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行 第23章 折戟沉

他乌睫一抖，“怎么说？”

男人恶意一笑，这个半大孩子和每一个刚进鬼域司的人没什么两样，草木皆兵愚蠢无比，妄想着能逃出去，“被送进鬼域司后的第一关就是统战，和鬼域司原有的鬼面人厮杀，活不活的下来全看命。”

李近雪眼眸一动，思量片刻，“要是活下来了呢？”

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活下来不就知道了。”说完看他一眼，李近雪明明白白从他眼里看到了轻蔑。

李近雪也不放在心上，想到什么，“那你呢？你也是鬼面人，也会被杀？”

“鬼域司中人何止百千，统战不光是追杀你们，鬼面人同样各怀鬼胎，你以为外面那些鬼面人之间就没仇吗？”他不知想到什么，呵呵一笑，“即便没仇……这里的鬼面人越少，被离魂宫几位护法看中挑走不就更容易了。”

李近雪心下越发凝重，也就是说这里的人终日自相残杀互相算计。

男人猛然靠近他，腐朽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离魂宫有葬魂戮魄两殿，由左右两名护法执掌，每年鬼域司里的人抢破了头想进，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李近雪被男人的神经质吓得呆住，“……不过都是魑魅魍魉聚集，有什么两样？”

男人压低了眉头，深觉这小孩说话有趣，“区别大了去了，鬼域司里只有无尽的屠杀，”男人双目圆睁，声音犹如破洞风箱，“在这里只会让人越来越绝望，而葬魂戮魄不一样，至少你能看见外面的太阳，任务做的好还有酬金拿，要是活到最后保不齐还能坐上高位。”

手里不停揪着草尖，李近雪发问，“离魂宫如何控制你们？”

男人不回答，觉得说再多也没什么用。如果他能活下来或许就能得到答案。

眼见李近雪这方还在兀自思索，男人突然道：“你不该救我。”

“你大可以趁现在杀了我，这才算鬼域司里的人。”

男人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李近雪微垂了头，泄气道：“杀你有什么好处吗？你跟我无冤无仇。”

“我不是鬼域司的人。”

男人颓然一笑，过了一会才道：“我本来右手握刀，被同伴一刀砍来后武器脱手，手指也被一并斩下，想来往后是握不了刀了。”

李近雪能懂他话中的悲凉感受，如果有一日他也不能再练武……他打了个寒噤不敢往下想。

李近雪手上还在不自觉揪着枯草，微微动容，“可以练左手刀。”

男人嘴角扯开，面上依旧不屑，眼里却多了几分向往，“左手刀……”

“我从来没见人用左手刀像他那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真正的人器合一……”

“小孩，你要是能活着出去，看你有没有命见到他了。”

“谁?”

男人笑的夸张，“能活到最后的人。”

不等李近雪开口男人又道：“现在看来，你我恐怕是活不到明晚了……”

神思维持到这李近雪深感无力，轻易便被他引开了话头，低头看了看腹间几道极深的刀口，他颓然把头靠在石壁上。

夜里吹来的风裹着深重的血气，时刻提醒他身处地狱，李近雪只能竭力蜷缩身体，强迫自己别听风声里的惨叫与哀鸣，没人察觉他窝着的身子在发抖。

——

在满是死人的战场里找一把武器不难，男人右手虽握不稳刀，好歹能勉力用左手防御，再加上躲在李近雪背后——

看着满地残尸，李近雪拿刀的手颤栗，方才这男人趁他牵制住敌人时一刀将对方头砍了下来。

“够了……”

听到李近雪微弱的制止，男人不以为意。

短刀扣住男人脖颈，李近雪发出幼兽般的咆哮，眼神已经隐约带了狠意，“我说够了，现在你得靠我才能活下去，不要自找麻烦……”

男人恶狠狠呸了口地上的鬼面人这才停下在死尸上乱砍的刀。

李近雪瞥了眼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男人拿尸体泄愤与那些心狠手辣的鬼面人又有什么两样，如今只求别引来更多的鬼面人。

又过了一天。

他们找了一处山洞休息，只要没听到异响李近雪绝计不会移动半步，他仰头看了看层云遮蔽的月亮，干裂翘皮的嘴唇紧抿，只要能活过今晚就算过了这关，他呼吸绵长，前胸、后背、腹部的伤口有的血肉开裂，有的还在汩汩淌着鲜血。

不断失血与缺少食物带走了他大半体力，然而人越是濒死越是警惕，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冲到头顶。

“你做什么？”

“我看你不行了，给你找点吃的去。”男人伤势远比自己严重，此时蹒跚迈走，李近雪却并没有被此举打动，冷冷盯着男人背影。

他环视四周，这处山洞原本极浅，只是在山壁上凹进去一块，面前密林丛生，隐隐可从缝隙里看见外面是一片空地。

李近雪下颚线紧绷，得赶紧离开。

——“这还有人！快来啊哈哈哈哈……这，这里还有人！”

——“鬼面呢！？出来啊！这里还有新人，活着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近雪瞳孔紧缩，那男人疯魔的声音犹如炸雷一般惊悚，在残忍血腥的杀场里莫名令人齿冷。

不祥的预感此时直接得以印证。

风声迅疾，鬼面人闻声而来，外间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透过树林缝隙，那男人被鬼面人团团围住毫无还手之力，乱刀中李近雪只看到了溅出的残肢血肉。

下一刻树影晃动——他们来了！

李近雪恨极，男人想拉上自己一起死！

这是为何？明明天色已晚，统战即将结束！

李近雪狠狠嘬了口手臂上的伤口，剧痛与血液让李近雪视线清明了一瞬。

只见一道黑影冲出了密林，原本往前冲的鬼面人齐齐折返。

李近雪稳稳落在沙地上，全然不管自身上滴落的粘稠血液，肩颈腰背的线条极其紧绷有力，仿若一头随时暴起的困兽，“来啊！”

他似火的眸子紧紧盯住了林立的魔鬼，口唇间是森然的血，“要结束了，看你们杀不杀得了我了！”

话音刚落，李近雪脚下踩出决字直直腾起，如果从远处望去，会看见林尖有人不断起落，脚尖刚碰到树尖便又是一个跃起，犹如一支绝美空灵的舞蹈。

少年血衣深重，力道不足以取人性命，但因为速度极快还是拿刀刮到了几个鬼面人。

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多久，李近雪只盼这场屠杀能快点结束。

“妄想在统战里救人，救的还是鬼面？”

“可笑。”

鬼面人的语调僵冷没有丝毫起伏，几乎让人辨不出有几人在说话。

一名鬼面人迫近，李近雪知道自己速度慢了下来，短刀狠狠向对方砍去——

忽而天光大亮，清亮的鹞鸣声划破长空。

短刀与鬼面人的莲魄刀相撞，李近雪肩背一抖，满心绝望。

短刀被劈成两半，李近雪像是脱了力的囚鸟陡然从林间摔去了沙地。

被劈断的断刃同时钉入了地里，正落在不远处。

鬼面人衣袍一扬状似魔鬼直冲自己而来，李近雪绝望闭上了眼。

“停手！已经结束了！”

“别惹麻烦！”

死亡并没有到来，等了几瞬李近雪睁眼却看到离奇一幕。

天幕大亮，原本空旷的沙地忽然出现或坐或站三三两两的鬼面人，虽身形不一，但都血气凝重，李近雪知道这些都是这场杀戮游戏里的刽子手。

李近雪踉跄起身，一些伤重且同样没戴鬼面具的人被鬼面扔到了沙地中心。

有人自深黑林间步出，“恭喜各位，你们便是这次统战的胜出者。”

话音刚落，不少人脱力坐到了地上，仿佛在庆幸终于逃过了这场屠杀。

汗水从眼前滴落，李近雪两股战战，强撑着不倒下，心神全不在此，只望着那柄断刃——那是……父亲亲手挂在他腰间的短刀，此时却卷了刃被生生砍断。

就这么断了？

李近雪似乎能从中窥见自己的未来。

他们被鬼面人围在中央，李近雪颤抖地环视这些黑衣的魔鬼，他们空洞的眼神和完全静止的身形映在李近雪惊恐的眸子里。

人间地狱。

他极速眨眼，想要缓解内心的恐惧，汗湿的发尾刺进眼里，眼底生疼，最终只能垂下头。

一鬼面人脚尖微勾，钉入地里的断刃脱出被他接住，顺势放进了怀里，复又支着腿静观场中变化。

一群穿着黑色小衣的妙龄少女鱼贯而出，各自停在一人面前。

李近雪迟钝地垂眸，眼前的少女雪肤红唇黑衣裹胸，露出一截雪白的细腰，看起来妖冶非常，出现在杀场里却十分诡异。

托盘上是一顶鬼面具。

少女带着香风的手替他们戴上了面具。

李近雪无力抵抗，惊恐地看着漆黑的面具覆上了自己的脸。

黑暗涌来淹没了所有。

不多时，身旁几人尖叫起来，通通捂着脸在地上翻滚挣扎，露出来的脖子青筋虬结，他们无助地扣着面具想摘下来却是徒劳。

这面具有鬼！

“从今往后，你们便是离魂宫鬼域司的鬼面，至死，不能离。”

李近雪感受到脸上的异物感，踟蹰后退几步，最后晕倒前只听得满耳的痛叫与嘲笑。

——

身上的伤被草草裹治，李近雪埋首在臂弯里，少女一言不发地解着衣服。

李近雪长眉微蹙，他缩在一旁没出声。

这个房间简陋无比，依稀可以听见隔间传来的赶斥声以及一些……暧昧的声响。

“出去！”隔壁一声斥责惊醒了李近雪。

眼前的少女在李近雪走神时已脱得□□，她湿漉漉的眼眶微微泛红，李近雪定定抓住对方在自己身上暧昧游曳的手，“出去。”

少女缓缓抬起眸子，精致小巧的脸庞却不见丝毫媚意，她也同样害怕，“这是鬼域司赐给你的极乐，过了今天便再也没有了。”

赐？极乐？李近雪狠狠丢开少女的手，只觉荒谬。

“你快快离开，我不需要。”

少年俊面微沉，耳根依稀发红，见少女被自己拂开后伏在地上久久不动，心下犹疑，她看起来比自己年纪还小，李近雪不忍，将语气放轻，“你……没事吧？”

将人扶起后少女粉面桃腮上挂满了眼泪，**的身体抖得不成样子，李近雪瞬时手足无措起来。

沉抑的屋子里还能隐约嗅见血腥味，面对垂泪的女孩，不过十四岁的李近雪也好想哭一场，但他自幼养成绝佳的涵养，只默默看着女孩。

在这样一个吃人的鬼地方又能说什么安慰人的话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房间内一时默然，只剩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李近雪平复沉重的心情，安慰道：“你安心待着吧，我不碰你。”

替少女捡回脱下的黑色小衣，又脱下了自己稀碎的外衣，递给少女时又觉得衣服破烂有失风度，不等李近雪犹豫，少女接过了外裳裹在自己**的身上。

“方才他们这是？”李近雪指了指脸上的面具。

少女声音清软娓娓道来，“面具上有毒，名为厌离，接触体肤便会像虫子一样钻进体内，从此再不能解……”

一瞬间明白过来，用厌离控制鬼面人，真够恶毒。

“你们为何能碰？”

“因为我们原本就中了厌离。”

抬手摘下面具，那是张铁灰色半面罗刹的样貌，血口獠牙，角落处雕着几朵形态诡异的小莲。

当世奇毒厌离吗？为何他的这顶面具上没有？

李近雪没有声张，抬头见少女直直盯着自己。

李近雪信手拿衣服擦了擦脸颊，温声道：“我脸上有血，你要是怕我就把面具戴上。”

少女却摇头，寂寂道：“……你长得真俊，我要是没有被抓进紫神龛，我也会让阿娘给我说一个像你这样俊的……”

嘴边的话转了几圈，李近雪最后只笑了笑。

天将亮时，少女将破烂叠好放在一旁，似是还有话要说，李近雪静静等着她开口。

她飞快地在李近雪脸颊上啄了一口。

还不等李近雪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少女对他笑了笑，若是忽略她眼角的泪光，她分明一颗虎牙闪现却是笑得俏皮十足。

外间异常静默，李近雪直觉有异，追了出去。

“不！”鲜血溅上窗纸，少女们雪脖间多了一道翕张狰狞的血口。

女孩直直倒在门前，漂亮的眼睛还望着自己。

昨夜还鲜活的少女们此时全部被斩杀在外，不管昨夜是否与她们共赴**，此时房内的人脸色都沉得滴水。

鬼域司时刻在用鲜血刺激和挑战他们的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