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瞧着汪藏海漆黑点墨的眼睛,心底微动,这孩子倔强坚韧远远超过常人,不能和他硬碰硬。于是麒麟缓和了语气说:“好,是我说错话了,稚奴已经十五岁,不再是小孩子了。”
汪藏海憋着气道:“你还叫我稚奴?”
麒麟无奈地笑道:“好,吴正,你是吴正,先放开手好不好?”
汪藏海仍然紧紧抓着麒麟的手不肯放:“麒麟,现在你还不明白,但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心。”
麒麟轻轻地摇头:“吴正,再过几年,等你见过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就会放下这个不切实际的梦。”
汪藏海的眼眶微红,语声罕见地带有情绪的起伏:“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或许在你的世界里,我的存在太过渺小,我带给你的快乐也实在不够多。但你知不知道,在我的世界里,除了期盼不知何时能在梦里见到你,就只剩下漫无目的地寻找你。我十三岁父母双亡,是你鼓励我振作起来,入朝为官。我十四岁身中炭毒,是你救我脱离险境,重获新生。过去的我毫无力量,不能为你做任何事,可是现在我是大雍国的户部侍郎、钦天监监正,我也可以给你很多很多。小神仙,我心之所向、魂之所依,全系在你身上。请你仔细看一看我,我不是梦里的幻象,我是活生生的人。只要你愿意来现实中见我,我立誓,会倾尽一生所有来保护你。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去,你想做什么,我也陪着你做。我绝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你还是可以像在东夏国那样自由自在,快快乐乐。你以前说过,你的母亲来自大雍国,她曾经陪你父亲居住在东夏国,后来又回到了大雍国。所以,我们之间并不是相隔绝地,而是确有见面的可能,对不对?”
麒麟听到汪藏海提起母亲,心头一痛,用力甩开汪藏海的手,气道:“有见面的可能?那又怎么样?你想让我重走阿爹阿娘的老路吗?我已经八十三岁了,而你只是个十五岁的毛孩子。再过一百年,我还是会像现在一样。到那时你会在哪里?你还能陪着我吗?”
麒麟的话重重锤在汪藏海心上,让他隐忍许久的泪水终于跌落下来。
麒麟看见他流泪,内疚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伸出手想给他擦眼泪,却被汪藏海躲开了。
汪藏海自己擦干净眼泪,再次抬起头直视麒麟说:“东夏国有长生不死药,只要给我吃一颗,再过一百年,我还能陪着你。”
麒麟震惊万分:“你怎么会知道?”
“《东夏异闻录》。”汪藏海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怀里抱着刻有麒麟纹的紫金匣子,那里面装有一卷书册,就是《东夏异闻录》。”
麒麟想起来了:“那时候你说,匣子里藏有长生不死的秘密,原来真的是这样。”
汪藏海说:“告诉我东夏国在哪,如果你不来见我,我只好去见你。”
麒麟满脸惊恐地摇头:“不行,你绝不能来。”
这个梦到此戛然而止。
十五岁的钦天监监正汪藏海夜半梦醒,起身披上一件大氅,走出房门,抬头望天。
这一夜之间,星盘突然出现了巨变。
恶朱夺紫。
人世间的帝王将会迎来改朝换代,而且是伴随着血雨腥风的改朝换代。
汪藏海凌晨入宫,告知孝文帝诸文,他观星占卜,发现三叔晏王诸狄未来将会起兵谋反。
君臣二人花费了一天一夜商量应对之策,之后汪藏海奉皇帝圣旨统领兵权,成为京畿戍卫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为孝文帝秘密训练银甲兵。
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汪藏海没有再见到麒麟。他带领银甲兵在东海剿水匪平海寇,大获全胜。庆功宴的晚上,十六岁的小汪大人莫名其妙的从旗舰上落海溺水。
这一次,不是梦境。他命中注定的救星,麒麟小神仙,真的离开东夏国来到他身边,来到深邃的海中,拥抱住他,给他一个救命的亲吻,带他脱离危险,然后悄然离去。
十八岁那一年,吉庆宫一场大火,烧死了汪藏海少年时期最好的朋友孝文帝诸文,也毁灭了少年最后的天真。汪藏海抱着诸文被浓烟熏得焦黑的尸首,站在熊熊烈火之中寸步难行。
他已经感觉不到烫,也感觉不到呛。
他站在这里,还在等什么呢?等待死神降临,或者等待神仙拯救。
汪藏海想,每一次自己性命攸关的时刻,麒麟都会来救他。
今天麒麟会不会来?
为什么麒麟还不来?可能他还在生我的气,或者在东夏国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步。
汪藏海的呼吸越来越艰难,他没有力气再继续站住,终于倒地不起。
麒麟到最后也没有来,晏王诸狄闯宫成功,指派御医救醒了汪藏海。从此弑君之臣汪藏海的名声传遍天下。
大雍国第一美男子汪藏海的脸,因为这场大火而留下一些烧烫伤的痕迹,他花费了很多时间和金钱才修复如初。也是从十八岁起,汪藏海养成了特别关注容貌的习惯。
小汪大人常常照镜子,每天都要观察自己的脸许多遍。因为他发现,就算治好了烧烫伤,皮肤恢复了白嫩,但岁月还是会让他的容貌渐渐改变。青涩天真的少年的脸,慢慢变成了清俊英朗的大人的脸。无论汪藏海多么不愿意承认,他的长相终于变得比麒麟更成熟了一点点。
二十岁的汪藏海对着镜子皱眉:“麒麟,你现在是不是还一如往昔,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如果你见到我,一定再叫不出口‘稚奴’,而要反过来叫我一声哥哥了。”
然后他很快又舒展开表情:“不能皱眉,皱眉会长皱纹。”
晚上临睡前,小汪大人叫霞霞拿珍珠粉来敷面。
盥洗之后,小汪大人又照了很久的镜子。
霞霞笑道:“公子,原来你也会为了明日的相亲会而紧张。”
“什么会?”汪藏海心不在焉地问。
霞霞说:“公子忘了吗?明日要进宫去赴宴。”
汪藏海拿起木梳,一边梳头发一边说:“我在息沙郡治沙筑城大获成功,皇上应该多赏赐些金银财宝,而不是叫我进宫去陪太后公主们饮宴。”
霞霞笑道:“饮宴是假,相亲是真。”
汪藏海无奈道:“所以我从来只吃菜,不聊天。”
霞霞说:“公子这次恐怕很难蒙混过关,太后从河间郡王府接回来了嘉善公主,人人都传说,皇上有意让您做驸马。如果圣旨赐婚,公子可推拒不得。”
汪藏海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表示不屑一顾。
当天晚上,汪藏海时隔五年又梦见了麒麟。
麒麟还是初见时的模样,头发随意用发带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穿一身修颀收腰的黑色猎装,脚下踏着鹿皮短靴。
汪藏海入梦时,所见的第一眼,就是麒麟背朝着他,站在海棠花树下,一阵风吹过,红红白白的花瓣缤纷飘零,麒麟伸出手,接住一朵洁白的花瓣。
“这花为什么不香呢?”麒麟喃喃自语。
“海棠花的香气很淡,要凑很近才能闻到。”汪藏海说。
麒麟转过身,明灿的笑容映亮了天空:“吴正,你长高了好多,跟我一般高了。”
汪藏海也跟着他笑:“我二十岁了。”
麒麟点点头:“你戴冠很好看。”
汪藏海问:“你为什么从不戴冠?”
麒麟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要等到一百岁,才能行冠礼,还有十二年呢。”
汪藏海问:“你行了冠礼以后,也会定亲吗?”
麒麟的笑容僵在脸上:“也会?吴正,你要定亲了吗?”
汪藏海又问:“我如果和别人成亲,你会怎么想?”
麒麟僵硬了许久,磕磕绊绊地说:“祝你……恭喜……嗯……你喜欢她吗?”
汪藏海笑了:“我说过的,我只喜欢你。”
麒麟的脸刷地红了,磕磕绊绊地说:“可你……你终有一天……还是要成亲的。”
汪藏海的笑容更明亮了:“麒麟,我们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