嘟嘟,好像小乳猪,煞是可爱。
生性细致的母亲,宠爱伊勒和狗崽非常过分,几乎每天命厨房用肉汤、碎肉和小米给伊勒煮一大锅稠粥。
小米肉粥是最好的母狗狗食,这是德吉亲手教母亲的技术,伊勒下奶特别多,因此薛家的狗崽要比牧民家的狗崽壮实。
另一只强壮高大的藏獒,狗龄五六岁,头方口阔,胸宽腿长身长,吼声如虎,凶猛玩命。它全身伤疤累累,头上胸上背上有一道道一条条没毛的黑皮,显得丑陋威严。它脸上原来有两个像狗眼大小的圆形黄色眉毛,可是一个眉毛像是被狼抓咬掉了,现在只剩下一个,跟两只眼睛一配,像脸上长了三只眼。虽然第三只眼没有长在眉心,但毕竟是三只眼,因此,开始的时候我就管它叫二郎。
这头凶神恶煞般的藏獒是我有一次去塔尔寺的路上捡来的。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总感到背后有一股寒气,小红马也一惊一乍的。我一回头,发现一条巨狼一样大的丑狗,吐出大舌头,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把我得差点掉下马背。
我用马棒轰它赶它,它也不走,一直跟着小红马,跟回了家。几个马倌认得它,说这是条恶狗,有咬羊的恶习,被它的主人打出家门,流浪草原快两年了,大雪天就在破圈墙根底下憋屈着,白天自己打猎、抓野兔、抓獭子、吃死牲口,捡狼食,要不就跟独狼抢食吃,跟野狗差不离。
后来它自己找了几户人家,也都因为它咬羊又被打出家门几次,要不是牧民念它咬死过几条狼早就把它打死了。按草原规矩,咬羊的狗必须杀死,以防家狗变家贼,家狗变回野狼,搅乱狗与狼的阵线,也可对其他野性未泯的狗以儆效尤。
牧民都劝我把它打跑,但我却觉得它很可怜,也对它十分好奇,它居然能在野狼成群,冰天雪地的残酷草原生存下来,想必本事不小。
我就对牧民说,我家四合院正缺这样大个头的恶狗看家护圈,不如暂时先把它留下以观后效,如果它再咬死羊,由我来赔。
几个月过去了,二郎并没有咬过羊,但我看得出它是忍了又忍,主动离羊群远远的。我听曲扎说,这几年高原上来了不少打零工的盲流,把高原上为数不多的流浪狗快打光了。他们把野狗骗到土房里吊起来灌水呛死,再剥皮吃肉。看来这条狗也差点被人吃掉,可能是在最后一刻才逃脱的,它不敢再流浪,不敢再当野狗了。
流浪狗不怕吃羊的狼,可是怕吃狗的人。这条大恶狗夜里看羊护圈吼声最凶,拼杀最狠,嘴上常常有狼血。一冬天过去,薛家官寨的羊群很少被狼掏、被狼咬。
在高原上,狗的任务主要是下夜、看家和打猎。白天,狗不跟羊群放牧,况且春季带羔羊群有石圈,也隔离了狗与羊,这些条件也许能帮这条恶狗慢慢改邪归正。
在薛家四合院,我父母对二郎也很友好,总是把它喂得饱饱的。但二郎从来不与人亲近,对新主人收留它的善举也没有任何感恩的表示。它不和川川、伊勒玩耍,连见到主人摇尾的辐度也小到几乎看不出来。
白天空闲的时候,它经常会单身独行在草原上闲逛,或卧在离帐篷和碉房很远的草丛里,远望天际,沉思默想,微眯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对自由草原向往和留恋的神情。
某个时刻,我突然醒悟,觉得它不大像狗,倒有点像狼。狗的祖先是狼,中国西北草原最早的民族之一犬戎族,自认为他们的祖先是两只白犬,犬戎族的图腾就是狗。
我常常疑惑:强悍的高原民族怎能崇拜人类的驯化动物的狗呢?可能在几千年前,草原狗异常凶猛,野性极强,或者干脆就是狼性未褪、带点狗性的狼?古代犬戎族崇拜的白犬很可能就是白狼。难道我捡回来的这条大恶狗,竟是一条狼性十足的狗?或是带有狗性的狼?也许在它身上出现了严重的返祖现象?
我经常有意地亲近它,蹲在它旁边,顺毛抚摸,逆毛挠痒,但它也很少回应。目光说不清是深沉还是呆滞,尾巴摇得很轻,只有我能感觉到。它好像不需要人的爱抚,不需要狗的同情,我不知道它想要什么,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它回到狗的正常生活中,像川川、伊勒一样,有活干,有饭吃,有人疼,自食其力,无忧一生。
难道它并不留恋狗的正常生活,打算返回到狼的世界里去?但为什么它一见狼就掐,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从外表上看,它完完全全是条狗,一身黑毛就把它与黄灰色的大狼划清了界线。
它要是加入狼群,那马群牛群羊群就该遭殃了,可能对它来说,最痛苦的是狗和狼两边都不接受它,或者它两边哪边也不想去。它绝不是狼狗,狼狗虽然凶狠但狗性十足,它有可能是天下罕见的狗狼,或狗性狼性一半一半,或狼性略大于狗性的狗狼。
我摸不透它,但觉得应该好好对待它、慢慢琢磨它。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它的好朋友,二郎就是谐二狼的音,含准狼的意,而非神。
我家官寨里饲养着近五十匹马,马群食量大,费草场,为了不与牛羊争食,所以必须经常远牧。深山野场,狼群出没,远离营盘,马倌们住在只够两人睡进去的简易小帐篷里,用小小的铁圈马粪炉凑合野炊,长年过着比营盘蒙古包更原始的生活。
马倌的工作危险、辛苦、担责任,但是马倌在牧民中地位最高,这是马背上民族最骄傲的职业。
马倌套马是一项优美、高难的艺术,也可变为套狼杀狼的高超武艺。马倌为了给己给人换马、给马打鬃、打药,还要阉马、验马、驯生马,几乎天天离不开套马。
从古至今,藏族的马倌练就了一身套马绝技,使用一根长长的套马杆,在飞奔的马背上,看准机会,探身抖杆,抛投出一个空心索套,准确地套住马脖子,好马倌一套便中,很少落空。
此技用来套狼,只要马快,与狼的距离短,或有狗帮忙,同样能套住狼。然后拧紧套绳,拨马回跑,将狼勒昏勒死,或让狗咬死。藏野狼在白天极怕套马杆,一见带杆的马倌,调头就逃,或者卧草隐蔽。
狼畏日战,善夜战,可能跟套马杆有关。套马杆的历史起码有几千年了,这么长的时间足以改变藏野狼的习性。
湟中的套马杆,是我见过的最漂亮、做工最讲究的杆子。
套马杆奇长奇直,光滑顺溜,长杆子总长大约有五六米至六七米,那些特长的杆子大都是用两根桦木杆楔咬胶接而成的;我还见过近九米长的套马杆,杆子越长就越容易套到马和狼。
直得如同一根没有竹节的长竹,为了直,马倌必须用刨子把桦木杆上的歪扭节疤细细刨平,实在刨不直的地方就把杆子放在地上用湿牛粪焐,等焐软了再用一套挤杆的杠杆工具慢慢挤直。
长杆顶端还拴接一根一米半长的、指头粗细的小杆,小杆顶端用马鬃编成辫子花,勒紧杆头,在编花上拴套绳就不会滑脱。
套马杆的套绳是草原上最坚韧、最抗拉拽的绳索,它不是用细牛皮条做的,而是用羊肠线拧出来的,工艺复杂,只有技术精湛纯熟的老手艺人才做得出来。
最后,还要用羊毛加鲜羊粪攥住套杆使劲擦抹,把雪白的杆子抹成羊粪色,等羊粪干了以后再用软布抛光,套马杆表面就有一层沉着光亮的古铜色,长杆便像一件锐不可挡的金属武器。
马倌骑着马,一手夹端着套马杆的时候,杆梢会由套绳的重量自然下垂,套绳也垂成一个飘动的绞索。整个杆子会随着马步的起伏轻轻颤悠,仿佛活蛇一样。
藏野狼都见过被套马杆套住勒死的狼的惨状,可能在狼的眼里,套马杆就像一条长长的蛇龙神那样可畏。高原的白天,若在无人的旷野或深山长途走单骑,只要手握套马杆,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在狼的天下通行无阻。
我练了三年马术了,我的套技一直很差劲,经常几套不中,□□的杆子马就不肯再追,常常自己换不成马,还得让巴图替我换。要不就是勉强套住了烈马,但没有在套住的一刹那,及时坐到马鞍后面的马屁股上,以便用马鞍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于是我常常被马拽脱了手,马拖着杆子跑了,不一会儿,费了几天工夫做成的套马杆,就被马一踩三截。为了练套技,我经常在羊群里练习套羊,追得羊群像遇到狼,追得母羊几乎流产,让母亲一通好训以后才算罢休。
后来曲扎让我先从套牛车后辕头开始练,我的套技才大有长进,近来我已经可以替父亲换马了,这可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马倌马多腿快,识多见广,薛家官寨分给马倌的专用马就有□□匹,而且马群里的生马,无主马也可以随便骑。马倌骑马几乎一天一换,甚至一天两换,从不吝惜马力,到任何地方都是一路狂奔,牛气烘烘。马倌到哪个寨子都有人求,求换马,求捎信,求带东西,求请藏医,求讲小道消息。
马倌也是收到姑娘们笑容最多的人,让那些只有四五匹专用马,消息闭塞的羊倌牛倌羡慕得不得了。但放马又是草原上最艰苦最凶险的工作,没有身强、胆大、机敏、聪明、警觉、耐饥渴、耐寒暑的狼或士兵的素质,寨子里是不会选你当马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