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戏麟 第4章 我太难了（下）

汪潮坐在茶室角落，默默听着这几位商贾背后议论小汪大人，心想：这些人肯定都是西北荒蛮之地出身的野路子，全然不似应京城里那些尖头滑脑的皇商——竟然会说出愿意遵循圣旨却不愿意服从小汪大人的话。待会儿他们如果胆敢在我家公子面前大放厥词，少不得要领教领教死字有几种写法。

汪潮又听见这帮不知死活的家伙谈到小汪大人的朋友万三，竟然还编排着要让万三来出钱出力办差事，简直憋不住就要哂笑出声。为了阻止自己泄露情绪引起注意，汪潮不得不捏起一块西瓜放到嘴边啃起来，唔，沙漠出产的西瓜果然很甜。

刚才第一个说话的瓜皮帽中年人却忽然转过身，冲着汪潮说道：“小兄弟，听刚才那位小姑娘言语，你是从应京汪家来的吗？”

汪潮自顾自吃着瓜，没搭理。

瓜皮帽见他不说话，从袖子里取出来一块碎银子，伸手要递给汪潮，说：“你若肯点拨我们一二，随便聊聊你家小汪大人，这银子就给你，如何？”

汪潮眯起眼，笑嘻嘻地说：“我只是汪家外苑养马的奴仆，从未见过公子的面，跟你们说不着。”

瓜皮帽还不死心，伸手抢过汪潮手里的西瓜皮，硬将碎银子塞进汪潮手里，又说：“就算从未见过，你在汪家当差，肯定也听说过小汪大人的为人脾性，小兄弟但说无妨。”

汪潮顺手将银子丢在桌案上，和西瓜皮差不多待遇，仿佛那银钱是令人嫌弃的垃圾。

但他却实在憋不住肚子里的话了，先道个免责声明：“小人胡说八道，各位贵人千万不要当真。”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汪潮不必对他接下来的“胡说八道”负责任，他们也就是随便听听。

汪潮这才放心地开口：“远的不说，就说眼前。咱们现在待着的这地方‘海市蜃楼’，就是出自我家公子的手笔。贵人们可看得出来这座楼阁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雪狐裘迟疑着接话：“是……沙土做的？可是沙土松散，根本无法建屋盖楼。”

汪潮笑道：“贵人们有所不知。一年前，公子给老爷写了封信，要汪家预备两样东西给他做试验，其一是火山灰，其二是海沥青。这两样东西相隔山海，但它们却有相似的功用，只要分别和沙子搅合在一起，加上水就能变成粘稠的泥土，风干成形后又能变成坚固的砖石。公子得了这些材料，经过试验印证，在酷热干燥的西北沙漠，海沥青拌沙子做的砖石可能会变质变形，火山灰拌沙子做的砖石却是气候越燥热越牢靠。”

玉扳指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这种试验建筑材料的法子并不稀奇。”

汪潮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那么这座支棱在沙漠半空中的楼阁，难道也不稀奇吗？咱们脚下这四根柱石，乃是用火山灰沙泥包裹住的四根金雷巨龙竹。这种竹子是我家公子亲自试验改良育种、嫁接扦插成熟，每一根都坚硬如铁，足有一尺多粗，十丈余长。以金雷巨龙竹为立柱，如同钢铁筋骨，以火山泥浆为砖石，如同混沌血肉。不是我夸下海口，这座空中楼阁‘海市蜃楼’，哪怕经历地脉震动、闪电雷劈，也不可能歪斜倾倒，是前无古人可仿、后无来者能学的建筑奇迹。”

瓜皮帽赔笑道：“恕我孤陋寡闻，对小汪大人的本领，实在知之甚少。小兄弟今日之言，的确让人增长见闻。不过，这座楼阁是怎么建起来的，似乎跟我们今日商议的治理黄河修建水渠无关吧？”

“怎么可能无关？”汪潮翻了个白眼，“小人大胆猜测，我家公子请你们来这里赴宴，就是为了筛选筛选有没有哪个聪明人，能看出这楼阁里的门道。他叫你们主动请愿，接下黄河治理工程，是给你们一个发家致富的机会，也是给他将要办的事寻一个聪明帮手。”

玉扳指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真是汪家的一条好狗，这么会给自己主人脸上贴金。若真有发家致富的好机会，他怎么不叫万三来？”

“蠢货！”汪潮回嘴骂道，“亏你还是本地的乡绅，竟然连近在眼前的提示都视而不见。”

雪狐裘急忙拉了一把玉扳指，劝道：“在小汪大人的地盘里，您还是少说几句，免得惹火烧身吧。”

接着雪狐裘又对汪潮说：“小兄弟，你讲的话很有道理。请再讲解讲解，小汪大人给我们了什么提示吧。”

汪潮气得面红耳赤，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公子来到西北沙漠这几年，不仅植树造林，让沙漠变绿洲，还敕令各家各户都养殖长毛兔，捕猎山羊和鬣狗，你们谁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瓜皮帽回答道：“此间缘由，起初我们本地人也想不明白，但是最近大家都领悟到了。野山羊吃草，都是连根拔起，破坏植物根系，所以要消灭。鬣狗捕食，也是连窝端，从不放过猎物的幼崽，所以要禁绝。这样沙漠绿洲里的植物和动物们才能休养生息，不断繁荣昌盛。而此地居民饲养长毛兔，耗费的草叶不多，却能每年收获用途广泛的兔毛，而且兔子放归野外，还能成为很多食肉动物的饲食。小汪大人目光长远，筹谋布局，深谙万物相互制衡的道理，他来治沙这两年时间，已经让过去荒无一物的沙漠拥有了树木绿荫和飞禽走兽，再过几年，这里一定会更加生机勃勃，万象更新。”

听到夸赞汪藏海的话，汪潮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些，又说：“制衡之道，此消彼长，这就是公子给在场各位的提示了。你们问我小汪大人的脾气秉性，那就是‘非如此不可’。我家公子自小倨傲，他想要做什么，从来没人能阻拦。若说是天纵奇才往往有些顽固执拗，也理所当然。公子就是喜欢去做常人做不到的事，走旁人不敢走的路。他既然给你们说要治理黄河，那就一定要治理到往后几百年都不会有洪水泛滥，才算大功告成。他心里早盘算好了计策，才会叫你们来锦上添花。如果换做是万三公子来帮忙协力，那结局一定是万家赚的盆满钵满。黄河治水工程一旦启动，不出三年，万三公子就会是大雍国第一富户，这种一家商贾独大的局面，并不利于国富民强，长远平衡。我家公子公忠体国，不肯偏私自己的朋友，这才让你们有机会乘风借势，遇着发家致富的好机会。真可惜，公子一片苦心孤诣，你们满屋子的人却没有一个体会得到，还在这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舍不得你们那三瓜两枣的家财。真是美人梳妆给瞎子看，白费了工夫。”

瓜皮帽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还想再问汪潮话，但是却被掀门帘进来的侍女琶琶打断了。

琶琶微笑道：“公子有请。不知哪位贵客愿意先去见小汪大人？”

瓜皮帽顺势接话：“在下愿意先登贵阁，抛砖引玉。”

琶琶说：“贵客请跟婢子先行一步，劳烦其他客人稍待。”

瓜皮帽跟着琶琶去了宴客厅约摸一炷香时间，又独自回到茶室，满面笑容地说：“诸位，果然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小汪大人已经画好了黄河九曲十八弯的舆图，又计算出十五年内河床淤沙抬高的速度和尺量，只要修筑堤坝，有的放矢，十年之内就能让黄河改道。小汪大人已经设计好了驱泥引河龙的机关神器，能轻松取出河床泥沙，做成建筑材料，像海市蜃楼这样精巧的亭台楼阁要多少有多少。这正是天赐良机，财神敲门，你们快去领任务吧。”

雪狐裘喜道：“那我也去。”

又过了半盏茶时分，雪狐裘笑逐颜开地回来，说：“哈哈，谁要是不听小汪大人的话，那可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只要疏通两条河渠，借用小汪大人发明的卷帚龙骨水车，不需要费一人一畜之力，全靠机械自动灌溉千顷良田、万亩林地，我已认领了杭白十二渠，你们再不去就没有啦。”

剩下的几人纷纷争先恐后地去见汪藏海，就连一直唱反调的玉扳指，最后也谋得了用水准仪测量黄河水位的差使，人人都不落空。

汪潮看到最后一个商贾也见过小汪大人走出来了，想着终于轮到自己去面见公子，满心欢喜地站起身，想往宴客厅那边走。

然而他刚掀起茶室的门帘，迈出去一步，就被一个健步如飞的青年人撞了一趔趄，差点仰面摔倒。

青年停下奔跑的脚步，伸手扶住汪潮，喘着粗气说：“抱歉抱歉，我没注意到有人出来。”

汪潮定睛一看，这人龙眉虎目，笑靥深深，看起来倒是一副好相貌，穿着打扮虽然简约素净，却有一股通身的气派，和刚才那一屋子穿金戴玉的凡夫俗子截然相反。

青年见汪潮站稳了身形，就松开手，后退半步，客客气气作揖，自我介绍：“在下万三。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汪潮赶紧躬身还礼：“万三公子您客气了。奴名叫汪潮，是汪家的仆役。”

万三额角还渗着亮晶晶的汗珠，点头微笑说道：“汪潮兄弟有礼了。我有急事找你家公子，可否替我引路？”

汪潮还没来得及说自己也是来求见公子的，就听见有个女孩子接话说：“万公子，奴婢带您去见公子吧。”

汪潮转过脸一看，原来是汪藏海的另一个侍女霞霞。

万三跟着霞霞走过去。汪潮却有点着急了，也跟着走出去两步，又感觉不太妥当，停顿在走廊上进退不得。

霞霞回转身，瞧见他这副窘迫模样，轻轻笑一声，说道：“汪潮，你也一块儿进来吧。公子方才说，信使远道而来，又挤在茶室等了那么久，叫你进清凉阁去回话。”

汪潮纳闷道：“公子不在宴客厅吗？”

霞霞说：“宴客厅是见客的地方。现下客人都已经见过了。你是汪家来的人，万公子也不算外人，自然是在里间见面。公子刚才说了许多话，这会儿有点气闷。清凉阁有两架冰风扇，比较凉快些。”

汪潮听说汪藏海“有点气闷”，更加紧张起来。他是汪家家生的奴才，但却在马厩里长到二十多岁，从未见过举世闻名的小汪大人。从小在汪家耳濡目染，听说过许许多多关于公子的传奇事迹，汪潮心目中的汪藏海简直是天神一般的存在。此时此刻，终于要见到他最崇拜的偶像了，汪潮的心脏突突地越跳越快了。

走过一小段回曲廊，又经过一条小溪流般的水隔道，汪潮感觉周围明显凉快了很多。

霞霞掀起门帘，轻声通传：“回禀公子，万三公子和汪潮信使到了。”

汪潮甚至不敢抬头向门里面看一眼，就匆匆俯身鞠躬：“小人汪潮，拜见公子。”

万三瞧见他呆呆的模样，忍俊不禁，但并没有流露出轻蔑的神情，自顾自脱了鞋，踩上清凉阁的蒲草地席，径直往里面走，嘴里嘟囔埋怨道：“汪藏海，你也太不够朋友了。”

汪潮这才直起身，看见清凉阁门口摆着一桌素模沙盘，是黄河水道的轮廓，还有几个红色三角形、几个白色半圆形，分别插在未来规划水渠分流和堤坝水库的位置，整套模型栩栩如生，汪潮仿佛感知到了黄河汹涌的波涛。

再抬起头看，是一面锦缎苏绣屏风，双面刺绘着一头威风凛凛的瑞兽麒麟。汪潮看着图案很眼熟，在汪家正院大堂也有一幅屏风，是泼墨画的麒麟，和这刺绣图案一模一样，隐约记得听谁说过，是公子十五岁时画的画，老爷十分喜欢，就让摆在正堂了。

苏绣屏风半透光，汪潮看见里面贵妃榻上侧卧着一个人，白衣胜雪，长发垂髫，身姿如松鹤，气度胜月华。

汪潮从刚才开始一直突突乱跳的心脏忽然平静下来。

里面那位惊才绝艳的二十岁俊俏郎君，就是我家公子，小汪大人。

他平静地想着，平静地模仿万三的动作脱掉鞋子，平静而缓慢地往公子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过去。

然而很快汪潮的心脏又剧烈跳动起来。

因为汪藏海冷若寒泉的声音从里面传过来，震动汪潮的耳膜：“你们洗脚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