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紧紧包围着的身体终于随着袋子的松懈得到释放,她坐在黑暗里,望着一片漆黑,眼里闪现过赤红、白色、赭色、蓝色……
她想到了柳言,他那么小,进了万妖塔之后有没有被欺负,过得高不高兴,还记不记得他。
起初她很担忧,几乎不能有片刻安心,但后来随着时间推移,长垣还没有对她做什么,她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长垣回来了。
她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在一片竹林之中,眼前是长垣那张平静无波的面孔。
他向前走了两步,她一把后仰,手上紧紧抓住了一只竹棍。
长垣顿住了脚步,隔着两步的距离伸出了手。
柳心紧张地闭上了眼睛,却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息在自己身上流淌过,她的伤口开始愈合,带着凉嗖嗖的痛感。
她愣住了,他在干什么?
为她疗伤?
长垣的睫毛很长,又直斜着下来,垂眸时半轮黑瞳看不出情绪,让她的心提了起来。
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静静地专注地看着她,伤口逐渐愈合,她猜不到眼前人究竟是什么打算,像猫抓老鼠般逗乐,还是要置他于死地……
她突然恼怒地推开了眼前之人,“你要杀要剐就说个痛快话。”
女子身上原本骇人的伤痕此刻已几乎恢复,
忽而一只镯子套在了她手上,长垣收回了灵力,往溪流间坐下。
“我不杀你。”
柳心莫名看着他,不明白这道士在玩什么把戏。“为什么?”
“修行之人,渡己也当渡人,你本性不坏,若能潜心修炼,走上正道,也是好事一件。”
她闻言心中忍不住冷笑,这道士想度化她?她是好是坏几时轮到他来评价?我看度化是假,这道士动了心是真。看来她的话还是管用的,即便他不喜欢她,但女人的倾慕于任何一个男人而言都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不会引起厌恶,道士……也不例外。
不过这是好事,她心里笑着,脸上却依旧是那副表情。
“多谢道长,我以后一定一心向善,绝不伤人分毫。”
柳心貌似感激地看向长垣,而后就要离开,然而刚走出几步路便被一股巨大的力吸了回来,她抓住了手边一棵竹子,脚尖抵在地上才堪堪停住。
她错愕地看向石上那人,“什么东西?你对我做了什么?”
长垣闭目打坐,并未睁开眼。
“你的心太躁,过来随我一同修炼吧。”
她冷哼一声继续向前,却又被那力拉了回来,意识到了不对,她看了看手心多出来的一道竹纹印迹,“这是什么?”
“我给你下了禁制,往后我的命令若不遵循,就会像现在这样不能离我半步。”
“凭什么!那你岂非对我为所欲为!”
“不会是无理的要求,不过让你随我修行而已。”
“我是妖,我不修......”
柳心的反驳在长垣的手摸到捉妖袋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她抿着唇气鼓鼓地瞪着长垣,脚下却听话地朝他走了过去。
“怎么修?”
“坐下来,我教你心决,放松身心,摒除杂念,感受天地之气。”
柳心跟着长垣在溪流中的石上坐下,跟着他念着,渐渐长垣已入佳境,她则悄悄睁开了眼,将手伸进水里无聊地划着。
冬日的溪流不如往日那般激切,夹杂着寒冰的水流缓缓抚过圆润的小石,起初是带着点点洒金,渐渐的,日落月初,一片银辉洒在水面。
长垣睁开了眼,身旁的妖怪早已睡得横七竖八,也不嫌硌得慌,侧卧在离他最近的一块石头上,裙摆和鞋子湿了一片。
柳心似是感应到危险,突然张开眼,长垣那双冷得能渗出冰的眸子就在眼前。
她连忙坐起身,恢复到了打坐的姿势,“我...就睡了一小会儿,我一直在默念呢。”
长垣却已从石上走了下来,甩了甩袖子往前面竹林处走去,“已经结束了。”
柳心闻言立刻跳了下来,一个闪现出现在长垣身旁,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我可以回去了。”
“明日卯时,仍旧在这里,往后也是。”
“卯时?天都没亮啊!要不然辰时?”
眼见他手指微动,柳心眼皮一跳,谄笑道:“一日之计在于晨,道长又要修炼又要处理山门事务,确实该这时候练功。卯时好,卯时空气也好,我明日一定准时在此恭候。”
两人穿过竹林,先到了东厢,长垣与柳心分道扬镳,看着长垣离开,柳心对着他背影啐了两口,恨恨躺回了床上。
一连几日,天还不亮,鸡都没叫唤,柳心就爬了起来。常常不愿意走路,迷迷糊糊一个闪现,或是闪到鸡窝里,或是闪到厨房,把小道士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眼花,却见下一瞬这女子又嗖得消失了。
她听不懂长垣的道术,更不想理会那些叽里呱啦难以理解的话。
所谓日月天地精华,坐上一日还抵不过她抓个人吸上片刻的功力,难怪这些道士修炼一生都不一定得道,说起来这青云山得道成仙的人还在赤练那一辈的上一辈,也不过四五人罢了。
她不由得暗中嗤笑,心中起了旁的心思。
已经好几日了,没抓人也没吸精气,她难受得紧,柳言的事也不能再拖。
日近西斜,交错的竹影覆在长垣身上,他闭目清修,几乎与竹林融为一体。
柳心暗暗离了躯体,分身来到竹林深处,她闻见了人的味道......
幽沉的琴声在竹林中四散开来,一低一扬,书生寻着琴声绕过曲折的小径,停住了脚步。
集雀振翅,松雪垂落,暗红的裙摆施施曳曳卷起几片落叶。
那女子脸色冻得通红,垂首专注于弦上,手指修长如玉。
似乎注意到来人,她抬起头来,那双眸子便如枯井清潭,水中幽月,盈盈绰绰,摄人心魄。
“公子,识此音否?”
交错的软枝承托着男女颤巍巍摇晃着,朱红万点飘飘洒洒从枝头坠下,落在乌黑的发髻上,一道金光闪出,那些暧昧的花瓣便从身上尽数落在地上,乌靴毫不留情踏过,仰头望着他们,眼中寒意甚雪。
柳心双手垂下,饱满白皙的肌肤上渗出薄汗,带着餍足的倦怠,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
这书生是个处子,精气醇厚,可惜就是太瘦了,一点力气没有,下次得换一个......
正想着,忽而一股力从下而来,树枝断裂,她整个人掉了下来。
哎呦!谁啊!
石上柳心猛然睁开眼,潺潺的流水与竹叶扑簌簌的声音在寂静的竹林中格外明显。身旁的道士锐利的目光盯着她,她不由得心中一紧,咽了口口水。
完了,他发现了。
长垣掌心那团金色的光圈悠悠转动着,似乎下一刻就要朝她圈来。
赶在他动作之前,她按住了他的手。
长垣冷冷甩开她,“为何又要害人?”
“我没害他,他没死,不信你去看。”
长垣现在知道了她是妖,她还没蠢到弄死一个人的地步。
“你吸食他的精气,让他身体受损,难道要死了才算害人?”
“那书生独自在山里读书,整日幻想着与狐妖鬼怪艳遇,若非我今日帮他他早就憋死了。我出力,他出精气,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的事,怎么叫害人?”柳心说得理直气壮,振振有词,似乎真的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长垣眉心直跳,忍怒道:“这是无媒苟合,放乱□□,不叫你情我愿,各取所需。”
“在床上就行,在树上就不行,有人介绍就是敦伦,你情我愿就是□□?道长,世人若都像你一样古板那天下生灵早都灭绝了。”
柳心翻了个白眼,长垣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说这个问题,“可你并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你,你们素未谋面,却行此事,不过是为以歪门邪道提升功力。长此以往,助生不正之风,天下大乱。”
“不与你们相同就是歪门邪道吗?道长怎么知道自己所行之道就不是歪门邪道?”
“天下人公认,不损人不伤己之道便是正道。你吸人精气,是伤人,出卖自身,是害己,孰正孰邪,了然分明。”
柳心闻言冷笑,“道长还是没弄明白,是正是邪,是好是坏,都不过是从道长你自身出发看待,我与他们欢好,并不觉得折辱,也不觉得羞愧,这个中自有男女滋味,又可提升修为。道长自己不与人事,苦行清修,便以为这对我而言是折辱,是损害。”
“长垣道长,以为能左右天下人所思所想,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冥顽不灵。”长垣冷冷吐出四字,“看来这些天教你清修静心不过徒劳,你也不过曲意奉承,丝毫不知自己所犯罪业,也罢,那我今日便教你知道错在何处。”
长垣念了个口诀,柳心手心的那竹纹印迹忽然闪烁起来,瞬时她感到头疼欲裂,几乎站立不住,像千万只蚂蚁钻进了脑袋里啃噬她的脑浆吸食她的血液,它们四散开来,在每一处啃咬,同时又有人拿着绳索要将她的头颅勒住,几要崩裂开来。
她在地上打着滚,流着泪求饶,“我错了,我错了,道长,是我不对,我不该迷惑那书生,不该用妖术吸他精气.......”
长垣仍在念决,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柳心连咒骂他的功夫都没有,剧烈的疼痛蔓延到身体各处,她的胃部也开始颤抖,像一块巨石滚入身体里,眩晕疼痛混为一体。
几乎没有思考,她把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都背了一遍,“我不该随意与男人交合,不该贪功冒进,放荡□□,不顾羞耻,不顾人伦,我不该偷懒不练功,只想着轻松玩乐,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犯错了,道长饶了我这一次吧......”
柳心疼得眼泪鼻涕直掉,哭得浑身冒汗。
“该饶恕你的不是我。”长垣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飘入她耳边,又迅速从另一只耳朵溜走。
该死的王八蛋!不是他是谁!除了他还有谁这么折磨她?除了他,还有谁将她害得如此凄惨!
“道长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如若再犯你就直接杀了我,不必再留情,我保证......”
柳心开始大哭起来,那声音尖利凄凉,长垣皱起了眉头,有些后悔选了她这只妖做什么渡人向善的蠢事。她根本没想着思考,只是凭借本能想逃避惩罚远离痛苦,一只又坏又蠢还懒的妖......
担心她的哭嚎将长老和弟子们引来,长垣终于停下了那咒术,冷冷看了她一眼,“天生万物,天神造人,人天生带着罪孽降世,终其一生弥补过错,赎清罪业。旧罪未清,反添新业,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有资格宽恕你的也只有上天。”
那道身影撑在地上剧烈喘息着,闻言身体微微一顿,“什么意思?”
她抬起头,发丝凌乱地贴在面颊上,眼中带着些许复杂的情感,或是不屑或是困惑,“你的意思是我天生有罪,活该一辈子受罪?照你的意思,世间生灵就不该生出来?”
她嗤笑了一声,汗珠贴着鬓边从下颌落下,“那道长今日站在这里又是何故?”
他一个有罪之人又有何资格批判她的罪过?
“前世之罪,今生之业,人生于世,便是将上辈子的罪孽还清,以赎罪为毕生事业。长垣七岁丧父,八岁丧母,兄弟俱无,师门亦屠,形单影只,独行于世。亦是前世之罪,罪孽深重。
故而一心向道,不敢辍息。”
柳心望向他的目光颤动了一下,继而故作不屑道,“人死如灯灭,亏你还是个修道的,比我这个妖还信什么前世今生。你自己一人倒霉,一人不顺,不代表所有人都像你这般,不说山下那些大富大贵之家挥金如土,眠花宿柳,一生无忧,便如我,我睡过的男人没有十个也有一千,环肥燕瘦冷热美丑都有,云游四海,来去自如,男女之乐尝遍,修为也比寻常小妖高深。若是换做寻常人类女子,为俗世规矩束缚着,一生只能绑给一个男人,运气好了夫妻和睦,运气不好被打死了都没人收尸。道长倒是说说他们是来赎罪还是来享福?”
“无罪有罪,罪有千等。无罪得道成仙,有罪降世为人,罪深多坎坷,罪浅多福泽。但既然为人,必有自己的罪业,贫寒之家以饱暖之忧为苦,富贵之家以纷繁情事为苦,人有人的苦,妖有妖的苦,此生未完,来世仍续,故而人有轮回,仙家无痛。”
长垣漆黑的目光落在了柳心身上,“何况柳姑娘当真无所苦么?”
柳心心中一颤,避开了他的目光,“所以道长赎罪的方式便是折磨我?”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长垣所为不过为引姑娘心向正道。”
“如何算向了正道?”
长垣想了想,“思无邪,气正清,则道成。”
......
“思无邪,气正清~”
柳心如是学着长垣的冰块脸给宋璋看,惹得她笑得端不住手里的茶水。
“他自己都搞不明白怎么修炼,整天念那个经书,叽里呱啦,把那个虚无缥缈的道传给别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楣撞上他了!”
她一边说一边挽起袖子伸出手臂给宋璋看,“你看我,你看我这张皮......”
宋璋顺着她所指处看去,原本白皙的手上生出几条血丝,隐约可见,柳心竖了三根手指,痛心疾首道:“三天了!我都三天没吃东西了!”
宋璋笑道:“他不让,你就不会偷吃?”
柳心瞬时一蹦三丈高,“早上天不亮就跟着去竹林坐那块破石头,中午去他那里抄经书,下午他处理完门派事务了又得跟过去清修,他老人家好好坐着,让我砍竹子捡柴火,到半夜才回来。我哪来的功夫偶遇男人去?”
“他只想着渡人渡人,拜托,他知不知道我们魅妖天生靠食人淫念精气存活的,再这么下去,我妖魂都要散了,他渡个鬼去啊!”
柳心说着,忽见宋璋下一刻拿了剪刀在指尖划了一个小口,带着香气的血液便嘀哩哩落尽了茶盏中。
“你干嘛?”
“除人精气,同类的妖血应该也可以,正好我夫君回来的日子也近了,为保万无一失,便宜你了。”
柳心接过茶盏饮尽,不忘吐槽,“也不知究竟便宜了谁,照你这样伤害自己,能有子嗣就怪了。”
“没有就没有吧,妖和人的孩子生出来怕不是个怪物……”
柳心目光微动,“说得倒也是,妖和人注定是没有好下场的。”
“我可没这么说,你这是咒我呢——”
“喂——”
宋璋不知为什么,柳心的情绪忽而低落下来,她走后柳心早早关上门吹灭了灯,任由窗外的月光铺洒在床上,不像往日一般拉上帘子,她只是合上一层薄薄的纱帘。
月光顺利钻进来,她伸出了双腿,仿佛在竹林的那块石上将脚浸泡在水流里一般。
跟着长垣坐了这么久,她倒有些习惯这冰冷起来。
太过炽热往往灼烧自己,唯有冰冷让人在沉寂中清醒。
然而越是想清醒,越是思索,头脑就越是发热,她觉得浑身都有些滚烫起来,烦躁地起身倒茶,壶里却是干的,她转而拿起宋璋送来的一坛冷酒,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冰凉的,甜滋滋的酒划过喉头,暂时安抚了躁动的大脑,连那酒坛坠落的碎片划上了手心也未曾感觉到。她只觉得脑中的那团火焰渐渐四散开去,化作一股暖流,向四肢蔓延开去,像溪水划过圆石,轻轻的,缓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