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戏麟 第32章 稚奴

汪藏海手心渗汗，握紧了麒麟的肩胛骨，只恨不能把对方拆开来看一看，看一看你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我？整整十六年零八个月，凭什么你忘了，而我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汪藏海盯着麒麟茫然而又无辜的眼睛，感到心底一片冰凉，像我这样短暂的人生中能有几个十六年？

麒麟，你怎么能忘了，你在我生命里，有多么重要的分量。

十六年前，少年稚奴十三岁，在杭城西子湖畔，和母亲失散。

但他并没有寻找母亲，也没有去官府求助。

因为他已经知道，母亲是故意将他丢掉的。

在三十天前，稚奴的父亲因为胡首辅结党谋逆的案子，被牵连入狱。

在二十天前，明明与胡首辅素不相识的父亲，被判秋后斩首。

在十天前，母亲带着稚奴离开京城，来到杭城，投奔老家的叔伯。但是这些曾经受到过父亲帮扶的亲戚，却翻脸不认人，将他们母子冷言冷语地驱赶出门。

在三天前，母亲带着稚奴找到送他们来杭城的茶叶贩子商队，乞求给他们母子一份谋生的差使。

而就在昨晚，母亲以为稚奴已经睡着，偷偷溜出房门，去和茶叶贩子幽会。稚奴躺在卧榻上辗转反侧，等到鸡鸣时分，母亲才回来。她没有发现稚奴在装睡，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叹口气，很轻声很轻声地说：“如果没有你，我的日子会好过得多。”

这句轻声的话给稚奴造成了重创。

所以今天，母亲说要趁着商队离开杭城之前，带稚奴来西子湖游玩时，他始终沉默着，表现得很温顺。

路过净隐寺门外的素饼店时，母亲塞给稚奴一串钱，叫他排队买素饼，自己要去茅厕。

稚奴的心脏突突地跳起来，可是面上神情仍旧平静如常。

他对母亲说：“倘若我买完了素饼，娘还没有回来，那我要去哪里等你回来？”

母亲答道：“这里是杭城最大的寺庙净隐寺，你若觉得外边冷，就进去求助寺里的僧人，出家人慈悲为怀，自然会收留你的。”

稚奴嗯了一声。

母亲转身便走。

稚奴实在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娘。

母亲转过身，眼圈已经微微发红了。

稚奴轻声说：“娘一路平安，莫要被坏人欺侮，须得时刻警醒些。”

母亲苦笑道：“我只是去趟茅厕，如何就会遇上坏人了。这孩子，瞎操心。”

稚奴又嗯了一声：“是孩儿多嘴了，娘只管去吧。”

母亲走后，稚奴并没有排队买素饼，而是将那一串钱放在手心里数了数，有五十个铜板。

然后稚奴走到净隐寺的围墙边，寻到一处避风的角落，坐下来，又数了一遍铜板。

如果每天花两个铜板买馒头和酱菜，可以吃二十五天。但是从杭城走路回去京城，至少需要四十天，即便是沿途乞讨，也很难确保能有足够的体力和运气，赶在父亲问斩之前回到京城。

即使回到京城，凭自己现在的能力，也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去救父亲。

稚奴将一串钱揣进怀里，抬头看了看寺庙围墙的屋檐。

或许求助于净隐寺，反而是一条可行的路。

这里香火鼎盛，不乏一些达官贵人来求佛祈愿，如果能求得寺里住持慈悲，暂住进寺中，做些洒扫敬香的杂役，或许有机会结交到贵人，能帮助父亲脱罪。

稚奴站起身，拍拍尘土，正一正衣冠，转身走向净隐寺的大门。

然后他就突然绊了一跤，捡到了《东夏异闻录》。

稚奴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是低头看路走路的，在他摔倒之前，地面上根本没有任何东西，但他摔倒之后，却凭空出现了雕刻有麒麟纹的紫金匣子。

之后的事情就越来越离奇古怪。稚奴找到方丈莲吉大师求助，莲吉发现紫金匣子外面雕刻着来自天竺的梵文，意思是需要有缘人的血才能开启匣子。莲吉自己的血无法打开，但稚奴的血却可以。而匣子里面的羊皮卷，除了第一行五个大字标题《东夏异闻录》是汉语，正文内容都是用女真文字写成。

稚奴抱着《东夏异闻录》逃出净隐寺时，天色漆黑，他结结实实地撞到树上，摔晕过去。

然后稚奴就遇见了麒麟。

“小孩，小孩你醒醒。”很清亮的声音，像初春山林峡谷澗澈的泉水。

稚奴睁开眼，瞧见一个戴着铸铁面具的黑衣少年。

少年将稚奴抱在膝上，微凉的手背轻放在他额头：“真撞得不轻，头上顶着这么大个鼓包，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慌张？发疯似的往树上冲？”

稚奴一把推开对方，站起来四处寻找——撞树之前还抱在怀里的《东夏异闻录》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在找什么？”少年问。

“是不是你拿走了紫金匣子？”稚奴急道，“还给我！”

“我没看见什么匣子，刚才我只看见你晕倒在树底下。”少年问，“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稚奴太过着急，气血翻涌，头晕目眩，渐渐站不稳，麒麟再次扶住他。

稚奴长出一口气，说道：“它很重要，它是我救父亲的唯一指望。”

“救父亲？你阿爹怎么了？”少年问。

稚奴仰起脸，注视着比他高半个头的少年，说：“小哥哥，你真的没有看见一个雕刻着麒麟纹的紫金匣子吗？我刚才明明紧紧抱在怀里的。”

少年摇摇头，又想到什么似的，伸手取下来自己的面具，递给稚奴，问：“你说的麒麟纹，是像这个面具一样的麒麟吗？”

少年已经问过稚奴好几个问题，但他慌里慌张的，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直到这个面具拿在手里，稚奴才好像终于恢复了平静，借着冷白的月光察看，发现面具确实是一只麒麟面目的形态，而且和紫金匣子的麒麟纹几乎可以重合。

“是这样的麒麟纹。”稚奴说，“小哥哥，你有没有见到我的匣子？”

少年问：“你先回答我，麒麟纹的紫金匣子，为什么能救你父亲？”

稚奴答道：“匣子里装着一个秘密，是历朝历代皇帝都想得到的秘密。如果我用它去敬献给当今圣上，他说不定就会赦免我父亲的罪责。”

“历朝历代皇帝都想得到的秘密……你是说……长生不死的秘密……”黑衣少年摇摇头，“不，你不可能用这种东西求得赦免，非但救不了你父亲，连你也会被你们的皇帝灭口。”

稚奴愣住了，少年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水浇灭了他的希望。不得不承认，这位小哥哥说的有道理，皇帝不会允许平民百姓拥有长生不死的秘密，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根本没有机会带着《东夏异闻录》去见皇帝。

少年见他情绪不再那么激动，温言劝慰：“你先坐下，让我给你敷伤药，保养好身体才能继续想办法救你父亲。你要是继续这样横冲直撞，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家里人该有多难过。”

稚奴低下头，小声嗫喏：“我没有家里人了。”

少年问：“你阿爹获罪，那你阿娘呢？”

稚奴的头压得更低：“我娘抛下我，不要我了。”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艰难地再次开口：“原来你和我一样……我很小的时候，阿娘也抛下我，自己回她的家乡去了。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稚奴答道：“我爹娘都叫我稚奴。”

少年说：“稚奴，我叫麒麟。平时我总是调皮捣蛋、磕磕碰碰，所以身上常备着外伤的药，你坐下吧，我给你敷药。”

稚奴依言坐下来，仰起头让麒麟给自己敷药治伤。

这时稚奴才看清楚麒麟的面容，不由自主攥紧了手里的麒麟面具。

“麒麟……我是不是见过你？”总感觉很亲切，但完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麒麟微笑：“应该是没见过。但我也觉得你很面善，可能是有点眼缘吧。”

稚奴不再说话，静静看着麒麟给自己的额头敷上药，又用一块绣着麒麟纹的丝帕包扎住。奇怪，刚才撞伤的瘀肿伸手就能摸到那么大个鼓包，但为什么从始至终根本没有疼痛感。

月亮渐渐沉落，东方亮起一颗启明星。

“天快亮了，”麒麟说，“你刚才撞到树上，是因为躲避什么人吗？天亮以后还会有人来追你吗？”

稚奴说：“有人追我，是因为他们想要拿走紫金匣子。我猜，刚才我晕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匣子拿走了。”

麒麟叹了口气：“凡人都想得到长生不死的秘密，但其实拥有长生不死，也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凡人？”稚奴捕捉到麒麟话语中的蹊跷，“难道你不是凡人吗？你知道长生不死是什么感觉吗？”

麒麟笑起来：“当然知道啊，我就是长生不死的小神仙。”

稚奴被这样明灿的笑容恍了神，眼前一晃，忽然就醒了过来。

原来遇见麒麟小神仙的一切，都只是梦境。

稚奴醒过来时天光大亮，自己仍然保持着摔倒的姿势躺在树下，而紫金匣子完好无损地被他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