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碑 第1章 紫袍人

苦亥十三年，岁末寒冬，今年的冬天好像更冷了些，窗子上早早就生了霜，屋檐也挂了冰锥子，流浪的小黄狗终于有了家。

早上天还不亮，西街巷口最早起来支馄饨摊儿的刘老伯，叉着腰指着一只摇尾巴的小黄狗骂骂咧咧，原因是这狗又跟邻居家的猫打起来了。

“汪汪汪！”

“你再叫，再叫！就会叫，哪回干架赢了，白养你了，给俺丢人！”刘老伯骂骂咧咧地捞了几个肉馄饨扔到了地上，“吃，多吃，再被陈老婆子那只臭猫给揍了，你就别回来了！”

突然，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从刘老伯身边窜了过去，他眯着眼朝狗叫的地方瞧，狗窝里居然蹲着个人，正朝他比划着禁声的手势，只是黑灯瞎火的，刘老伯并没注意，依旧大声喊了那人，“霉大师，咋是你嘞？”

刘老伯惊叫之间，躲在狗窝里的人急了眼，拼命地摆手，刘老伯这下看清了，连忙点头收了声，极度配合着蹲了下来，附耳过去，“发生啥事儿了？”小黄也乖巧地卧了下来，舔着地上吃完的馄饨残留下来的汤汁。

就在这时，几个穿紫袍的人走了过来，停在了馄饨摊儿前，为首的道：“有没有看见一个红衣女子？”

刘老伯吓了一跳，这群人一看就是来者不善，他平时就爱看些话本，睡觉前还总幻想自己是话本里的高手，眼下这种桥段他熟啊，立马拿出了平日里练习的姿态回应道：“那丫头是不是扎了一个辫子，个头儿不高？”

“你见过？去哪儿了？”为首的那人急切厉声道，与此同时，眼神留在了那个狗窝上。

见那人观察狗窝，生怕发现出啥端倪，他的心突然跳得快了，这也太刺激了，内心激动，但姿态依旧拿捏得稳稳得，他往东边儿指了指，“往那边跑了，跑得特别难看，她是不是偷你们……”他的话还没说完，几个紫袍人便拔腿朝城东追去。

没过多会儿，天也亮了，小摊贩也越来越多了，曲桐城的大街小巷烟火升腾。

狗窝里的人终于挪了挪身子，从里面钻了出来，是个身穿红衣的小姑娘，她伸了伸懒腰，活动手脚，可把她憋坏了，“刘伯，谢谢您啊。”

“咋样儿，俺这演的中不中？”刘老伯可算实打实的过了把瘾，盛馄饨还哼起戏来了，他把馄饨端给霉大师，看着她鼻青脸肿的，顿时这戏就唱不下去了，“哎哟，霉大师，你这是咋了，俺就瞅着那几个人不像啥好玩意儿，是不是揍你了？哎吆，你这……怪狼狈的，还往狗窝里钻，是遇上啥事儿了不？你别怕，出啥事儿和刘伯说，刘伯帮你！”

“嗐，没啥事儿，找我转霉的，其实就是几个想不劳而获的人，不用理会。”

“那你咋躲狗窝里嘛，下次直接进屋，俺帮你挡着，俺最恨这些不想付出只想要回报的人。”

“你以为我想跟小黄抢窝啊，主要是躲狗窝里他们就寻不到我的气味儿了。”

“还得是你啊，智慧！”刘老伯哈哈大笑起来，竖起了大拇指夸赞，看着霉大师跑乱的头发，他突然想起了那为首的紫袍人手里攥着一把头发，便问道，“俺瞧见那人手里攥着头发，你这头发也缺了一截儿，是你的不？”

霉大师嗯了一声。

“啊！”刘老伯拍桌大叫，“那他们拿了你的头发，你要倒霉了……”

“不碍事儿，他们拿了也没用，要是有用还至于追我几条街么，只有我亲自出马才能转霉！”霉大师笑了笑，三下五除二把馄饨吃完了，剩了最后一个扔给了小狗子，“刘伯，走了啊。”

听她这么说，刘老伯也放下了担忧，霉大师一向很聪明，他笑着摆摆手，“你逃命能来俺这儿，说明是信任俺，可是还让俺给揍了，俺哪还好意思收你钱啊。”

霉大师打了个饱嗝，“两码事儿，不收钱下次不来了啊。”她把刘老伯还回来的铜板又放了回去，然后便走了，要去往她的秘密藏身处，路上顺道还买了几个肉包子。

这一路她的嘴可是没闲着，骂骂咧咧的，一会儿埋怨不下雪，一会儿说自己倒霉，一会儿说屋檐上挂着的冰锥子又短又粗一点儿也不好看，反正骂的内容完全连不起来，瞧见什么骂什么，还时不时地四处张望。

终于，可算到了地方，是一处巷尾的小院，可是她却没有进门，脚步也轻悄起来，围着宅子绕了半圈，然后撒丫子就往街上跑，“不是吧，你们连这儿都能找着！”

她一刻也不敢停下来，似乎追着她的是黑白无常索命鬼，跑得她上气儿不接下气儿的，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走路不看道儿，竟撞了她，包子也掉了，还被路过的人踩了几脚，肉馅儿死死的粘在了地上。

“你瞎啊，你不看路啊！”霉大师指着这个撞了她的青衣男子破口大骂。

“是你撞得我。”青衣男子扬了扬衣袖，掸了掸被蹭脏的衣角，指着自己挂着包子馅儿的鞋，耐着烦躁，“你……”

话还没说出口，霉大师便像个泥鳅一样溜了，根本没有理他的意思，她一边跑一边回头骂，追她的人又换了一拨儿。

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甩掉了那群紫袍人，又或者在巷尾小院等着她的根本不是他们，总之此时此刻，这个问题完全不是重点……

“不是，我说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儿至于吗，不就几个钱吗，玩命呢！”边说着边拾起地上的石子往后面追她的人身上砸。

曲桐城，繁闹的市集，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跟在一个红衣小姑娘的后面，穷追不舍，脸红脖子粗地骂着：“让开，都给我让开，死骗子，给老子还钱！”

不明事由的行人被推搡地骂骂咧咧，霉大师四处窜来窜去，她身手倒是敏捷，上房又揭瓦，一时间街市乱成了一锅粥。

一个满是络腮胡的大汉抄小道儿追上了霉大师，狠狠地照着她的屁股踹了一脚，然后把她摁在了一家馄饨摊儿的桌子上，“骗人骗到方家了，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哟，怎么了这是？”刘老伯从屋里出来，看到自己馄饨摊儿被弄个稀巴烂，心中顿时怒火难抑，抄起扫帚就要往络腮胡子的身上抡，却被一脚踢坐在地上。

“刘伯，刘伯你没事儿吧！”霉大师怒捶案板，“你个臭不要脸的，连个老头儿你都踢，你有本事放开我，我砍死你！”

“哼，就你？跟个小鸡崽子似的还想砍老子？要不是我们家少爷拦着，早就给你剁碎了喂狗！”

说着，络腮胡大汉将霉大师的一只手按在桌子上，掏出了一把刀晃来晃去，“说吧，这钱，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给，我给你大爷！”

“好！”

络腮胡子大汉大喝一声，霉大师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她吓得闭紧了眼，浑身就像凝固了一样，完全僵住，直到听到刀扎进木桌里的声音，然后自己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她这才缓缓睁开眼，那把刀就明晃晃地插在她的指缝之间，紧贴着手指。

“那你说说，这几根手指，哪个最不喜欢啊？”

“都喜欢都喜欢，别冲动，大大大哥，冷静。”霉大师顿时怂了，五根手指控制不住发，她央求着，“我给，我肯定给，你也知道，我做生意一向诚信，咱买卖不成仁义在，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对吧，不就是六十两金么，十日，十日我肯定还你。”

嘴上说着十日，她心里可打上了算盘，用她现有的钱弄匹快马，十日，日夜兼程，足可以逃到很远的地方了。

络腮胡大汉移步到霉大师的脸前，挡住了原本刺眼的阳光，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日。”

霉大师脸上强挤出来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心也跟着抽抽儿，“明日？我抢都抢不到好吧！五日行吧，五日我肯定还。”

络腮胡大汉本就瞪圆的眼又努力地瞪了瞪，插进她指缝的刀向她的小指歪了歪，“嗯？”

霉大师吓得惊叫，还是不妥协，这根本没法妥协，“五五五五，五日，只能五日了。”

络腮胡大汉依旧不搭理她，继续歪了歪刀子。

“三日，三日，不能再少了。”

“明日！”

“你们这大户人家到底怎么回事儿，我就跟你们家做个生意，因为这个我命差点儿都没了，你们能不能睁睁眼，明明是你们少爷太倒霉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能做的都也尽力了，治不好就去找大夫啊，你找我干什么！而且你们又不缺这点儿钱，着什么急啊，我又没说不还。三日，我肯定还，你让我明日还六十两金……我告诉你，我要是被你们逼死了，这六十两金你们还就甭想了。”

霉大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推，声泪俱下，络腮胡子依旧无动于衷，眼看着刀越来越歪，已经压到了霉大师的小指上，她大喊，“好！明日，我还，明日我还就是了。”

“天亮，若是老子还没看到钱，你就等着被剁碎了喂鱼吧。”话音未落，络腮胡大汉收了刀子，一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围观的众人指指点点。

“看什么看，很好看吗？你，不卖你的菜了？你，不卖你的包子了？看看看，看什么看！”霉大师活动着哪哪都疼的身子，挤进众人的闲言碎语，在鄙夷中捡起自己跑掉的一只鞋。

霉大师扶着刘老伯坐下，赶走了看热闹的人，然后帮着收拾了一下馄饨摊儿，“不好意思啊刘伯，让你受惊了，砸烂的东西，我会赔的。”

“这个不重要，你到底发生什么了？咋又换了一拨儿人追你嘞？跟俺说说，俺听这意思是你欠了人家六十两金，俺虽然没这个钱，但俺想听听这其中的曲折。”

刘老伯捂着身体被踹的地方龇牙咧嘴地起身从屋里拿了个小本子还有毛笔出来，然后又坐下。

霉大师无奈叹了口气，这刘老伯眼里的光都快刺瞎她的眼了，“您这是关心我，还是给自己创作积累素材呢？”

“先是关心，顺带创作，不耽误，不耽误。”

刘老伯无儿无女，妻子早逝，后来没有再娶，一直一个人，平日里好看戏，然后就是话本，就这点儿喜好，街坊领居也都知道，有新戏新话本，大家都想着他，霉大师也很留意这些，常常带着话本或者所见趣事来这儿吃碗馄饨，陪刘老伯解解闷儿，

不过这次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道出事情原委，只是说这六十两金的祸事起因是帮方家少爷转霉，“说来话长，你也看到我的处境了，时间不多了，我先去想办法还钱，等我把小命保住了，再给你细讲。”

她拒绝了刘老伯抱出来的钱盒子，这是他起早贪黑攒下的棺材本儿，怎么能要呢，再说了，这点儿钱对她来说有跟没有没什么区别。

她晃晃悠悠地走在街上，饿得肚子都叫唤了，早上吃的那点儿馄饨，全都跑没了，她从鞋里抠出来几枚铜钱，这是刚刚从追他的络腮胡大汉那儿顺的。

想起被那个青衣男子撞掉的包子，这心里就气得慌，扭头便往卖包子的摊儿走，又买了几个包子，今日这肉包子非吃上不可。

一边啃包子一边抬头看天，今日刚好是第五日，按照往常这个时辰，也确实该做生意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霉大师回到家，看到家门口早就挤满了一堆人，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她只要帮一个有钱人转霉，这六十两金就不愁了。

“咳咳，那个大家先排队啊，别急，别急。”

霉大师坐在桌案前，一切准备就绪，她招手让外面排队的人进来。

“霉大师，我媳妇儿快生了，你快帮帮忙，把她的霉运都转走，让她顺顺利利地把孩子生下来。”头一个排队的是一位黑黑瘦瘦的大哥，他急得满脸都是汗，最先挤了进来。

霉大师探头往这人身后看去，并没有瞧见他媳妇儿，“这位大哥，转霉呢，是需要霉人亲自前来，本人不来，我给谁转啊？”

“就是就是，这谁不知道霉大师规矩有三，这一呢转霉须得本人来，二就是转霉时限只有五日，最重要的第三点转霉之人须真心所求，我说你懂不懂规矩啊！”一个稍微有点儿胖的大汉把黑瘦大哥推到了一边，屈身凑到了霉大师跟前，油光满面呲着大牙咧嘴笑，嘴巴子上还有一颗黑痣，随着起伏的表情上来下去，“我最近有个生意要做，能不能发财就靠这次了，霉大师帮帮忙吧。”

“做生意靠的是诚信本分还有你的能力，这我可帮不了你。”霉大师身子紧着后退，直接贴到了椅子背儿上，连连摆手。

“诶，大师哪儿的话，你是神人，哪还有你办不了的事儿？你帮我把霉运转走，我不就只剩好运了吗，那我做生意肯定就能成啊，成了肯定就能发财啊，到时候少不了您的，您就帮帮我，这次就先赊个账，等我赚了大钱……”那人继续往前凑，竟越过了桌案来到霉大师身边，又是捶腿又是捏肩的，央求奉承之中夹杂着一股大蒜味儿。

赊账……头一回见有人要赊账的，“疏忽了，那个规矩再添一条啊，不赊账。”

油腻大汉也跟着附和，“你们听见没有，大师说了，规矩现在有四条了，都记清楚了哈。”话音落，又把头扭向霉大师，“欠条我都写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开始转霉啊？”

霉大师无可奈何，任凭她怎么拒绝，那人就是不肯走，排队的其他人也都不满起来，纷纷指责他，这油腻大汉最后竟跟那帮人吵了起来，嫌弃他们穷酸没好命，一时间院子里炸了锅。

正当霉大师手足无措之时，一个青衣少年出现在门外，“霉大师，是在这儿吗？”

祝大家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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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紫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