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炼内功的奥义精要,始在凝血聚气。
天资绝顶者,按要诀运功行气,三周天后丹田即生微毫真气,不得要理者,执迷不悟,终其一生难有所成。
早先之时,为替小龙王疗伤救命,天衣曾予她一道真气。这道真气现在就伏于奇经八脉,蕴于五脏六腑。风剑心以一掌抵住她的后心,引出潜伏在她体内的那缕真气,引导真气开始行走周身的穴道经脉,一边让她默念心法要诀,沉心静气,神游太虚,一边让她记住真气行走的路径。
以外力将真气打入他人体内,强行运转,筑根造基,实为投机取巧之法。与传功相类,看似事捷功倍,实则极为凶险,也极为困难。
任由他人真气入体,实则等同将性命托付出去,要有如此的信任殊为不易,此为其一。
其二,受功者和传功者需要真气同源,倘若内劲相斥,真气相冲,则必生横祸。纵然受功之人毫无基础,丹田虚空,也须有炼化之法,否则真气失控,必伤体魄。
其三,传功者对真气的操控必须要达到炉火纯青,如飞针走线的程度,引导真气时需如臂使指,绝无差错,否则一步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当世中,能将真气操纵到如此境界者,风剑心堪称第一人。不仅是因其修炼过炼气的最高法门《天物刃》之故,更因她体内身负水玉归藏之神异,所修内力万形万相,变化随心所欲,如意自在。
要论真气操纵的巧妙精湛,当世无人能出天衣其右!这天下间,能以一道真气就助人入门修行者,唯风剑心而已。
天衣当然不是毫无把握,肆意为之。前有她为师姐运功,祛除病体沉疴,后有她一道真气为小龙王护心养脉。有此为鉴,她谨慎施为,依循前法,终于在引导真气行走三周天后,将真气贮藏在她丹田之内。
小龙王天资敏悟,凭借记忆,就将行经运气之法掌握重现,分毫无错。
她神游物外,魂出太虚,但觉万籁俱寂,朦胧黑沉,万物声声皆不能入耳,万念种种皆不滞心。不知过多少时候,忽觉丹田微热,经脉似有酥麻刺痛之感,仿佛蚂蚁成线游走在体内,数次循环后,痛感减弱,四肢百骸如是安坐云端,漂浮无定。
等到风剑心轻拍她的肩,将她从这种似梦似醒的状态中唤醒,萧千花睁开眼睛,没想却望进一片暮色西沉的昏暗中。
她眨眨眼睛,还怀疑是自己没醒,等到望见谪仙般的少女温和婉转的对她道:“初次行宫运气,不宜入定过深。”
她这才恍然惊醒,思绪转了几转,讶然惊道:“我刚刚,入定了?”
她虽然未正式修炼过内功,也从江湖中人的只言片语中耳濡目染。所谓静坐入定,乃是修炼内功和心神的根本,若不能入定,则无以修为。
风剑心颔首,赞许道:“你很不错,我说过的,你虽非根骨奇佳,却是悟性极高的人,初次练功就能入定,这实是出乎我的意料。”
她的评价甚高,萧千花更是没想到她首次修炼内功就能入定,实在是有些欣喜若狂。
她却不知,普通人若要行脉聚气少说也需半月一月的功夫,似她这般半日就能聚起如此真气者,若非天助,实在是绝无仅有。
能得到风剑心这样的先天高手一道真气,短短半日的时间就能踏入修炼之道,如此的福缘深厚,倘若传扬出去,不知会令多少江湖中人妒火如焚,对她的机遇艳羡不已。
再看周遭暮色,萧千花即刻又惊又奇,随后欣悦之情稍退,随之而来的就是满心的愧疚和羞惭,“师父,都是徒儿的错,都怪我一时太过沉迷修炼,误了时辰,今夜也不知道能宿在哪里?若是害师父师伯露宿荒山野地,徒儿……徒儿,真是对不住您。”
说罢,眼角微红,对着风剑心纳首就拜,天衣速度疾快,当即托着她的手肘,小龙王就是用尽全力也是巍然不动。
“说什么胡话?人在江湖风餐露宿等闲之事,我倒是没甚讲究,只怕要苦我那位好师姐。”
“你如何在这里说我的坏话?”
人未到,而声先至,随着一声轻嗔,洛清依清俊飘逸的身姿落在她们面前。
暮色里,萧千花看不大清楚,风剑心却是洞若观火,一览无余。但见师姐巧笑倩兮,语带温婉笑意,先向小师侄道声恭喜,再向风剑心嗔道:“你能吃的苦,我怎么就不能?你莫要轻看我,你要知道,我是你的好师姐,日月双剑的女儿,不是那些足不出户的深闺小姐。”
修炼武学,其路漫漫,道阻且长。对萧千花来说,她初次接触到这般正统的内功心法和高深玄妙的武学,立时就深感不可思议。
那份痴迷和热爱,一时竟胜过练武的艰辛和疲乏枯燥。她夜以继日,忘我的修炼,深知哪怕每日只有些许也好,她想要变得更加强大。
与此同时,问道贤居和雁妃晚重创潜龙帮的消息,以及风剑心在英雄台大破白骨旗的流言如同旷野疾风,一日千里,席卷到鹿河两岸,彷如两道惊雷骤起,震撼着暗流涌动的东南武林。
传言甚嚣尘上,一时玲珑天衣名震当时,中原群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甚至还有人传言,说剑宗接连击破东南各路邪道,擒杀恶首元凶,这是想要联合当今武林正道。一举诛灭妖邪,剑宗即将会掀起百年之后的正邪大战!
一时邪道宵小纷纷蛰伏隐匿,正道群雄人心振奋高昂。
延鹿河北上,近东海入流处有巨山。鹿河之水贯穿横绝,将此山一分为二,鹿河成天堑,两山成峡谷,双峰璧面笔直如刀,宛若鬼斧神工。
山壁险峻巍峨,高逾百丈,两山隔鹿河遥遥相望,故名隔望山。因其形似两头巨大猛虎相对坐望,因前人有云:“一水成天堑,两虎镇雄关”,故这两座山也称之为虎台。
虎台之间的径流河道不过二十丈,仅能容两艘楼船并行,前朝以此天险之利,内扼悍匪,外拒强敌,进退有度,攻守合宜。
前楚失道,江山易主,待本朝镇将接掌东南防卫,历经百年积累,大修工事,加固峡壁,开凿山体,更是将虎台修的固若金汤。
虎台巍然雄壮,犹同巨城矗立,两侧岩壁隐藏着悍利的火炮。山体凿空内驻重兵,上连铁索铺陈栈道,凭此兵队调遣,策应联防;下修港口停驻战船,用以守卫迎击,攻守兼顾。
虎台两岸皆为堡垒城墙,形如重镇。居留此城者皆是驻防的军士,分为城防守备,水师和游击三军,合计三万众,这座天险之城和三万军队就是守护东南的屏障。
内镇山河,外御强虏,坚不可摧。若无如此强军,天子也不敢贸然裁军节流,劝甲归田。
飞鸟惊鸿鼓翼翱翔,乘风直上扶摇九霄,身负青云之志,穿行于天堑水云之间。
铁索栈道横贯隔望山,拨云逐雾,但见一人立于其上。
却见此人身量魁梧,昂首挺身,脚踏百丈之高如立平地,安然若素。风卷雾升,涛浪流波依然纹丝不动,仿若参天立地之巨木,犹如镇山定岳之雄塔。
这个男人身着明光铠,头戴紫金盔,双肩饰虎面,金带缠兽纹,脚踏虎头乌皮靴,外裹红底绿团袍,腰挎一口龙泉昆吾剑,心藏江山百策万卷书。
再观此人,相貌堂堂,白面长须,棱角分明的面庞,双眼似墨,长眉如刀,眼瞳幽深,暗隐光华,目光掠过犹龙观虎视,威凛轩昂,常人莫敢直视!
更异乎常人的,是他那发须之间隐见三两道紫髯。身量挺拔,胸脯横阔,骨健筋强。生而有气质卓然之相,一身文武艺,成就盖世功,如此人物,当真无愧“东南铁壁,虎将无双”之誉!
男人虎目低垂,俯瞰铁索栈道,那里虎踞雄关,看千帆过尽,苍生黎庶皆在目中,雄兵万众在掌握之内。
船帆如鱼,众军如蚁,唯他昂然立在这方天地之间,仿佛信手分山裂土,天日触手可及,无需言行举止,生就纵横四海之气概,睥睨当世之风流!
这个男人,就是大齐四方统帅之一,统掌三省防务,手握十万雄兵,天子之下万臣之上,钦命御封的川海道行军大都督,号称一将镇东南的三军总帅——徐敬帘!
栈道忽而摇摇颤颤,一名小校匆匆来报,奔到目前,单膝跪地,拱手道:“禀麾下!寮台来报,定关守将樊将军凯旋归来。”
徐敬帘闻言虎目微光,龙威凛凛,锐眼俯视着准备进关的战船兵队,神情无甚颜色,面目安然沉稳。
徐敬帘喜怒不形于色,就连唇边的长须挑起的弧度都是微不可见的。他转身发令,其声威严震震,不怒而雄:“击鼓鸣号,迎客!”
说罢,抖抖宽袖,步履稳疾的走出栈道,往关隘驻港而去。
雾绡姬早在数日前出龙门峡后即与剑宗和贤居等人告别,乘驾红袖号带着巫山无情道众人离去。
丹青仙性好闲云野鹤,不喜官场繁复,见此间大事暂休,当即命贤居各部严密监视九龙湖动向,便也肆意洒脱的再度浪迹天涯去。
雁妃晚等人随樊荣乘船穿过驻守的定关,延鹿河北上,直向虎台。
鹿河风平浪缓,宝船随波摇晃,一路起伏跌宕。玲珑和鸣凤到底出身西南,不擅水路,一行三五日,虽未致丑态百出,终是眼晕目眩,显出些许颓靡不振来。
等到渐近虎台,二人稍缓口气,迫不及待的站到船头。耳畔听乘风破浪之声,遥望险峻天堑巍峨的巨影,不禁心生豪迈,胸中浑浊之气一荡而清,郁郁之感为之消弭。
鹿河之水横断天堑,两岸峰峦矗立,山壁笔直如刀,身姿雄壮巍然,宛若虎踞,长风穿过峡谷,犹如虎啸,其声不绝于耳。
立足在舟船上,仰望穹顶,虎台之峰直耸入云,仿佛高山仰止,遥不可及,人在峰下,不禁生出双峰尽处相接相合之感,瞬息之间,似有天塌地陷,巨山倾覆而来的错觉。这当世奇观,不知觉间就摄去人的魂魄,直令人深感世间造化的浩荡神奇。
若说龙门峡是鬼斧神工造就,人力之巨令人啧舌,那虎台便是浑然天成而生,天地造化之奇绝使人叹为观止!
忽而一阵击鼓之声如雷轰轰,号角吹鸣浑厚悠长,响彻峡谷,回荡在巨城之间。
战船近城驻港,虎台两侧修筑城墙,驻守重兵,远见旌旗连影如云,迎风猎猎,城墙之上兵士站立如竹,刀枪林立,军阵威严!
众人走下渡板,数日漂流,脚步尚有些许虚浮,如踏云端雾团,还不及站定,一人从城墙甬道匆匆走过来,身后还紧随着一众将官。
但见当先之人身姿矫健,疾走如风,端的龙行虎步,风云影从,还未看清真容,一身豪雄气概已是卓绝当世。
樊荣一见此人亲驾来迎,颇感受宠若惊,连忙疾前两步,单膝拜倒,“参见麾下!末将,幸不辱命!”
樊荣是定关守将,军阶职位非同小可,值得他尊称一声麾下者,东南三军之中恐怕不作他人之想。
众人暗里惊奇,不禁悄然逡视。
这名男子相貌堂堂,须发几簇紫髯,生就非凡之相,此刻虽是满面喜色,气度神采也是威仪凛然,生具上位之资。
“樊将军劳苦功高,快快请起!”
徐敬帘急忙将樊荣扶起,轻按其肩,颇有赏识赞许之色。
“谢徐帅!”
樊荣让开位置,将他引向众人,赞不绝口道:“末将不过是因利乘便,顺势而为,万万不敢居此大功,若非诸位少侠神机妙算,巧用神通,岂能这般顺利就击破逆贼,生擒魁首?”
樊荣既称其为徐帅,想来此人定是东南三军统帅徐敬帘无疑!
这位传说中的天下四方一将,多年来统御东南,定国安邦,其位高权重,掌印东南,此刻居然亲来迎客,如此礼数真不可谓不大,也不可谓不周。难怪众人虽在江湖,也觉受宠若惊。
樊荣让过徐敬帘,这个男人的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众人,虽然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心中却已闪过几番计较,数种思量。
玲珑最是冷静慧智,她上前一步,站在众人身前,其他人回过神来,也随她执礼拜见,“见过徐帅。”
她们非是徐敬帘麾下,江湖和庙堂的关系虽然错综复杂,辅车相依,明面上却始终保持泾渭分明,两不相犯。故而众人见他时也不以官民之礼相跪,而以江湖之礼待之。
徐敬帘不以为意,反是颔首抚须,连声称道:“樊将军已经传书回帐,诸位虽在江湖,却仍心怀社稷,徐某敬佩之至,心驰久矣。今日缘见,果然不愧是少年英雄,女中豪杰啊。”
众人敬谢,谦称不敢。
徐敬帘豪迈大笑,展长臂恭请道:“诸位少侠,本帅已在虎台望江楼摆酒设宴,一来为诸位接风洗尘,二来为将士们犒赏庆功,请!”
望江楼建在虎台西峰半山处,面望东壁,峰下鹿河之水尽收眼底,望江之名名符其实。
徐敬帘与军士将众人引至望江楼饮宴,按主客尊卑次序落座,剑宗一行留意案上饮食,不过是些寻常的酒肉果品,并非馔玉炊珠之物,可想而知,徐敬帘绝非穷奢极欲之人。
军中待客礼官见众人神色,为表歉意,还道:“粗茶淡饭,还望诸位海涵。”
此次酒宴所请之人不过十数之众,俱是徐敬帘的心腹爱将,幕后僚属,其中有慧心妙舌,能说会道者,席间将剑宗众人好生赞誉,不仅将他们称作少年英雄,女中巾帼,还说他们必是身怀建功立业之才,心负卫国安邦之志,还将远在西南的风影剑圣也是一阵推崇,甚至还说西南七星顶人杰地灵,不仅有天衣名扬天下,玲珑智定八方,门下的少年豪杰也是人中龙凤,超凡绝伦。
如此一通美誉如潮,允天游和金虞毕竟年轻情豪,被军中将官如此称颂,不禁面有喜色,登时一腔热血翻涌,恨不能当时横刀立马,上阵杀敌。
饶是沉稳端定如纪飘萍,这时三两杯黄酒下肚,也是有些飘然恍惚。
舒绿乔被人美言奉承,贪吃两杯美酒,竟也是面颊薄红,双眼含情,隐隐显出娇媚之态。
也不知她是不胜杯酌,还是那酒不醉人人自醉,便是众将官久经沙场,不近女色,此时也觉她明媚娇美,奈何非礼勿视,让人不敢贪看。
席间唯有玲珑,任凭众人推杯换盏,依然安坐如山。雁妃晚容色绝丽,此时俏颜恬静,彷若心如止水,偶尔与徐敬帘目光相对,纵是对方身居上位,统帅一方,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眉目隐藏龙虎之威,她自含笑以对,处之泰然,如似波澜不惊。
徐敬帘面色如常,心中却暗暗惊异,玲珑虽智名远扬,到底是后生晚辈,初出茅庐之人,此刻面对众将如此赞誉不绝和上位者的威严竟能不卑不亢,这份从容定性,绝非寻常之辈。
徐帅暗自思量,待他举杯往案上一放,其声不轻不重,原先尚且还把酒言欢的众将居然即时噤声,就算已有三分醉意的,也摇晃着长躯坐回来。
雁妃晚见此情境,明眸微抬,暗道,东南三军总帅果然不容轻觑,众人一听号令即时令行禁止,这必然是徐敬帘素来军纪严明,积威尤甚之故。
玲珑唇边笑意更深,但听徐敬帘长叹道:“唉,今东南疲敝,内藏贼寇横行凶暴,外有强虏虎视眈眈,本帅空有攘外安内之心,奈何其力有所不逮,军中正是用人之际,众位皆是少年英豪,不知诸位少侠可有入伍从军之志?”
纪飘萍沉默不语,允天游和金虞此时已有三分酒意,一听徐帅相邀,不禁心有意动。
江湖中人风花雪月,快意恩仇,说到底无官无职,不过一介草民,哪有出入官场,前呼后拥来的威风?
徐敬帘见他们面有意动之色,转向雁妃晚道:“至于二位姑娘却也无妨。今上恩德广布,并无禁用女子从军之法,当今北境统帅燮国公麾下的秦小将军就是女子之身,相信以玲珑之智,鸣凤之勇,若为徐某麾下谋士勇将,当是绰绰有余。”
再面向众人向东方拱手礼道:“诸位若是有意,本帅不胜之喜,愿即上表请旨,列位皆投本帅帐下,俱得封赏,若是无缘便也无妨,本帅仍愿上疏进表,请朝廷为众位论功行赏!”
东南统帅,一方镇将能如此屈尊降贵,礼贤下士,若是普通的贤士豪客当时就感激涕零,恨不能粉身碎骨以酬知遇之恩,雁妃晚却还神情自若,淡然含笑道:“多谢徐帅抬爱,我等受宠若惊,却也愧不敢当。我出身江湖,惯爱随心所欲,快意恩仇,如此肆意妄为恐怕难登庙堂,常言道:这入仕就如登山,步步凶险,步步艰难,我向往逍遥自在的生活,恐怕难承徐帅的美意。”
她言语温和,回绝起来却似心意已决,再无转圜的余地,徐敬帘没想到她能如此坚定,居然连思量也没有。转过眼去,见允天游和金虞俱都面色潮红,神情恍惚,两眼游移不定,似是颇为遗憾,遂转向二人道:“那二位,你们以为如何?”
允天游和金虞两人浊酒入腹,酒力上头,已然不甚清醒,一听要从军出将,似乎已能看见他们扬名立万,指点山河的模样。眨巴着眼睛,摇晃着踏出站起身来,正要回应,“在,在下……”
忽听一声响起,悠悠道:“二位师兄且莫贪杯,现在还清醒着吗?”
这声音风和阳煦,如清泉潄石纯澈空灵,也如金钟玉罄般清心宁神,二人恍然回神,好不容易寻到一丝清明,摇晃脑袋,勉强站定,向徐敬帘道:“这……我等意见和师妹相同。”
眼见两人已然意动,如今又被雁妃晚一言惊醒,徐敬帘笑容略僵,而后收敛起喜色,复又坐回案后,面有尴尬之色。
堂下众将官见主帅被拒,无异当面受辱,心中暗怒,这些江湖草莽居然敢如此不识抬举?若不是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这群不谙朝仪的小子哪容他们如此放肆?
众将官即时就沉着脸色,一人怒眼狠狠扫过玲珑,复觑向金允二人,冷哼道:“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心中竟然没有半点主意,唯一女子马首是瞻,唯命是从,实在是……哈哈哈哈……让人不敢恭维啊。”
金虞和允天游再是昏沉恍惚,哪里还听不出他的冷嘲热讽?当即就要发怒,“你……”
“帐下不得无礼!”
徐敬帘猛然喝断,其声如虎啸龙吟,震人心魄。他虎目含怒藏威,扫过座下,众将官无不噤声,剑宗等人也不敢造次。
徐帅换副诚挚的面庞道:“既然诸位已有决断,本帅也不强人所难。今日之言,他朝亦践,诸位都是平乱安邦的人才,若有谁他日要改主意,我虎台大营广开贤门,随时恭候大驾。”
话到此处,已有罢休之意,徐敬帘言语尚有余地,众人再执意回绝那就是不识时务,因而顺其所言,众人皆执礼谢过。
徐敬帘左右顾望,忽长叹道:“东南匪患猖獗,倭寇横行,徐某有心杀贼,奈何其势莫及,实在求贤若渴,若是天下英豪皆同诸位,身在江湖之远,心忧社稷江山,皆愿入我帐中效力,何异如虎添翼?如此,何愁倭寇不灭,山河不宁啊?”
听他言辞真恳,话中尽是忧国忧民,不由令人动容。雁妃晚回道:“徐帅言重,如虎添翼之誉,愧不敢当。我等不过稍尽微薄之力,略效犬马之劳,若无元帅稳坐中军,运筹帷幄,若非樊将军千里驰援,小女子纵有微末急智小慧,也难成大事。”
“玲珑此言,羞煞本帅。”
徐敬帘连忙抬手掩面,愧道:“徐某镇守东南,安内无法,御外无方,上愧天子圣恩,下负黎民所望,日日痛心疾首,彻夜难安,时常愧悔,无地自容!”
徐敬帘以手覆面,别过脸去,仿佛真是羞愧难当,不敢示人。玲珑恳切劝道:“徐帅此言差矣,东南一将之名,威震当世,深得万民倚重,足令宵小敬畏。元帅上承圣恩,下载民望,号称东南铁壁,护佑一方,如此鞠躬尽瘁,劳苦功高,实为大齐国柱,肱股之臣。今上曾有言,‘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这般圣恩荣宠,可谓是无人能及。我初涉东南时,行走市井坊间,听流言说起过,徐帅当时染疾……”
一言至此,徐敬帘虎躯倏忽绷直,如同张弓满弦,似乎猝然而发。他锐目冷厉,眸底寒光疾闪,摄人心魄。
满堂将官鸦雀无声,众将面目阴沉,都拿锐利的眼睛盯着她,瞳中隐有疾色,气氛一时诡异死寂,席间杀伐之气暗潮涌动,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当时就是有三分醉意的允天游和金虞都觉如芒在背,令人不寒而栗。
久经战场的武将散发出来的杀气,比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更加锐利磅礴。
玲珑却似毫无所觉,不动声色的将徐敬帘和众将的反应尽收眼底,她悠悠然接道:“染疾在前,遇刺在后,百姓心急如焚,忧惧惶惶,都恨不能以身相代,徐帅的民望推崇,可见一斑。”
徐敬帘锐芒收敛,望着雁妃晚,言语淡漠冷然,道:“徐某庸碌之才,岂能当得百姓如此拥戴?着实令某汗颜无地。不过,既然姑娘说起,徐某身孚众望,怎敢懈弛怠误?便由左右款待,某军中尚有要务,请恕失陪之罪。”
说罢,拱手告礼,起身就要走出内堂,近侍卫军紧随其后,还未行出三步,却听玲珑在其身后说道:“徐帅请留步。”
徐敬帘止步侧身,雁妃晚微抬眼眸,不经意和内堂帘后的眼神相错。阴影中的那双眼睛锐利如刀,锋冷阴寒,仿佛能洞穿人的心智,夺去人的魂灵,纵是玉质慧心如玲珑,不期然间也觉某种战栗从背脊升起,恍惚有窒息之感。
“玲珑姑娘还有何事?”
内堂的门帘缓缓放落,遮住那双阴冷锋利的眼睛,刹那失魂的心神渐趋宁静。说来繁复,其时不过一念瞬息,玲珑挂出恬静柔美的笑颜,从容自若的道:“请恕小女僭越,斗胆请问,不知徐帅打算如何处置今元其人。”
徐敬帘眉峰紧蹙,立时正色回道:“犯边之贼,侵我山河,杀我百姓,若论其罪,千刀万剐不足泄恨。然他虽恶贯满盈,到底是外邦之臣,徐某不敢擅作主张。拟将此贼暂禁地牢,再由本帅进表,治他侵边犯境之罪,要他枭首街市,以告慰东南无辜屈死的亡魂。”
雁妃晚云淡风轻,说出的却是大逆之言。
“若是皇帝不许呢?”
众将骇然色变,徐敬帘长躯抖震,登时虎目圆睁,险些就要发作,终是强压住疾言厉色,沉声道:“雁姑娘,妄议天子是重罪,怜你不胜酒力,本帅饶你这回,尔等虽是江湖中人,也请谨言慎行。需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话说的义正言辞,掷地有声,徐敬帘虎步龙行,揭帘而进,内堂中那抹阴影紧随其后。
那是个身量高瘦,形如青竹的男人,伴随虎驾,落后半步,如影随形。
要问这个男人生的什么模样?
但见此人蓬头乱发,不修边幅。寥寥竹簪作髻,天仓圆满,两道短眉稀疏,面正口方;相貌寻常无奇,形容洒脱不羁,身着松纹青衫,腰系金丝銮带,脚下丝鞋净袜,手执玉竹白扇。
抬手间两袖清风,挺身时胸怀坦荡,形似山野落拓隐世之夫,神如怀才难报郁郁之士。唯独那双眼睛,锋锐阴翳,令人不寒而栗。
此人名为邱望,字澄怀,虽显老相,岁却与徐敬帘相及,堪过不惑之年。他辅佐元帅镇守东南十余载,用为帐下军师,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能,怀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之智,是胸怀谋略,心藏智计之人。
号称:谈笑风云山河定,挥斥八极乾坤功!
徐敬帘虎步生风,走进内堂,貌似漫不经心道:“如此众多少年英杰,澄怀以为如何?”
邱望脚步不止,锐眼含光,眼底寒芒冷锋掠过,右手玉骨白扇展开,扇面白纸黑字。上书四字:“云开壑深”。
狂草行云流水,笔走龙蛇。
邱望以扇掩住半张面孔,扇后唇角微挑,与那双锐利幽深的眼睛相衬,竟显出些许阴森诡异来。
男人忽然收起纸扇,悠悠评价道:“年轻气盛,心怀壮志,假以时日,经千锤百炼后,或可成就英才。”
徐敬帘并无讶异,他微微颔首,抚须赞许道:“确是可造之材,如能为我所用,未必不能崭露锋芒。”
行到内堂深处,徐敬帘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澄怀以为,玲珑此人如何?”
邱望脚步倏止,展开折扇,如刀般的眼睛致命凶险,扇面后的半张面孔却是凝重端正之相。
徐敬帘见他并没跟过来,遂回身看他。
他们在军中虽分帅士,私里却也是师友,同舟共济十余载,向来是肝胆相照的交情,举手投足,不言而喻。
见他冷眼锐利,停身止步。徐敬帘就知他心中必有思量。邱望谋虑极深,现在他的态度与之前信口就称赞的“英才”之言,完全就是大相径庭。
等待良久,半晌无言。徐敬帘恐他已经神游物外,正要近前相问。邱望这时将玉扇收起,面露凝重端正之色。
徐敬帘遂将他引入堂中。
内堂门外执勤守卫,厅内无人,邱望直言道:“此女容貌秀丽,心机城府却是深不见底。”
徐敬帘闻言微奇,没想到他对这位小姑娘会有这般高度的评价。虽说他也对雁妃晚其人颇为重视,将她收入麾下的野心更是毫无掩饰。
邱望此人形容虽然狂放不羁,却生具怪才的风骨傲气。世间文武之流,能入他眼的不多。何况是个小姑娘?
邱望慎重道:“按照樊荣所报,玲珑身入虎穴。最后不仅全身而退,甚至还能重创逆枭,计擒敌首,不过七日之功。若说这是机缘巧合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说到这里,邱望折服道:“至少以邱某的能力,尚且不能做到。此人多谋善断,诡变万端。以吾之见,剑宗若用天衣为武,以玲珑为谋,天衣在明,玲珑在暗,二者相辅相成,这武林迟早尽归剑宗之手。”
“之前我隐在帘后观望,玲珑在堂中说的话,看似无心,实则有意。但是,依我看来,这份有意恐怕也是她刻意为之的。”
徐敬帘更觉此事怪异,疑道:“澄怀的意思是,她是刻意在席间崭露头角,而且明知道这样做会让我们对她起疑,却还是要这么做。甚至,她这样做就是想让我们对她疑心?那么,她到底意欲何为呢?”
邱望苦思冥想,道:“她如此行事,必有图谋。然而此人城府谋算皆是诡秘难测,有欺神瞒鬼之神通。玲珑雁妃晚,真无愧百巧千机之名。”
徐敬帘眉峰紧蹙,开始左右踱步,这位坐镇东南,号称万敌不败的三军统帅,此刻居然显出心神不宁,坐立难安的神态。
“她在席间,曾经三番五次的试探我,难道,她是听到什么风声?或者,知道你我所行之事?”
话音刚落,饶是散漫不经的邱望,骤闻此言竟也是骇的背脊生寒,冷汗淋漓。
邱望连忙摇头,不信道:“玲珑虽是江湖翘楚,女中英豪。但她纵有百巧千机之智,却无神窥鬼视之能,如何能通晓万物,尽知谋事?”
徐敬帘当然也不敢相信,他道:“以常理而言,她纵有料敌机先,随机应变之慧,也绝无通天晓地之能,这样想来,恐怕是本帅杞人忧天。”
然而,话虽如此,他们心中的忧虑却无半分懈怠。沉默半晌,徐敬帘心念忽动,面色倏然凝重起来,更甚露出惊惧之色。
“难道,她会和那位有牵扯吗?”
不需要指名道姓,邱望当即心领神会,身躯陡震,不禁心生寒意。折扇遮去半张面孔,思量许久,回道:“据我所知,玲珑如今不过十八之龄,久在西南,鲜少踏足中都,更从未与朝堂中人过往,更遑论接触到那位……”
徐敬帘思虑更深,“会是陆承吗?”
当朝宰辅,手握重权的陆相爷和徐敬帘一内一外,一文一武,二人虽并称大齐国柱,然素来不睦,此事满朝皆知。
邱望搖首回答道:“奸党逢迎上意,好大喜功,如她真是陆相的人,怎会将破逆擒贼的大功拱手相送?况且,无论是那位还是陆承,若要遣人到东南蛰伏,岂会如此堂而皇之的露出破绽,惹人生疑?”
徐敬帘不敢轻易释疑,他道:“玲珑诡变多端,善想他人之不敢想,为他人之不敢为。此人行事素来出人意表,一旦出手,必伤其害!西南龙图山庄,鹿河潜龙帮和东瀛倭寇都是前车之鉴。”
“她们的来意未明,麾下大可不必先乱阵脚。依我看,”邱望三思而道:“既然她敢出言相试,我们又何妨一探虚实?”
徐敬帘神情微缓,知他有主意,“澄怀何意?”
邱望将折扇展开,凑近与他耳语,徐敬帘听得虎颜舒展,频频颔首,抚须赞道:“如此甚好。”
望江楼宾主尽欢,曲终人散之后,众将或是回府或是执巡,允天游和金虞被先行请进城中帅府安置。
区区布衣,江湖豪士竟得徐帅如此看重,可见其惜才爱才之心。
雁妃晚藉登高望景为名在望江楼留下,并未随行进府,舒绿乔与她形影不离,理当跟随。
二人信步走出楼阁,在栏杆处凭栏俯瞰。此时暮色四合,深谷幽寂,但闻两岸猿啼鸟啸,峰底鹿河水流之声。居高远眺,天边明月高悬,江面如镜,二月对照,辉映明光,月光照进静谧幽深的峡谷,落在这阁楼一角的少女们身上。
她们身披月色,隐蕴光华,夜晚的轻风轻拂过面,吹动衣发,但见青丝如绢,淡衣如雪。
宛若九天入凡的仙姿,美得惊尘绝艳,令人目眩神迷。
纵是执勤卫士心志坚定,铁石心肠,也不免啧啧惊艳,忍不住贪看两眼,心中暗暗惊叹:玲珑绝色之名扬播四海,如今当见,江湖风闻诚不欺我。
果真是: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不知从何处附庸风雅的诗句,还以为文人痴人说梦,异想天开,此刻用来赞美其人,却是恰如其分,分毫不过。
舒绿乔对监视窥探的眼睛心生不满,对卫兵们贪看痴迷的神色更是郁愤交结。嗔怒冷芒的眼神扫过,两侧卫兵恍惚回神,挺身如竹,再也不敢窥望。
鸣凤站在雁妃晚身边,望见少女绝色无瑕的侧颜,但觉月色如纱,美人如画,血液奔腾如疾风烈焰,心脏处似电闪雷鸣般的震撼,无怪她有令人恍然失魂,心醉神迷的魅力。
天衣和玲珑都当得倾城绝艳之名,二者的美却各有千秋。
天衣之美若谪仙神女,纯洁仁爱而强大,使人不敢轻易亵渎,凛然的表象暗藏着痴着和过分温柔的性情;
玲珑的艳就像云雾中的幻象,扑朔迷离,美的让人流连忘返,但若一步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多情美丽的容貌藏着危险的神秘。
“你……”
一说话,音调里就带着暗哑和颤动,她强制从失控的声音里渐渐冷静下来,转过脸,未敢再看。
等她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还刻意压低声音继续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或者说正在发生什么?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雁妃晚的目光依然凝望着虎台的山水,似专注又似漫不经心,她微笑,“为什么这么问?”
舒绿乔看她,见她并未回望过来,心里略有些气闷。她将身体靠近些,使手臂摩挲手臂。绸缎纱衣轻薄,二人这样就算是肌肤相亲。
微凉软腻的触感传到她的全身,酥酥麻麻的让她情不自禁的微微颤抖起来,发出微不可闻的喟叹,“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是我猜错了,你就当我没有说过,那个,我不是比较笨嘛?就觉得……你是不是对那位,徐敬帘徐总帅,不太喜欢?”
雁妃晚觑她,莞尔,揶揄道:“这位位高权重,权倾东南,民望极高,多的是倾慕他盖世英雄的佳人,我不过是浪迹天涯的江湖儿女,若是喜欢他才糟之极矣吧?况且……”
她似乎深觉有趣的凑近舒绿乔的耳边,温言软语,宛若耳鬓厮磨的秘话,“你愿意我去喜欢他啊?呵呵……”
美人奉身如玉,吹气如兰,那声娇媚的轻笑撒娇,就像要将她的神魂都钩去般。
舒绿乔如何能消受?
但见她霎时低眉垂眼,不敢与玲珑直视。月色清晖下,脸颊羞红若霞,耳尖艳如滴血,娇躯都险些把持不住的软倒在地。若非灵台尚存丝缕清明,身体还无意识的紧握栏杆,怕不是当场就要软成滩水去?
啊啊……
这人真是……这人真是!
舒绿乔睨她,嗔怨般的道:“与你说些正经事,你却来耍戏我?你别惹恼我,那我就要不管不顾在这里亲你啦!”
雁妃晚果然收敛起戏谑多情的模样,身体稍微离她远些,“你是怎么知道,我和那位不对付?”
舒绿乔道“我虽没与你青梅竹马,朝夕相伴,但也知道玲珑雁妃晚素来不露辞色,纵使身陷险境,在生死旦夕之间还能处之安然。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会这样直白的表现出自己的不满。所以,你一定有这样做的理由,对吗?”
雁妃晚但笑不语,眼眸渐渐幽深起来。舒绿乔凑近去,削肩玉臂轻轻触碰着她,月牙似的眼眸盈着水光,娇柔明媚。
“呐……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雁妃晚侧过脸看向她,芳唇噙笑,却没回答她的话,反问她道:“你认为徐敬帘这人怎么样?”
舒绿乔暗暗吃惊,左右环视,确定没人听见这话,她略微思量,谨慎回道:“我和他素昧平生,今日也不过是一面之缘,我没有你那样能洞察人心,见微知著的本事,只是听说他在东南声名藉甚,民望极高,还手握重兵,有东南称雄之势。”
舒绿乔思量过后,评道:“他镇守虎台十余载,虽然未能攘除倭寇,却也有七征外海之功,若东南无此虎将,恐东南倭贼就要长驱直入,两岸匪盗更加肆意横行。就像你说的,徐敬帘确实能当大齐国柱,忠臣良将之誉。”
玲珑秀眉微挑,芳唇含笑,略带讥讽的凉薄道:“镇关东南,攘外安内,确是龙威虎贲之良将,恐非鞠躬尽瘁之忠臣。”
一言落地,舒绿乔惊愕的回眸看她,娇躯颤颤,简直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
雁妃晚凑近她耳边,与她喃喃数语,宛如缱绻缠绵,耳鬓厮磨般,原是勾魂夺魄的亲密,舒绿乔此刻却没有半分旖旎,直教她说的话惊骇得瞠目结舌。
舒绿乔摇晃着脑袋,颤着声道:“不,怎么会?这不可能啊……他,他怎么可能……”
鸣凤险些失控出声,雁妃晚娇软的身躯黏过来,纤白的玉指轻轻按住她的唇。舒绿乔的惊呼声戛然而止,只怔怔的望着她的眼睛,试图从她那双潋滟多情的眸里看出戏谑玩笑的意味来。
然而她越是凝视她的眼睛,越是感觉到她的眼神中毋庸置疑的真实,“你说的,是真的?”
玲珑笑着站直身体,“是真是假,此中真伪,相信他们不日就会来找我试探虚实,到那时我将计就计,定能看出端倪。”
舒绿乔更加惊讶,忽而想到什么,当时失声道:“你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刚刚才……”
话没说完,雁妃晚直接抵掌捂住她的唇,警告她噤声,还凑近她的耳边道:“现在,还有些事要说与你知,明早……”
一阵窃窃私语,舒绿乔愈听愈奇,却频频颔首,无不应承。
当夜宿在帅府的客院,等到日上三竿后,徐敬帘果然派人来请。
舒绿乔心存忌惮,立刻警惕不安的看着雁妃晚。玲珑神色淡静若定,右手轻拍她的手背,向她摇摇脑袋,安抚她焦虑的情绪。
左手持杯抿完那口茶,随即跟小校离开。
舒绿乔知她那个眼神的意味,直到她走出院外,她愈发的坐立难安起来。估摸着现在允天游和金虞他们该是都醒过酒来,随手将雁妃晚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当即起身找那三人去。
徐敬帘待客之地不在前厅,也不在正堂。小校引着她行门过廊,前往后府的小径走去。经过之处,但见亭台楼阁坐落分明,山石沟壑涓涓长流。走来卵石径道,穿过棠云梨雨,行经摇曳的竹林,终是来到一座清雅素净的竹屋。
后府小屋是帅府最隐秘的地方。隐秘到甚至左右都不能设置护卫,徐敬帘选择在此见客,完全昭显出他的诚心重视。
小校在屋前止步,向玲珑作请势。
雁妃晚明眸顾盼,这座竹屋精巧简致,竹屋两侧也无伏兵,心中思量念转,遂推门而进。
果见有人身着翻领窄袖的常服,端坐在玉石屏风前,红木小案后,静候多时。
此人仪表堂堂,不怒自威,非徐敬帘而谁?
南齐尚礼,男女不独居暗室,故而雁妃晚进来后并未阖门。
男人此时未披铠甲,身着常服,见她时不威而笑,甚至还为她亲手斟倒香茗,纡尊之意不言而喻。
若是常人,见他如此亲和厚爱,得他这般礼遇,只怕早已感激涕零,三跪九叩的敬谢徐帅的知遇之恩。
然雁妃晚接过清茶,双手捧杯,退至三尺之外,与他相对而坐,显得异常冷艳疏离。
徐敬帘心思深沉,执礼在前,先是表示对她赞誉有加,推崇备至,当即以招揽贤士为名,旁敲侧击她和朝堂有没我在什么关系。
雁妃晚七窍玲珑,轻描淡写的回答,滴水不漏。
徐敬帘愈越问越惊,对她也愈加欣赏。
这个小姑娘非但智计超绝,心计城府更是没露半分破绽,兜兜转转,居然还能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徐敬帘含笑微苦,若是他们继续这般你来我往,浅尝辄止的试探下去,恐怕今日都将一无所获。没想到的居然是他先沉不住气,终于肯进入正题。
“徐某素闻玲珑姑娘能见微知著,洞察先机,今日有言相问,还请姑娘能不吝赐教。”
雁妃晚保持着从容淡静的神色道:“赐教不敢,徐帅不妨直言。”
徐敬帘开门见山道:“未知玲珑对这东南之势,有何高见?”
雁妃晚不假思索道:“常言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女身为江湖,不敢妄言东南。”
徐敬帘对她这话不以为然,“家国兴亡之事,天下人皆有责焉。岂因江湖之远不顾,怎以女流之身相避?”
雁妃晚没犹疑太久,索性直说道:“既然如此,恕我无礼妄议,有言过之处,还请徐帅海涵。”
“说。”
“以我之见,今东南之势一言概之:内忧外患,势单力孤。”
徐敬帘垂首斟茶的手微微颤顿,杯中清茗微微晃动,荡起细密的涟漪。
徐敬帘虎目精光骤现,抬起锋利的长眉睨着她,似有大喜过望,连忙坐正身体,“愿闻其详。”
雁妃晚端坐案前,容色凛然,眼眸沉肃,直言东南之弊。
“潜龙帮群贼反心已现,东瀛倭寇狼子野心,更有巫山为虎作伥,蠢蠢欲动。一旦这三方达成会盟,虎台必遭其祸。而今州府各部独治,军马分辖,徐帅能统御者,不过游击,城防,水师的三万兵众,东南有变,可谓是孤掌难鸣。”
徐敬帘颔首赞许,“玲珑所言真是针针见血,字字珠玑。依姑娘的高见,目前正值东南危急存亡之际,虎台该如何自处?”
雁妃晚略微思量,淡然回道:“以我微鄙之见,宜先发制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徐敬帘长躯挺直,道:“如何先发制人?”
玲珑道:“巫山镜花水月反目成仇,分崩离析。纵许白师亲至,巫山楼船不擅水战,仅凭鲲祖鹏魔二人,不足为惧;潜龙帮六子死,五子伤,料以其睚眦必报之性,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徐帅当联合问道贤居,在定关布防,随时防备潜龙帮卷土重来。至于东瀛倭寇……”
雁妃晚话到此处,略微迟顿。
徐敬帘问道:“如何?”
少女放落茶杯,语气不甚笃定起来。
“朝廷的事我不清楚。但要说抗倭,我认为上疏启奏,请来天家圣谕,联合州府各部为上策。”
徐敬帘能统掌的兵马仅有三万,但若有皇帝的圣旨,就能指挥东南州府各部共计十万大军。
徐敬帘听她所言,观她举止,却忽然沉默起来,思虑半晌,拱手道:“久闻玲珑智绝无双之名,果然高论,令徐某茅塞顿开……”
男人虽带笑颜,眼底却没有什么喜色,转而说道:“实不相瞒,本帅请姑娘到此,是还有要事相询。”
玲珑没有感到吃惊,含着笑道声请,眸中浅笑意味深长。
徐敬帘说道:“问道贤居长目飞耳,神通广大,姑娘更是明察秋毫,想必已知我虎台四个月前帅府失物,本帅遇刺之事。”
玲珑殊无异色,从容回道:“略有耳闻。”
徐敬帘见她没有惊色,暗道果然,遂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行刺者共三十人,俱是身法诡异,悍不畏死之徒。刺客悍然发难,击杀我部多名将士,幸而众军奋勇用命,力抗顽敌,这才使他们的奸谋没有得逞。当场被诛杀的刺客十七人,生擒者七人,最后这七人咬破齿中毒囊,当场暴毙身亡,另有六人在乱战之中藉机遁走。”
雁妃晚凝眉道:“死士?”
徐敬帘神情微异,暗赞她果然七窍玲珑,神机妙算,颔首示意道:“不错,事后召人查验尸身,以衣着兵器,尸体标志,形貌以及他们武功路数来验明正身,确认是东瀛的死士无疑。”
雁妃晚似乎早有意料,向徐敬帘道:“主谋者,正是今元义雄。”
徐敬帘对今元义雄主谋此事心知肚明,“此中内情,樊将军早有回讯。”
雁妃晚道:“既然如此,徐帅还有什么疑问?”
“本帅镇守东南,内贼外寇皆对我恨之入骨,徐某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死何足惜?”
“后来我们发现,那批死士不但要行刺本帅,逃走的人还从节堂盗走一件物品。”
“帅府节堂是将官商议军要之处,守备森严。死士们阴潜进府,九死一生也要做成此事,可见失窃之物非比寻常。”
徐敬帘颔首,略微沉吟,“姑娘可曾听过顾祯之名?”
雁妃晚思索后回道:“徐帅说的是本朝大名家,画圣顾修儒?”
徐敬帘颔首道:“江津顾家本是江南百年望族。顾氏先祖顾祯之父曾是前朝的宫廷画师,后逢太祖起兵伐楚,他随前朝至顺帝逃迁到江南。及至此代,他的后人如今正在本帅帐中效命,还将画圣顾祯的一幅不传之作献予本帅,名叫《东南形胜图》。”
玲珑立刻想到,“失窃之物,正是此画?”
徐敬帘道:“不错,不久之后东南就流言四起,坊间传闻说这幅画里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或者说画中隐藏着连城巨富的,也有说里面有绝世功法的。都说若得此中所藏,可撼半壁江山。本帅也曾广邀东南贤士,奇人异客齐聚天机楼,奈何众人才竭智疲都不能堪破画中的秘密。”
说到此处,徐敬帘露出遗憾的神情,正色道:“如今这幅画流落江湖,本帅虽然不屑什么撼动半壁江山之说,深以为传言就是子虚乌有,以讹传讹。然而此物如今真落到倭寇的手里,却也不能不防啊。”
“你是想要,我帮你找回此物?”
“姑娘智计超绝,料事如神,徐某非常相信,你定有办法寻回此物。”
玲珑既没当场应承,也没拒绝,她忽然凝眉问道:“这么说,难道当日下令官军袭杀小龙王的,就是徐帅?”
徐敬帘完全没想到她有此一问,当时猝不及防,面色都陡然僵硬起来,“你这……这小龙王,是何许人也啊?”
雁妃晚暗暗观察他的反应,语气平静的对他道:“倭寇盗取宝图后,潜行川北,意图返回东海,却在连州府的小芦花村被杀,六人无一生还。从此宝图失落,全村被屠,小龙王正是那场惨祸中唯一的幸存者。或许,她也是最后见过《东南形胜图》的人。”
“哦?看来,你们已经见过此人?”
玲珑的眼睛直视着徐敬帘,绽放星彩的眸瞳隐含着凛冽的幽光,那双眼睛太过澄澈清透,就像有摄人心魄的魔力,让人内心的龌蹉都无处可藏。
“是的,这幅宝图为她带来的却是杀身之祸,不仅江湖中的正邪两道对这幅图势在必得,就连州府的官军都下令,要掘地三尺,且生死不论。”
徐敬帘在刹那竟生出些畏怯来,目光不经意的和她相错,终是久经战场的豪勇气概让他找回清明的神智。他看向玲珑直视,意外又疑惑的道:“竟有此事?”
雁妃晚但笑不语。
徐敬帘义正言辞,慷慨激昂。
“天下黎庶皆是大齐子民,某岂有戕害之理?想来定是州府官吏失察擅权,我相信此中必有蹊跷。本帅定会遣人察查内情,若真是州府衙门自行其是,本帅必上疏天子,势必究罪问责!”
转向玲珑道:“不知这位小龙王现在何处?”
玲珑浮现出清浅的笑意,道:“若我所算无误,小龙王应该是被意气盟的剑豪温灼宁擒去。”
徐敬帘长躯向前倾,“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当派人速去营救。”意识到这般急切的反应有失他大将之风,徐敬帘不动声色的坐回原处。
玲珑含笑,无声的转动着手中的瓷杯,“徐帅爱民如子,实是令人心折啊。”
“无需忧虑,敝派的大师姐和小师妹已经追踪过去,想来不日之内就会有消息。”
“贵宗的?”徐敬帘脸色微变,“就是那位,七星顶单掌毙黄风,一剑伏七魔的天衣?”
玲珑从容颔首,“正是。”
徐敬帘闻言大喜,说道:“若是那位天衣出手,小龙王性命无虞,我等在此恭候佳音就是。”
神情有须臾轻快,徐敬帘道:“恕某冒昧请问,若是找到宝图,玲珑有破解之法吗?”
玲珑回道:“区区才疏智短,从未见过这幅图,更不能谈什么破解之法……”转而看向男人,似有深意,“怎么?徐帅对这幅图的秘密,难道也有兴趣?”
徐敬帘长躯微震,虎目转动,思量半晌,长叹道:“也罢,君子既以心相交,当诚以光明磊落,无不可对人之言。实不相瞒姑娘,今上登极大宝以来,励精图治,日理万机,然政务繁重,早已无暇东顾。朝中奸党更是欺上弄权,将发往东南的饷银截留克扣。我虎台大营,三万军士已有半年未领分文军资!”
当今皇帝刚愎自用,近谗远贤,此事已为当世所知,所谓无暇东顾,奸党弄权不过都是粉饰他庸碌之辞。
玲珑百巧千机,当然不会揭破此言,顺势面露惊疑道:“竟有此事?”
徐敬帘痛心疾首,拱手向东方帝位执礼,叹道:“东南将士尽忠报国之心日月昭昭,天地可鉴!然而将士们纵有钢筋铁骨,终是血肉之躯,**凡胎怎么能靠餐风饮露而活?虽有东南的豪绅义富襄助,帅将典卖私财勉力支撑,但这些终究是杯水车薪,长此以往,恐无以为继啊。”
雁妃晚顺势问,“徐帅之意是……”
徐敬帘道:“若真能堪破宝图的秘密,这图中,真有连城之富,岂非大解虎台燃眉之急?”
玲珑闻言却无喜色,面色倏尔凝重,显然大不认同,“此事万万不可,徐帅还请三思而行。”
徐敬帘不以为忤,请教道:“愿听高论。”
雁妃晚正色道:“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前楚纵有宝藏,亦为天下万民,万民之主的天子所有,当清缴入库,收归国用。徐帅虽为东南戍兵之故,心存卫国安邦之志,也不可取其分厘。君不见江南田柴之祸乎?”
徐敬帘闻言身体陡然绷直,骇然色变,乌眉倒竖,虎目圆睁,厉声喝道:“田柴这等谋逆之臣,上负皇恩,下悖黎民,本帅岂能与这等乱臣贼子相提并论?”
雁妃晚无惧,道:“是民女失言……”
徐敬帘伟阔的胸膛起伏不定,心中似有满腔怒火,义愤填膺。
此间气氛陡然肃静,落针能闻,唯有男人龙吸虎出之声。待过半晌,徐敬帘摆手挥袖,说道:“也罢,我知你年轻气盛,出言无忌,不懂朝廷的律例,本帅且饶你这回,往后不可再出此妄言。”
雁妃晚执礼称是。
徐敬帘余怒未消的坐回原处。
雁妃晚道:“是小女妄言不敬,谢过徐帅宽宥,感念不罪之恩,在下愿将功折罪。元帅若是忧虑军资粮饷之事,某虽不才却有拙策,不知当不当说。”
徐敬帘缓缓定神静气,抬手请道:“既然如此,速速献来。”
雁妃晚道:“东南潜龙帮霸道鹿河,横绝江津。三十年来积富甚巨,恐怕无以计数。如今潜龙九子已现反相,绝无转圜姑息之余地,剿匪已是刻不容缓。既然如此,何不先下手为强?九龙岛此时群龙失策,兵船未动,宜先发制人。当以重兵扫荡其州府九龙九坛各部,断其手足,令九龙岛孤立无援,虎台即能占尽先机。”
“无以计数”,这四字令徐敬帘登时虎目清亮,大为意动。若是说无以计数,也就是数不胜数之意。既然无法估算,此中就大有文章可做。
思量过后,徐敬帘道:“此事恐怕没有这般容易,”见玲珑望过来,他解释道:“兵贵神速。而今定关守军和问道贤居大破潜龙帮于龙门峡之事恐怕早已传扬甚远,人尽皆知。潜龙帮既然已现反相,诸部各坛又怎么会坐以待毙?”
雁妃晚道:“徐帅顾虑的极是,若以飞鸽联络,潜龙帮此刻恐怕早已枕戈待旦,又或者已经潜隐逃遁,断不可能束手就擒。”
徐敬帘略感遗憾的叹惜,正要谢她献策的好意,就听雁妃晚道:“以我之见,还未必没有机会。九龙岛事败,未免被逐部击破,诸部各坛得上策是迅速收纳军器财宝,收拢势力回到九龙湖。九龙岛背靠悬崖峭壁之天险,扼守要隘,占据易守难攻之势,他们选择退守岛内,从长计议,方为良策。”
徐敬帘还有疑问,“你为什么能这样的笃定,他们必会退守九龙湖?你怎么知道潜龙帮的叛匪不会鱼死网破,背水死战?”
雁妃晚似是心有成竹,“如今东瀛形势未明,巫山还不成气候,三方会盟还未正式达成。潜龙帮一子死,一子伤,仓促起事就是孤注一掷的取死之道!若韩玄真如此行事,徐帅只需要死守定关,潜龙帮久攻不胜,必然不战而溃。”
徐敬帘虎目微怔,眸底精光闪掠,“那你说,若是真如你所料,潜龙帮鹿河两岸各部分坛开始收拢势力,汇合到九龙岛去,又当如何?”
雁妃晚道:“倘若如此,诸部必然携带多年积累搜掠的资物趁夜潜回九龙岛内。潜龙九子行事谨慎,我料想应有投石问路之计,只待确认定关水域附近没有伏兵,他们必然会开始大举迁逃……”
说到这里,玲珑星彩般的明眸觑他,其意不言而喻。徐敬帘胸膛滚热,升起豪情气概,续道:“到那时饶过先军斥候,以迅雷之势截击大部,最后再退守定关,韩玄就是再痛心疾首,追悔莫及也是无奈我何!哈哈哈哈……”
一想到潜龙帮那干反贼的无能狂怒之态,徐敬帘不禁心生快意,豪迈大笑起来,“此计甚妙,听君之言如醍醐灌顶!妙哉妙哉!哈哈哈哈……”
长笑过后,忽而想起关键之处,徐敬帘迟疑道:“若是他们按兵不动又当如何?虎台虽有三军,然而贸然发兵进驻州府,恐有谋逆造反之嫌。”
雁妃晚不以为然,意有所指道:“若率军征伐,必有进犯之嫌,但若是江湖恩怨呢?州府各衙料也鞭长莫及。”
徐敬帘何等谋略,哪能不懂她言外之意?闻言虎躯抖擞,“你的意思是?”
雁妃晚微微颔首,二人心领神会。徐敬帘虎目稍沉,结眉抚须,似是在权衡利弊,思考这计划的可行性。
徐敬帘眼神专注悠远,久久无言。
雁妃晚仿佛安立风雨中的青竹傲然淡静。
她轻泯香茗,优雅将杯放在茶案,落在徐敬帘处的视线幽幽如夜,莫测高深。等到面前的男人意识回神,向她正色道:“今东南之势如履薄冰,牵一发而动全身。剿匪之事情关重大,本帅还需谨慎思量,不能妄行其事。玲珑今日之言,令徐某受益良多,本帅与众将不日必有定夺,请姑娘先回吧。”
这是送客之意,玲珑并没感到意外。她站起身来,执礼告退,转身悠然的走出这座竹屋。
回返小径途中,两侧绿竹林深青翠如幛,轻风呼啸吹拂过隙,枯叶如花飘零,竹枝摇曳,起舞弄影。
没人看见,少女原本端丽恭谨的面容此刻显出些耐人寻味,幽深冷冽的笑颜。
待雁妃晚离去,翠竹小筑之中,两道竹纸屏风后,悠悠转出个人来。此人形容不羁,锐眼锋芒,身着一领青灰衣衫,手摇玉竹白扇,端的落拓风流,正是徐帅的幕后军师,邱望邱澄怀。
徐敬帘手执玉杯,面色凝重,神情更若有所思。
“澄怀,你以为如何?”
邱望掩住半张面目,似笑非笑的回道:“麾下,难道您还没有察觉到吗?”
徐敬帘眉峰轻挑,虎目暗沉,“何出此言?”
军师上前两步,正站在男人身后,漫不经心的摇着白扇,有些无奈道:“麾下你行军打仗在行,要论心机城府,但还不如这个小姑娘。您难道没发现,我们本意召她来此,是想试探她和朝中奸党有无勾连。结果现在适得其反,倒被她三言两语,巧舌如簧,探去咱们虎台的底细。”
徐敬帘蓦然惊道:“你是说,她是在利用咱们,对付潜龙帮?”
邱望幸灾乐祸道:“韩玄碰到她算是倒了血霉,她这是不把潜龙帮整死就不罢休啊。”
徐敬帘暗嘶一声,“这……”
回想起来,确然如此。雁妃晚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在驱虎吞狼,祸水东引。想他徐敬帘身为虎台总帅,统括三军,不意今日马失前蹄,一着不慎,竟被这黄毛丫头算计,面色登时不虞。然他素来阴重不泄,虽有懊恼,却不昭显分毫。
徐敬帘遂顺势说道:“她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吧?咱们本来就打算要对付潜龙帮那干叛贼逆匪的。”
邱望端正神色,道:“以不才的愚见,听其言,如芒在背,不寒而栗;观其行,城府如渊,恐是静水流深。”
至今思来,心有余悸,枉他邱澄怀自负才智谋略冠绝东南,今日所见,仍是匪夷所思。他肃穆道:“她久在西南,怎么会对东南形势了若指掌?对朝堂大局也是洞若观火,纵然她明察暗访,也绝不会如此鞭辟入里。谈笑之间语带机锋,不止谋策也善小慧,宠辱不惊且安之若素,如非有未卜先知之能,就是心怀惊世骇俗之才!”
徐敬帘沉思半晌,道:“你说,她有没有可能?是那边的人?”
邱望摇摇脑袋道:“我看不像。刚刚你以宝图试她,她若是陆承的人,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那……她会不会是今上的人?”
邱望苦笑道:“她如果是今上的人,那我们根本不可能再找回那副《东南形胜图》……”
徐敬帘颔首,邱望道:“此女有七窍玲珑之智,左辅右弼之才,天资敏悟,是邱某远不能及。依我看,她的身份绝无可能是区区剑宗弟子这么简单。但麾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倘若能使她甘心效命,远胜那些所谓的豪杰英才十倍!”
徐敬帘心中惊异,知道邱澄怀心高气傲,素来极少许人,闻言不禁大为意动。他没有立刻表现出求贤若渴的态度,转而问道:“那以澄怀之见,玲珑攻取潜龙帮之策如何?”
邱望思忖片刻,沉吟道:“玲珑献计必有所图,麾下依言行事,恐怕正中她的下怀。”
徐敬帘闻言蹙眉,“如此说来,我等不宜贸然行事?”
邱望轻摇折扇,左右踱步,思量半晌,倏尔纸扇一收,道:“虽如此,然潜龙帮此时反心已现,反相已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何况这是头吃人的猛虎?当断不断,必遭其害。本来我们就要对付潜龙帮,还不如出其不意,先发制人!”
徐敬帘道:“她要的正是让虎台和九龙岛相斗,澄怀如此行事,岂非正合她意?”
邱望锐眼锋芒闪过,勾唇冷笑,“二虎相争,岂容她隔岸观火,坐收渔利?我们先不论她有什么谋算,索性将计就计,也将她拉入局来。”
徐敬帘和他相视一笑,二人心领神会,眸底深邃,隐隐有成算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