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五日后,苏弥烟同许敬德自晋阳城回了山阳,刚进府便听闻薛氏害了风寒,整日下不了床,请了几**夫也不见好。
许敬德不过略略去看了回便从卧榻搬了出去,甚是不在意的,倒是苏青婉急得什么似的,也不踢毽子了,也不让裁缝来裁好衣裳了,整日里闷坐在薛氏屋前唉声叹气。
这一日苏弥烟路过薛氏养病的院子,苏青婉忙上来喊她,她回头一笑,问怎么了,苏青婉略微垂眸看了眼脚面的草屑,说:“长姐这几日同爹爹回去可是见了族里几位叔公了?”
“没有,此次回去是为祭奠我阿娘。你怎么问这些?”
苏青婉欲言又止:“我娘说爹爹不喜欢她了,想与她和离,还说爹爹这次回去就是找人置一间院子给阿娘住的,以后和离了,阿娘就不能住在家里了,长姐你同爹爹说说情吧,我娘虽然从前待你不好,也没对你怎样……”
“你说得轻巧,我本过得好好的是苏家大小姐,你娘做了我后母,总是苛待我,冬日里要我去替她洗帕子,连我盖的棉被也是薄的,别的那些我不说,非是我不记仇,只是我大度,但如今你娘不好了,我不落井下石也就罢了,你还要我做好人,我又不是菩萨。再者,我娘被撵去庄子这事儿,也是你娘做的好局,当然,爹爹也是帮凶,总之我不亲自拿刀做什么血淋淋的勾当,但也不会发什么善心,否则怎对得起我娘在天之灵?你走吧,若缺大夫就去请,钱不够去账房支。”
“长姐……”
苏弥烟说完便走了,也不管苏青婉在背后哭诉那时在路上歇脚一棍子打晕了苏弥烟驼在马背上放归山野一事的错。
苏弥烟早算到那时是苏青婉在背后使坏,也不惊讶,便回头去瞪了苏青婉一回,做了个闭嘴的动作,苏青婉忙捂住嘴,不敢再哭,抽着肩膀站那儿委屈巴巴的。
她明白,苏弥烟不肯原谅她,可她阿娘病得快死了,她也认错了,长姐怎么不领情……
苏弥烟不知晓的是,她同许敬德回晋阳的这几日,城内实则有些事儿,譬如全城都戒严了,朝廷派下来请天师禳灾的那钦差驾临,现在行宫里歇着,前几日命官兵张榜告示,说是从今日起山阳城要戒严,夜里戌时一过就宵禁,民间也不许吹拉弹唱娱乐。
此番种种条例一来是为捉拿行刺邕王殿下的刺客,二来,是为给邕王办丧事,这才不许民间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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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弥烟吃过午饭便去了柳府。
从小门进那会儿,正巧柳少飞从正门出来,门口骄马排了一列,一顶青色软骄甚是气派。
苏弥烟刚从马车上下来,柳少飞便过来招呼:“烟姑娘来了。”
苏弥烟便问他:“公子是要上任去?”
“自然,便在本地县衙就职,因事多,县令大人托我即日起便住在衙门里办公,也就多带了些行头。”
苏弥烟想起那戒严和宵禁一事,便向柳少飞打探是否属实。
柳少飞拉她去了一旁,压低嗓道:“外人不知晓也就罢了,我在县衙做事,自然知晓其中玄机,这邕王殿下是死是活也不知,但确实遇刺后便寻不到人了,今上下了密诏,因不见邕王尸首,就先秘不发丧,待禳灾一事成了再着手巡查这刺客……因事关皇家隐秘,我也不甚知晓其中更多的,只略猜到了一二……只怕是,快要变天了。”
“变天的意思是……今上莫非快不行了?”
“倒不关今上的事,大抵,那东宫该要易主了……”
“……”
苏弥烟与柳少飞别了,也没什么心思想方才的事情,因她不长在京中,也就不怎么上心,何况谁做太子谁是皇帝于百姓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在位的是明君。
她同柳淑慎在院子里喝茶下棋踢了会儿毽子,至傍晚,留在柳府吃了晚饭后才回去。
苏府的仆从从上到下忙忙碌碌,一问之下才知是薛氏病得很重了。
苏弥烟虽厌恶薛氏,却没那么冷血,也就去问候了一番。
隔着帘子,薛氏的气色也不好得很,脸色纸一样的白,倒把苏弥烟惊了惊。
薛氏喝了一碗药汤略好了些,屏退了众人,留了苏弥烟在屋里。
苏弥烟坐了会儿,薛氏一直咳嗽,她便不语,又等,至戌时左右,薛氏吃了几粒硕大的丸药,顺了顺气才肯开口,只是音色沉闷,几欲断气之势。
“姑娘,我从前待你不好,你担待些……”薛氏咳嗽不止,“如今我是命不长了,也该是一报还一报,我认了……只是我那女儿年纪小,我若去了,恐怕你爹又会娶一个进来的,你倒是大了,又有些聪明才智,等去了京城你兴许有那么飞上枝头的一日,你妹妹就不如你了,她随我,虽生得也不差,但比你却是一般得很……”
苏弥烟没说话,低头绞着帕子,心内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恨吗?快意吗?似乎都没有。她只感到一丝悲凉。
是啊,薛氏若真没了,她爹爹肯定是另娶一个进来,谁知这个新夫人和薛氏是不是一样的?薛氏这般,该是兔死狐悲而已。
“我所求不过请你在我去了后,多多照拂婉儿,你能答应么?”
婆子又送了汤药进来,苏弥烟端了碗汤药过去,服侍薛氏喝了,薛氏抓住她一只手,她一惊,望见薛氏眸中从未有的悲悯之色,又一惊,继而松了口,说:“你放心,婉儿是我妹妹,我自然不会不管她。”
薛氏得了允诺,松开手睡下去。
苏弥烟也不多留,放下药碗就走了。第二天一大早来了几个大夫,陆续摇头而去,苏弥烟方知这薛氏约莫是不行了。
苏青婉在廊下哭成泪人儿,也实属可怜,她走过去也不安慰,只径自进了薛氏那间屋子,一股子浓重发酸的药味沁进脑门儿,她用帕子捂了口鼻往前掀开帘子一瞧,这不瞧不要紧,瞧了一眼,她险些叫出声,便是她稳重,拼命以帕子捂了脸才没喊出声。
绿药也脸色一白,扶着苏弥烟退出去,苏弥烟扯住一个满头大汗进出的婆子问:“这是怎么了?”
婆子擦着汗回道:“姑娘别来这里,过了病气不好,夫人怕是……哎,咱们也不敢往外传……这看着……倒像是害了瘟疫了!”
“……”
苏弥烟脸一白,同绿药走了,回了自己院,忙叫绿药把家里各屋的人一齐叫了来,众人聚在院子里也不知怎么回事儿,苏弥烟问总管家:“我爹呢?”
管家回:“老爷今早去了奉县,那边的帐不明了,查不清楚,老爷要亲自去一趟,约莫要去半月才回来的。”
苏弥烟拧着鼻道:“他老婆都要没了他也不闻不问!”
管家不敢回话,领着满屋子五六十个小厮和丫头和婆子立在院子空地上等着苏弥烟说话,苏弥烟等了会儿,坐一把椅子上,这大小姐的威倒是拿捏得十足。
绿药道:“小姐这模样倒很像个管家的。”
苏弥烟:“我学我祖母呢,我娘就不这样,从不管家,一直由我祖母料理,后来就是我爹,我娘便是如此,她若强势些,也没薛氏进门这事儿了。我得学我祖母那一套,要借机立一立威才行,现如今这太太不中用了,老爷又不在,城里又戒严,这会儿又闹出瘟疫来,我不站出来,苏家就乱了。”
绿药点点头,十分信服自家主子的一番话。
清点了人数,管家也拿来花名册对过了,没少人,绿药这时附耳对苏弥烟道:“小姐,水头领没在苏家这本册子上,算不算他呢?”
“当然算了。怎么从我回那日就不见他?他办什么差事去了?”
苏弥烟实则早就注意到水行不在府上,只是她怕自己问了他的事,旁人以为她甚是在意身边这个护卫呢,也就忍着没问,再者他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自己走丢了。
绿药去问了管家萧衍的去处,管家说:“老爷罚去刷马槽了,不过他就只刷了一天的马槽便找不见人了,小姐,老奴猜此人定是不惯做这些粗活,趁我们没个察觉自己跑了也不一定,老爷今早得知他不在马舍做活,气得还摔了茶盏呢,放出话,今后不许这厮进家门,就当府上没这个奴仆了。”
苏弥烟口干舌燥,捧着一杯冷茶喝呢,闻言一口茶水喷出来,她用帕子擦着,叫管家上前来问了几句话,管家答了,她打发走,起身回屋里来回踱步。
绿药问:“小姐可是担忧水头领真的离府自己走了?”
“倒也不是……他若是自己想起来什么了想走了也就罢了,我是担忧他记仇,毕竟刷马槽可不是什么好活儿……他若是记仇,日后想报复回来怎么好?”
绿药不解:“水头领为何会报复小姐?”
“因为他兴许身份尊贵……算了,不说这些了,你去问一问马房的人,打探一下水行的行踪,兴许马房的人知道呢。”
绿药去问了,回来道:“马房的王六说那日水头领刷完马槽回去遇上表少爷,表少爷便带他走了,不知去了哪儿,那日水头领便没回来。”
苏弥烟知晓宋怀远最近都在和柳少飞厮混,便乘马车去了县衙,那门口的衙役拦着不让进,她就说找县丞大人,还给了衙役一锭五两的银子,衙役便领她去了衙门后头大人歇息办公之处。
柳少飞得知她来,忙叫人沏茶摆上茶点,她却问宋怀远的去处,正巧,宋怀远也来寻柳少飞,见她来,便急忙拉她去躲着说话。
“你拉拉扯扯做什么……叫人看见多不好。”苏弥烟拿手绢儿拍着衣裙理着。
宋怀远道:“你来这儿做甚?城里现在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做什么……”
“姑娘家为何不能出门?再者你们天天说这里不太平那儿不太平,到底哪里才是太平之地?朗朗乾坤,我为何不能出门?”
“现不是闹着玩儿的时候,你可知京中出了大事了?京中来的消息,东宫那一位逼宫了!”
“啊?”
苏弥烟愣了愣,过了会儿不甚在意道:“那又如何?太子逼宫与我何干。”
宋怀远一摸额头:“太子若真上了位也就罢了,可若败了,今上定是要废太子的,太子这一党不是要死绝吗?我爹虽不过在户部领了个闲差,外人却都以为我家和那户部赵侍郎有什么牵扯,你想想,赵大人是中宫皇后的表亲,宋家到时候能脱得了干系吗?岂不是要跟着太子皇后一党都要诛九族了!”
苏弥烟愣了愣:“表兄,宋家九族……也包括我苏家吗?”
“你说呢?现在知道怕了?那就别添乱了,回去待着,这几日别出门,闹瘟疫了,城里也有染上的,不是闹着玩儿。”
苏弥烟没敢说薛氏有可能得了瘟疫,因本朝惯例,若染了瘟疫,要拉去一处圈起来自生自灭的,何况薛氏也不一定是瘟疫。
宋怀远送苏弥烟匆匆回了府。
路上她打探萧衍去处,宋怀远冷笑:“你这护卫早逍遥快活去了,那日我同他逛青楼去,他买下一个没开.苞的就走了,怕是这会儿……”
他一脸淫.笑。
苏弥烟问:“你还常去逛青楼么?”
“也不是……寻常男子哪个不逛的?不过烟妹妹你放心,我不过去听一听小曲儿,没做别的。”
“少来哄我!你这脏东西!”
“……”
苏弥烟气呼呼走了,当然她不是气宋怀远逛青楼,她是气萧衍居然同流合污也去逛了青楼!
他甚至还买了一个没开.苞的带回去!
额,买回去……干嘛?
苏弥烟思及此,愣住了,因她没有娘亲了,府上也没给她配什么教养嬷嬷,也就不懂那些男女之事,只以为男女大了成婚,不过同睡一张床罢了。
所以萧衍买那个姑娘回去做什么?他喜欢那姑娘么?
绿药见她脸色不好,便问:“小姐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苏弥烟不说话,急匆匆从小门进去,回了院子,不想萧衍就在她院子处候着。
她一怔,柳眉微蹙,走过去也不理会他,哼了声就进屋了,让绿药关了门,不一会儿绿药进来报说:“水头领有话与小姐说。”
“不听!”
不料话音才落,萧衍一脚踹开了门走进来,绿药都吓了一跳,苏弥烟更是吓得不轻,她摸着心口看着萧衍,总觉他有些不一样,但哪儿不一样,她说不上来……似乎是,眼神不一样了?这双眸子,一惯冷清的,但此刻已染了些桀骜不驯的狂妄。
萧衍对绿药使了个眼色,绿药忙退出去,苏弥烟眨眨眼,要发令叫绿药回来,可绿药早退了出去。
此刻萧衍一身玄色衣袍,冷面郎君似的走近她,她往后退,跌坐在床榻上,萧衍却忽朝她拱手施了一礼,道:“水行此来是向小姐辞行。”
“你是要……走了?”
萧衍眸光一冷,抬起来看她:“是。”
说罢这句,他自腰间猛然扯下一块玉佩,走近她,凝着她脸,眸色阴暗,将玉佩塞入她掌心,收拢她的指握着,放在唇边一吻她的手背。
她呆呆地望他,忘了将手抽回来。
萧衍一笑,退后两步,转身,侧着脑袋,嗓音微沉:“玉佩收好。不许扔了。”
说罢,抬脚便走了。背影又冷又黑。
苏弥烟摊开掌心,一瞧,玉佩上,刻着一个“邕”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