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客 第140章 第 140 章

“小哑巴！我回来啦！”

这咋咋呼呼的声音，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洛云知道她不会来迎自己，就自己推开了门去到房内找她，还是一样乱的屋子，到处都是石头，院子里放的是些半成品，家里都是些珍惜的摆件，她正倚着一张高背椅在雕像。

“小哑巴，你刻什么呢？”

人。宋祁张口了，这一下竟发不出声音，她咳了几下，洛云忙给她倒了杯水。

“天哪，你不会告诉我你几年没说话了吧。”

“没有，也就十几天。”

“这是谁啊？感觉刻了很久。”

面前这个石雕跟人一般高，大体样子出来了，细节还没处理，刻痕也是新旧夹杂。

宋祁摸上了刻痕，“十四年。”

“什么？！”洛云一脸惊讶，“什么客人可以等这么久？”

“给我自己刻的。”

“那也用不了这么久吧，以你的水平，就算要求精美也用不着琢磨这么久。”

“因为我不知道，她该是什么样子。”

洛云点着自己的脑袋想着，“这不就那什么……哦洛神，跟这个一个道理是吧？”

“不一样，她存在我的生命里。”

“好吧，不说了，你又多久没吃饭了？”

“忘了。”

“真是个石痴。”

“娘——”

从外面“哒哒哒”跑进来一个小男孩，头发还很短，披散着。洛云刚张开手要抱他，宋祁却一下关了门，还从里面将门栓住了。

“小哑巴，怎么了？”

宋祁周身气氛一下降到了冰点，“不喜欢。”

宋祁觉得自己多少有点操心命，只因为给阿离的长女取了名，产生了牵绊，后来就忍不住惦记，她现在平安无事也就罢了，要是有什么意外，自己怕是也上赶着救人，这个毛病很难改，所以最好在苗头出现前立刻斩断。

“那我出去。”孩子年纪小，洛云怕自己再不出去他就大哭了。

“嗯。”

宋祁从周边的成品中随手拿了一个给她，“给你的。”末了她又补充道：“不是给他。”

“谢了。”

鸿嘉三十一年。

石雕的大体已经显现，衣褶的纹路也流畅精细，人像成站立状，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根箫，长发披散，用几根钗子固定，后方一缕发丝定在半空中，就好像人是活的。

灶台上的面疙瘩已经凉掉，没有再加热她就直接吃了，又回到板凳上坐着。

“你啊你，藏了这么久，该让我看一眼了吧，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夜里没有点灯，一人一雕像相对着，月光一照有些瘆人。

她摸着凿子的柄，反复摩挲，木柄长时间下来表面被盘得光亮，好似涂抹了一层油，她起身，翻出床板，把底下藏着的一箱私房钱搬了出来，但没去管它，又到了雕像前坐下。

长时间坐着，短时间的行走不能消磨她内心的烦躁，于是她又站了起来，抓了一串铜钱出门。

现在夜市还没散，酒楼还稀疏几个酒客，宋祁把钱往桌上一放，换回来两坛最烈最贵的酒。

她回了自己黑洞洞的小屋，把其中一坛酒放石像前，跟它隔空对磕。

“石匠师父说我没有情，无法成为一名好石匠，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记不起来你，你也不提醒我。”

她仰头喝了一口酒，喉咙仿佛被烧灼了，她晃了晃酒坛，往里头看了一眼，“这酒也没那么醉人，是不是？”

“哈——”宋祁往后一仰，两条腿伸直了，脚后跟磨着地，“醉云轩，醉卧云端，好名字。可是我问过了，没有你，你是不是消失了？后世子孙也记不得了。”

“老不死的，老不死，你叫我这个，那我该叫你什么呢？老婆子？不是吧。”宋祁说着，自己笑了，“哼哼，你再不报上名来，我骂你了。”

她脸颊通红，仰面躺着，板凳垫在臀下，酒坛举起来，酒水沾湿了衣领，“好大的排场，哼！竟劳烦我这——不对，朕，一介帝王，苦苦求你入梦。”

她吸了吸鼻水，把剩下的酒水一股脑灌进嘴里，衣襟大半湿透了，“骗子！”

她嘀嘀咕咕，反复念叨着几句骂人的话，酒坛抱在怀里，弓着身，竟要睡去。

醉酒后的第三日，她终于醒来，脑子出奇的清明，她拿起凿子，一下一下地雕琢。

刻完眉眼，一共花了七日，这七日内不吃不喝，除了凿刻声音，其他音响全无。

这七日她仿佛过了一生，她的脑子终于不再空白，这五十多年，从没有一天能比得上现在充实，这将是她人生中最后一个石雕。

宋祁拿了刷子将石雕上的石粉全部清扫干净，又拧了布将它全身擦了一遍。

她后退一步，看清了石像整体，是熟悉的眉眼，眼角沟微微上翘，她分明看见了她眼中的宠溺。

“知君重诺不毁，特——燃命相随。”

“青松，好久不见。”

洛云再度踏进宋祁家已经是两日后了，屋内的窗户没关，夜里有大风吹进来，洛云一推开门，石粉呛得她捂住了口鼻。

“小哑巴。”

宋祁以站立的姿势，双手抱着雕像，身子前倾倚在它身上。

“小哑巴，你干什么呢？”

石粉盖住了地上的痕迹，洛云走近了才发现不对，石雕的身上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就像穿了一件红衣。

“小哑巴？小哑巴……”

洛云看到了她衣襟里露出的一角信封。

“洛云，唯一一次叫你，师父说，没有情就无法刻出真正的雕像，我做到了，所以，永别了。架子上还有三十七颗太极球，加上从前给你的二十七，一共六十四，愿你长命百岁。若是清明你来看我，只能一个人，我不喜欢陌生人。这些年多谢你的照顾，匣子余钱十两余，悉数赠予，望你早日得偿所愿。最后，帮我把它，送到信封上的地方。——宋祁。”

“宋祁，你叫宋祁，小哑巴，你终于肯告诉我了，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