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纪飘萍和允天游回到弄云楼,四人定在雁妃晚的客房议事。
舒绿乔见她埋首桌前,全神贯注,一边听取他们探听回来的情报,一边奋笔疾书,将那些信息记录在册,若有所思。
见她此刻分身无暇,舒绿乔为她研好墨之后就悄然退出房间。再过片刻,有人走过来,将热茶放在她的案角。玲珑抬眼望去,见是她来,微微讶异,而后向她微笑。
已经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她们朝夕相处,早生默契,眼神交换就能心领神会。
允天游和纪飘萍暗暗悔恨,怎么还不如个姑娘知情体意,这般不解风情,白白错过献殷勤的机会。
但是二人纵然察觉,也未必能在这时作出斟茶递水的举动来,哪怕对象是心仪之人。
惭愧之余,有种莫名其妙的的怪异感油然而生。然二人皆是男性,女子之间姐妹情深,亲密无间的感情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舒绿乔安静的站在雁妃晚身后,无聊是移目望去,但见玲珑面前的纸张杂乱四散,已经铺满整张桌面。
鸣凤心生好奇,忍不住拿起一张,就见上书:江津潜龙帮,始创于显康二十一年,其帮主敖延钦,号玉龙真君。起势于观云伏龙渡,盛极在九龙惊波坛,内据鹿河,外通临海。龙生九子,旗下九部,分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
通篇看过来,竟全是潜龙帮分坛主事的名号与据地。凝目看去,走马观花,满目纸上,洋洋洒洒的全是潜龙帮历年纪事,上至九子的生平性情,绝技武功,下至各坛的势力分布,或是尽人皆知,或是道听途说,不论真假,但凡能在一日之内获取的所有情报,居然尽在此处。
舒绿乔暗暗心惊,难怪玲珑屡次身处险地都能化险为夷,数度和众邪道高手交锋却能全身而退。这种料敌先机的本事,审时度势的能力和随机应变的智慧,就是她的倚仗。
满目纸张最上面的,是一张图纸,一幅简明扼要的地图。
那是潜龙帮总坛的地点!
鹿河之水从虎台流入,逢暴雨频密,急流湍涌之时,千里奔流直下,有天塌地陷之威,所经流域岸土,皆成平地!
其中观云府辖地之内,有一内陷的坳口,呈湖状,与鹿河接壤,本为渔地,原名伏龙渡。
三十年前的一场前所未见的暴雨,导致鹿河暴发洪难,涛涛暗涌挟天威之势,竟将两岸千里沃土,万顷良田冲塌沦陷,十万民众流离失所!
伏龙渡堤毁土崩,自此开扩十倍不止。
一夜之间,坳口成为一座巨湖,鹿河河道扩张,急流暗涌平息,水位下降,湖中显出陆地岛屿,其中大小岛礁共九九八十一座。
巨湖外接鹿河,朝时涨水,夕时退潮,早晚各有一个时辰的暗涌,时人称潮汐涨退是因其中有青龙潜隐之故,因此冠名潜龙湖。
后玉龙真君起势,力盖江津,占湖为据,改伏龙渡为潜龙帮,建惊波坛为帮会中枢要塞。九子各据湖中九岛,列九坛,呈九星拱月之势,环卫其中,因而潜龙湖又改名为九龙湖。
九龙湖出入皆为一处,惊波坛四面邻水,只能乘船进入。如此地利,犹如孤岛之势,属实易守难攻,能进不出。
潜龙帮依托天险,进可如蛟龙出海,吞天没地,退可独据一方,高枕无忧,纵然明知潜龙帮总坛所在,但入岛已是无门,想要出岛更是难如登天。兼之东南精锐水师退守虎台,根本无暇他顾,只能任由潜龙帮不断坐大,养虎为患。
玲珑秀眉微颦,凝目沉思,纪飘萍和允天游坐在她面前,舒绿乔站在她的身后,不敢惊扰。
半晌,见她似凝思初定,捻起一页纸,问道:“二师兄,你刚刚说到,昨夜你和小师叔在嘲风坛外监视,亲眼目睹期间有两个神秘人带着随从夤夜出府,对吗?”
允天游见雁妃晚先问起他,不禁得意的回道:“没错,师妹说过,如今计议未定,还不能轻举妄动,因而我只在潜龙帮分舵外监视。师妹神机妙算,等到丑时初刻左右,果见二人身披斗篷,携带随从,鬼祟离府。”
“去往何处?”
纪飘萍道:“那两人非常警觉,分走水陆二道,一人乘坐马车,直奔北门而去,由师侄追踪,我跟着另一人往城东,搭乘小船,似是渡江北上。”
雁妃晚眼眸微眯,流露出危险的意味,唇线微弯,道:“身披斗篷,夤夜离府,同时北上却分走水陆。看来这两人的身份绝不简单,至少,不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物。”
允天游道:“那黑斗篷乘坐马车,他手下那些,武功不过尔尔,要不是师妹再三交代,不想打草惊蛇,我早将他擒来此处!”
雁妃晚不置可否,问起另外的事。
“师叔先前说起,在这两人离开嘲风坛之前,还有一桩怪事对吗?”
“不错,当时我们藏身在嘲风坛外民居檐上,师侄在前,离府门怕有二十丈远,我负责监视后门,半个后园也能看的真切。大约子时初刻,我看到一辆马车驶向后门,三五个帮众从马车上小心仔细的搬下来两口布袋,我虽不能笃定,但观其形状,怕是活人无疑。”
舒绿乔登时拍案,怒骂道:“这些天杀的畜生!想不到潜龙帮不但横行霸道,现在竟还干出略卖人口的勾当,真是丧心病狂!”
玲珑道:“无凭无据,还是不要过早结论为好。你怎么知道那两只口袋里就是辛毅掳掠的良民?”
舒绿乔道:“若非如此,那厮何必如此的鬼祟,不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还能是什么?”
玲珑不以为然,“当今武林之势,正邪两立,虽有善恶之分,却都在江湖之内。从来侠以武犯禁,无论正道或是邪道,其实做的大多都是暗处的买卖,有一桩两桩不能见人的勾当,也不算稀奇。”
舒绿乔不服道:“你这是胡搅蛮缠,颠倒黑白,怎么还替辛毅那厮说起话来?”
雁妃晚摇着脑袋,道:“我只是想要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非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绝不会妄言定论。何况,就算是真的看似证据确凿的事情,也未必就是真相。”
舒绿乔微怔,低声软道:“你啊,总是想得太多,或许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简单呢……”
在真相大白之前,雁妃晚可以容纳任何观点和意见,也不会尝试必须说服任何人。因此她索性将这个话题饶过,目光投向房外。
“奇怪,已经快到午时,金兄为何迟迟不归?难道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允天游听到雁妃晚问起金虞,抓住机会就给她上眼药,阴阳怪气的道:“这小子性情散漫浪荡,行事惯来毫无章法,这个时刻还不见人,怕不是到哪里去逍遥快活了吧?”
纪飘萍蹙起眉,责备道:“师侄怎可这般说辞?若论消息情报,天下无有出问道贤居者,这里又是江津地界,正是金兄弟的地盘。金虞世侄乃是贤居的高足,性情洒脱,不拘小节,但是大义当前,从来义不容辞!这次要不是他鼎力相助,调遣贤居门下弟子深入三教九流,你我岂能在短短半日之内便有如此收获?”
当着雁妃晚的面,允天游被他诘责训诫,顿时面色青白,口中仍強项道:“天游不过说玩笑话,师叔何必如此较真,这般咄咄逼人?”
纪飘萍没再言语,暗暗摇头,不解师父何以让金剑游龙随他们同行北上,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雁妃晚无暇理会他们之间的针锋相对,问舒绿乔道:“可有见着大师姐和小师妹她们?”
鸣凤本来还在看纪飘萍和允天游的笑话,冷不防被雁妃晚问话,正色回道:“刚刚我路过回廊,看到她们站在酒家外边,好像是在,等人?”
允天游脸色忽变,忙问:“等人?等什么人?”
难道是年轻公子?我就一晚的功夫不在,大师姐和小师妹难道就相中了意中人?
该死!昨夜我就不该听晚儿师妹的话,一时心软,和纪飘萍一起去嘲风坛外监视,这种苦差杂役,怎是我这天玑少主所为?
舒绿乔见他脸色忽青忽白,又悔又气,一时半会的功夫,已经不知道变换过多少次脸色,不由暗暗好笑,正想要言语激他,适逢此时,风剑心和洛清依并肩进来。
风剑心先向纪飘萍虚执一礼,又向雁妃晚道:“三师姐。”
雁妃晚见她神情忧虑,道:“师妹,怎么啦?”
风剑心回道:“三师姐,我和昨日萧儿约定好,今天早晨在这家酒楼聚首,现在已是午时,却还不见她的踪影,我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安,怕她事出有因,正想要去一探究竟。”
雁妃晚星眸灵动,心念百转。
“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我观其言行和品性,并非言而无信,反复无常之人,”话锋一转,她说道:“你是天枢峰的首座,又和她关系非比寻常,既然心有忧虑,又何必来问我?”
风剑心道:“一宗同门,同进同出,若无知会,当然不可擅离职守。”
洛清依在旁道:“我早就说过,便宜行事即可,偏你跟个老学究似的,做事一板一眼的,我有点担心你要把那孩子也带成个小学究。”
众人低笑,风剑心脸色微红,道:“事不宜迟,那我就先告退了。”
堪堪转身,身边人却道:“且慢。”
天衣停住,洛清依道:“我和你同去。”
风剑心忧心道:“大师姐,萧儿她现在正在城东的老黄陵庙中栖身,那里流民乞丐众多,鱼龙混杂,你还是……我去去就回,反正那里距此不到二十里地。”
洛清依挑眉,“你怕我拖累你?”
风剑心忙道:“不敢,我只是……”
担心你……
洛清依哪里会不知她的心意?
“千里承江都走过来啦,区区二十里陆路算得了什么?”说罢,没等她答应,捉住她的手腕,“心儿,我们走吧。”
等到两人双双走出房去,允天游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脸色有些不悦,:“这萧儿是什么人?他和小师妹又是什么关系?”
舒绿乔恼他这般自以为是的横眉怒眼,坏心道:“这萧儿嘛……”
允天游和纪飘萍竖耳倾听,就听鸣凤悠悠道:“正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意气风发少年郎。昨日有缘会面,风妹妹对他那是一见如故,甚至追出城去,直到入夜才归。她与我们说,她与那少年意气相投,相见恨晚,将来还要带他上七星顶去呢。”
允天游听此,登时如遭雷殛,面色难看,倒颇有“奔波来往一生忙,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懊丧。
半晌,颓然坐倒椅上,目光怔愣,犹如一魂升天,二魄离体,身边纪飘萍神情意味深长的道:“想不到……想不到小师侄,遇到意中人,竟,竟也是这般孟浪……”
再说风剑心和洛清依结伴追出城去,因着洛清依的身体贫弱,风剑心不敢全力施为,但见大师姐一路腾空起跃,竟是丝毫不辍,着实令天衣出乎意料,刮目相看。
洛清依身为剑宗嫡血,名义上的继承者,本身修为不低,只因自幼病体沉疴,以致武功难得寸进。
从有风剑心为她渡气养脉之后,许是水玉天生神异,或是少女心结方解,神清气舒,又或是她们的内力同样阴柔内敛,相辅相成之故。
如此对洛清依气盛体虚之症竟大有裨益。
两位剑圣之所以允她同行,想来亦有此虑。
事实就是,打出七星顶以来,洛清依的病症就已经有一月时间没有复发过,金针渡穴之技更是无从施展。
洛清依十余年练就的内功已能运转二三,寻常的轻身疾行之术早就不在话下。
为免惊扰到路人,她们并未选择大道,转入林间小路,双双闪转腾挪,专在僻静深幽处穿山掠林,蹁跹纵横。
不消半个时辰,已到城东。
少女双双落足在旧黄陵庙前。风剑心气息丝毫不乱,可见其内功深厚绵长,洛清依也只是呼吸略见起伏,天衣站在原地,等她静气凝神。
老黄陵庙前的流民赖汉见她们从天而降,俱感惊异,抬眼看去,见少女皆是绝色,险些疑是九天神女下凡来搭救他们这些穷苦众生。
还有些饿的目眩神晕的,就以为是人死之前见到的幻象,不由怔忪失神。
等他们回过神来,见这二人手执宝剑,冰肌玉华,又有这般高来高去,来去无影的功夫,想来必是传说中的江湖侠客,武林高手。
登时艳羡不已,却还纷纷退避三舍。
美人虽美,对他们来说,比起美人,更惹眼的是她们腰间那把要命的剑。
风洛她们径直走进禹王殿中。此地香火依旧寥寥,本是禹王像前,黑衣老人的宝地早被那些流民占去,正在燃薪烹鼎,杂煮热汤。
风剑心无暇全礼,过去向众人道:“敢问各位,原先在这禹王殿的裘老伯现在哪里?”
流民中有认得她的,昨日不知这位仙子使出什么神通,一掌将那些个泼皮无赖打出殿去。对这名少女,可谓是如见鬼神。
流民小心着意的答道:“裘家的两位朋友,不,不是随仙子腾达发迹去了吗?怎么还要回来?”
天衣心中倏沉,再次询问道:“从昨天到现在,你们就没有再见过他们?”
流民们纷纷大摇其头,“不曾见过。”
洛清依转动明眸妙目,将这破败土庙的情形尽数收入眼帘。这里虽有残败之象,却无打斗破坏过的痕迹,遂向风剑心暗暗摇首示意。
既然这里没有线索,她们也没再逗留,扔出小块银锭,算是他们回答问题的酬劳。也不管他们如何欢天喜地,风剑心和洛清依踏出庙门,直向东郊的小道走去。
“昨夜,萧儿送别她伯父,走的就是这条路,我想再看看,师姐你还能走吗?”
洛清依微笑着回道:“无妨,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贫弱。”
说着,她们又向东追出五里地。
小道遍布凌乱的足印,如何能分辨出黑衣老者与萧千花的踪迹?
正觉无望茫然之际,风剑心眼神倏凛,突然深入林中七八丈,从某道枝条处摘取出一物。
洛清依凝目看去,那却是一块黑布衣角。
若非天衣五感超绝,这片衣角挂在细嫩的枝条上,是极难被人发现的。
她们循着发现黑布的地方再往前走,不远处的小径旁,某处稀疏的桢楠木空地发现有异常的痕迹。
但见林中草木狼藉,地面脚步凌乱,深浅不一。深的可印地半寸,浅的则踏雪无痕,显然是武林高手留下的痕迹。
左右的楠木都有刀剑劈砍过的痕迹,地面还有明显的棍影和锤印,似有十八般武器施为。这必然是有众多的武林高手在这里搏斗才会有这样的景象。
天衣五感超绝,先前三步,忽然使剑鞘将一柸黄土挑开,露出被黄泥掩盖起来的一角白幡。
风剑心拾起白幡,看到半截卦幡“生死”二字!
天衣眼神凝重,沉声道:“这是裘老伯的卦幡,除非昨夜之前,还有一位喜欢用‘生死有命’作幡的算命先生从此路过,否则,必是他无疑。”
洛清依凝眉思索,说道:“从现场的痕迹来看,萧儿和她的那位裘伯父,恐怕正是在这里遭遇伏击的。对方武功高强,且人多势众。若是那位老先生真如心儿你所说,腿脚不便的话,双方力量悬殊,萧儿她们恐怕已经落到这些人手中。”
怕她担忧,洛清依柔声安慰:“这里没有血迹,看来来人的目的只是活捉,并非搏杀,萧儿应当暂无性命之虞。”
风剑心沉吟,道出一个字:“追。”
循着路面的足迹和直觉追出三里外,直到茫茫阔大的河流截断她们的去路。
遥东近鹿河,地界之内河流众多,九曲八弯再寻常不过,先不说那些贼人掳掠这对寡老孤儿走的是陆地还是河道目前还未可知。
若是走水路,南来北往的,怎么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在何方?
风剑心明白,到此为止,线索已经中断,她无法再追踪下去。她虽然没有办法,但玲珑百巧千机,足智多谋,或许雁妃晚能够出谋划策。
风剑心和洛清依回到城中,玲珑正和鸣凤在桌前煮茶,相坐品茗,好不惬意,一干纸片堆叠齐整放置桌角,却不见纪飘萍和允天游的踪影。
雁妃晚见她们匆匆走进来,面无喜色,就知道此去并没有好消息,却也不紧不慢,没有半点惶惶之色。
风剑心正要言语,雁妃晚却先说道:“大师姐,七师妹,一路辛苦,先坐下来喝杯茶吧。”
舒绿乔早有默契,推过两杯香茗,风洛二人接过,风剑心牛嚼牡丹,一饮而尽,洛清依沾唇轻抿。
“三师姐。”
风剑心说道:“我和师姐去到城东的老黄陵庙,裘老伯和萧儿早已离开。我们追出东郊,在桢楠林中发现了老人的衣角和割断的卦幡。那处树木翻倒,多有刀痕剑印,必是武林高手所为,想来她们可能已经遭到不测。”
舒绿乔心惊,急道:“什么?小姑娘遭到不测?那,那她是生是死啊?”
洛清依道:“按林中的痕迹来看,虽然有血迹,但是却不致命,也没发现残肢断臂,以我看,来人的目的,当是生擒活捉她们。”
风剑心道:“东郊三里之外,那里是一道江河,将去路截断,我们就是在这里,失去了她们的踪迹。”
雁妃晚不紧不慢,从案角的纸片中找寻出一页,将它移到众人目下,风剑心着眼看去,发现那是江津一角,遥东城东的地形草图。
听雁妃晚道:“遥东以东有一河流,名为桢河,桢河对岸就是长明府,上可通至川北,下能直达映苏。若是进入此河,江流壮阔,群山曲折,想要再寻人,那就便无异于大海捞针了。”
三人闻言,皆感颓丧,就连七窍玲珑的雁妃晚也出此言,难道她们真的无计可施了吗?
“难道我们真的无法可想了吗?”
其实她和萧千花不过是一面之缘,纵然情投意合,若说师徒之间的情分有多深厚未免有些一厢情愿。但她们行走江湖,虽不以侠义自居,却始终不能见无辜少女身陷险境而视若无睹,置身事外。
雁妃晚冷静的道:“若是不知此子的姓名年纪,身份背景,纵然贤居有通天的本事,也无计可施罢。”
见三人神情哀哀,忧心忡忡的模样,终是不忍道:“其实,还是有办法的。”
三人喜出望外,登时喜道:“三师姐莫要藏着,快快说来。”
“此事,还需金师兄回来,才有计较。”
话音未落,屋外声步履渐行渐近,正是问道贤居的金虞回来。
金虞甫一进屋,就是行色匆匆的模样,他面色端正,似有内情,一眼看见玲珑,就要张嘴说话,雁妃晚却还从容自若,沏好香茗,请道:“师兄一路辛苦,且来喝杯茶歇会儿脚。”
金虞顿时止住言语,向左右拱手,“洛小姐,风师妹,众位都在呢,看来我回来的正是时候。”
众人回礼见过,金虞端起好茶,比风剑心喝的更是豪放,一杯饮尽,又再倒一杯。
天衣记挂正事,想要请问,玲珑收敛起风轻云淡的神情,执杯笑着道:“金师兄昨夜傍晚即走,现在午时已过,却无倦色,看来是不虚此行啦?”
金虞向她比出拇指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雁师妹果然神机妙算,若是一无所获,金虞也不敢来见你们。”
玲珑道:“师兄请讲。”
金虞挺直身板正色道:“昨日申时受师妹所托,要我去查四个月前在川北太胥府发生的惨祸。不是师兄吹牛,问道贤居虽然深居千机峡,但上至庙堂,下至坊间,弟子遍布天下,深入各个三教九流,若论消息灵通,在这东南武林可以说是无人能出其右!”
此乃实言,贤居的情报消息,早就成为它立足偌大神州,称雄武林的一门绝艺,经过百年的积累,开枝散叶,早已根深蒂固,耳目神通。
“贤居弟子收集奇闻异事已经成为习惯本能,门下众人往来东南三省之间,互相传递消息,汇总情报。愚兄现在是卦门唯一的亲传弟子,承蒙厚爱,弟兄们也愿为愚兄效劳。我将这道消息发散出去,原以为最迟不过半日,就会有消息回报回来,谁知传递回来的讯息,却着实是出乎为兄的意料,使我大吃一惊!”
他忽而神色沉郁,与寻常时候的率性洒脱大相径庭,众人心中升起不安的预感,雁妃晚正色道:“师兄但说无妨。”
金虞叹道:“你们或许听说过,自从朝廷下诏,削藩裁军,安民置地以来,三省地方水师多卸甲归田,导致临海边防薄弱空虚。东海贼寇屡次袭扰边境,绿林山匪趁乱而动,劫掠村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无所不为!”
金虞咬牙切齿,恨声道:“这才不过半年光景,东南一带遭受匪患惨祸,已不下十三起之多,其中屠村灭门案就有三起!”
想到无辜百姓遭受的苦难,四女不免痛心疾首,惨惨戚戚。
“但是发生在川北的屠村案,这半年就只有一桩!不过……”
玲珑敛眸沉道:“不过什么?”
金虞环视众人,说道:“不过,和师妹所说的,四个月前太胥府的二十三口屠村案,全不相同!”
众人惊愕,心中泛起波澜,洛清依道:“师兄,敢问有什么不同?”
金虞对众人娓娓道来:“其一,此案虽在川北,却不在太胥府境内,而是发生在连州府禹南城的小芦花村,距今还不过三个月。全村一百二十三口被屠,村集焚为焦土,基本无人生还!可以说是,惨不可言呐!”
舒绿乔还是难以置信,低声疑道:“不是太胥,是连州?不是四个月,是三个月?也不是二十三口,而是一百二十三口人?金世兄,你确定?是不是和其他案件弄错啦?”
金虞道:“我还是相信他们的消息,四个月前,还有这四个月来,太胥府都没有这种屠村灭门的惨案发生,若是真的有这样的重案,就算官府想隐瞒,也万不可能完全避过贤居的耳目。而连州府的屠村命案,在当时可以说是震惊东南,人人自危,就算到现在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意识到完全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风剑心脸色苍白,呢喃道:“满口谎言……”
金虞不知道风剑心和萧千花的关系,关心道:“风师妹她这是……”
雁妃晚看向风剑心,再向金虞问道:“金师兄,你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师兄如此慎而重之,并不单单只是如此吧?”
金虞佩服道:“师妹所言不错,惨案发生之后,官府发文布告,缉拿行凶的强盗,愚兄正是为这份缉捕告示,耽搁至此。”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叠方正的海捕文书。舒绿乔疑惑道:“一份告示,有什么好稀奇的?也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
金虞没解释,他将向众人展开那张告示,当先最醒目的就是“悬赏缉捕”四个大字,而后就是,一幅人像。
画的是柳眉樱唇,乌发鹿眼,是她们似曾相识的少女的模样,告示写道:
缉拿案犯小龙王,川北连州禹南城小芦花村人士,现年一十四岁。案犯于本月乙丑日勾连流寇强盗,杀人屠村,害命一百二十三口,十恶不赦。该罪犯穷凶极恶,丧心病狂,若有知情悉踪者,速报知州府县衙处,得银五十两,生擒活捉者,解至公门,得银三百两,死则分文不赏。
落款是,大齐孝成二十一年四月丁卯日,连州府宣。
“啊……”众人惊呼出声,“这,这……”
画像虽然和萧千花的真容相距甚远,但联系这桩屠村命案与萧千花的种种异常之处,同样是一十四岁的少女,这萧千花的萧姓,恐怕就是从“小”字变换而来的吧?
萧千花就是小龙王,是勾结强盗,杀人屠村的大恶人!
莫怪乎,她将凶案内情描述的模棱两可,莫怪乎,她对于屠村凶徒的形象讳莫如深,更莫怪乎,她对死去的父老乡亲们,丝毫没有怜恤和睦之情。
萧千花,就是小龙王……
瞬息之间,她们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但是,回想起昨日相处的种种,虽然不过短短半日,小姑娘表现出来的谦恭真挚,坚韧的品格,那些难道都是骗人的吗?
若真如此,这个小姑娘,当真是极可怕的!
天衣轻揺螓首,“就凭两桩似是而非的案件,就凭这张告示,我绝不相信,萧儿是这样的人。”
洛清依玉手握住她的柔荑,温声附和,“我,和师妹的想法一般。”
舒绿乔与她们站到一起,“没错,我也不信。小萧儿怎么会是这样的人?”转向雁妃晚,道:“你怎么说?”
玲珑沉默不言,舒绿乔气道:“你说话呀?”
玲珑道:“我是想相信她,但是现在种种巧合,证据确凿……”
鸣凤急道,“什么证据确凿?你之前才说过,耳听未必是真,眼见也未必为实,证据确凿,也未必就绝无差错,怎的如今又变卦了?”
金虞听的云里雾里,满眼疑惑:“这萧儿是?”
舒绿乔冲冲道:“你先闭嘴!”
金虞即时噤声,玲珑眼神嗔怪的看着她,叹道:“你呀,总是这样莽撞,我也没说不信她啊。”
“那你……”
玲珑道:“这是真是假,孰是孰非,当务之急,先将人找出来才是正经吧?”
风剑心和洛清依颔首,舒绿乔道:“怎么找?”
玲珑璀璨的星眸落在金虞身上,笑道:“这事,还需仰仗贤居的人脉。舒大小姐,你先跟金师兄认个错罢?”
“你!”
舒绿乔初时生气,但她到底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心知自己无礼理亏在前,此时又有正事请求他,索性就一揖到底,“金兄,小女子这厢给您赔不是啦,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原谅则个。”
金虞连忙摆摆手,尴尬道:“这,这,无妨,无妨。”
玲珑道:“金师兄一路辛苦,本不该劳烦师兄。只是,这件事若想办成,还需师兄您鼎力襄助。”
金虞忙道客气,“哎,就是三天三夜也跟过,这区区一宿半夜,不成问题,雁师妹但说无妨。”
玲珑让他将手底的门人散布出去,高调探查一名女扮男装的少女的消息。无论是见过或是听过的,尽可来报,皆有重酬。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要想在最快的时间内取得最好的结果,这就是最上之策。
同时找人的过程中,还需仔细留意还有什么人对这名屠村案犯抱有极大兴趣。一番交待,金虞再次出门去。
青年一走,舒绿乔就讨好道:“晚儿,那我呢?我能做什么啊?”
雁妃晚抿茶,道:“别说,还真有事让你去办。还记得吗?之前小师叔和允师兄来报,昨天夜里嘲风坛的辛毅鬼鬼祟祟的将两个人偷送进府中?”
舒绿乔蓦然睁圆眼睛,“你是说?”
洛清依和风剑心闻言道:“辛毅运什么进府?”
玲珑道:“小师叔和二师兄盯过托塔手一整夜,听他们回来说,大约在子时初刻,看到后门过来辆马车,有人从马车里搬出两口黑布袋,看着模样,像是装着两个活人……”
话音未落,风剑心站起来道:“辛府在何处?”
玲珑明知故问,“师妹你想要做什么?”
“救人。”
玲珑问道:“很好,那你可有妙法?”
天衣微怔,登时不能言语。
玲珑放落茶杯,道:“诚然,以七师妹的武功,就算九头龙隐和潜龙九子一道出手,估计也没人能奈何得了你。但这么做的后果,你想过吗?你怎么确定那两口布袋里面就一定是活人?怎么确定那两个人就是你想要找的人呢?如果不是,你该怎么办?就算真的是她们,你又该怎么办?”
天衣默然半晌,终向雁妃晚执礼。
“是师妹鲁莽,险些误事。”
洛清依能体恤风剑心的忧虑,却也明白,三师妹正在教授小师妹计划谋策的道理,故而没有出言袒护她。
洛清依站在她的身边,默默牵起她的手。天衣只觉掌心温暖如玉,忐忑焦躁的情绪也缓缓趋于平静。
玲珑视而不见,问她:“冷静下来啦?”
风剑心羞愧点头。
“那你想到主意没有?”
天衣目视房外,思量半晌,坚定道:“入夜后,再探嘲风坛!”
潜龙帮嘲风坛位居鹿角以北,遥东城中。鹿角渡商旅船帆南来北往,喧闹昌盛,而内城的繁荣严正,又非市井坊间可比。
嘲风坛堂而皇之的坐落在城道之南,而讽刺的是,坛址相隔不过三条街,就是县衙官府的所在。
敢在官府的眼前行欺行霸市,鱼肉乡梓,行欺天昧地之事,潜龙帮势力之雄壮,可见非比寻常。
潜伪窥私,监察探秘之术,一则需要高明的身法,敏锐的经验,其次必须要坚韧的意志与强健的体魄。洛清依虽然想要跟风剑心同行,奈何她身虚体弱,一时奔波倒也无碍,昼夜不休的潜行侦查就怕她有些不堪重负。
权衡商议后,就决定让她留在客店,待命而动。因为这里只有风剑心见过黑衣老人,所以她是必须要来的。而雁妃晚、纪飘萍和允天游是剑宗年轻一辈中最卓越的高手,由她三人留守在客栈中,就算对上的是九头龙隐本尊,也未必不能护得洛清依全身而退。
是故,此行再探嘲风坛的,就只有天衣与鸣凤两人。
日落之前,她们已经顺利潜进遥东,在傍晚时分,换起夜行衣,再潜到嘲风坛的附近。
等到入夜之后,她们就从后门翻越高墙,飞檐走壁,顺利潜进其中。
嘲风坛留守护法的帮众都是门派精英,个中好手,奈何鸣凤已是江湖中少有的翘楚,更遑论天衣修为之高,常人莫可企及。凭她们所能,欺神瞒鬼似的潜行匿迹,也不过寻常事尔。
风剑心和舒绿乔一路藏形匿迹,将这偌大的分坛里里外外探过三次,居然没发现半点蛛丝马迹,察觉不到一丝异常。
难道这潜龙帮真有通天的本事,能将两个活人都藏的这般无影无踪?
她们分散之前早有约定,按照计划,无论搜索到的结果如何,都要到后花厅的假山会合,具报详情。
进府之后她们就已经发现,嘲风坛后园得假山高大曲折,正是藏身的好去处。
风剑心和舒绿乔在亥时初刻会合,藏身进山石洞中。洞中虽然昏暗,但她们内力高深,在夜间也能视物。
天衣压低声音,“舒姐姐,你那边有发现吗?”
舒绿乔摇头,“你呢?你那边怎么样?”
风剑心叹息,心中不无忧虑。
舒绿乔见她眼神哀愁,说道:“早在意料之中,潜龙帮是鹿河第一大帮,这偌大个嘲风坛要是连一两个人都藏不住,早叫人连根拔起啦,哪里还容他们称雄东岸?”
“舒姐姐如此胸有成竹,想必定有良策了吧?你就别再卖关子啦。”
鸣凤笑道:“风妹妹忒也心急。这些江湖门派,要藏住个活人,不外乎一种方法。”
天衣悟道:“是密室?”
“这但凡身在江湖,总有些不能告人的秘密。修建逃生的暗道和藏匿的密室更是等闲之事。别说□□会如此作为,就是官家和士绅,这般做法也再寻常没有。”
“舒姐姐不愧曾是一庄之主,”风剑心看着她,意味深长道:“这般作法已是轻车熟路,再清楚没有啦。”
“呃……”
舒绿乔讪笑,轻挠脸颊,只道她对当日凤梧山庄的事仍旧耿耿于怀,求饶道:“哎呀,好妹妹,之前是姐姐鲁莽,险些害你。但事出突然,姐姐情急,也是迫不得已啊。你要是坦白身份,我又怎么会害你?这件事你也不能全怪我头上……”
风剑心道:“舒姐姐言重,先前不过一场误会,你又何必挂怀?”
“当真?”
天衣真心道:“这是当然。虽然不曾皇天后土,八拜为交,在我心里,你我也是结契的姐妹,哪有妹妹去怨恨姐姐的道理?”
舒绿乔总算安心,“这样就好。”
风剑心转回话题,“舒姐姐你久在江湖,依你之见,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舒绿乔明眸转动,已生计较,“既然我们找不到,那这件事还需着落在托塔手辛毅的身上,他是嘲风坛的副坛主,我想只要我们跟着他,就必然有迹可循。”
天衣颔首称是,鸣凤道:“刚刚查探分坛之时,我已经看过,后堂仍然灯火通明,辛毅估计还在这里。”
两人议定,即时潜往嘲风坛议事堂后,还没近身,耳边听到步履匆匆之声,愈来愈近。天衣和鸣凤立时轻身提纵,彷如两道黑电,隐没入重檐之上,她们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府门的方向。
就见辛毅这时没托宝塔,行色匆忙,径直走出嘲风坛,身后领众人随行,神情端正,似要恭迎什么人。
幽深夜色之中,苍凉灯火之处,一顶小轿从黑夜里露出来。这时正是深夜,那四名抬轿的轿夫竟能将一顶小轿抬得四平八稳,脚步踏处几无足声,停轿落轿俱是举重若轻,四人的呼息还不急不喘,可见功力深厚,显然身手不凡。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这种江湖高手甘心为他抬轿?
墨青的小轿落在府门之前,辛毅匆匆的迎上去,面露谄媚之色。
他是鹿河两岸邪道第一大宗的分坛副手,遥东城中呼风唤雨的人物,如今却神情紧张,甚至显得十分殷勤。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值得托塔手如此倒履相迎,殷勤备至?
风剑心和舒绿乔相视,各生疑惑,只见托塔手大礼到底,恭声叫道:“遥东嘲风坛副坛主辛毅,率分坛部众,恭迎薛坛主大驾光临!”
二女隐在檐上,心中诧异。
坛主?
难道是断江龙辛节?
但是,这人姓薛?
舒绿乔脑中灵光闪现,想起一个人来,暗暗惊道:“难道,是他?”
“是谁?”
舒绿乔没有回答,示意她注意府门那处。
只见轿夫将青墨小轿的轿帘掀起,从轿里走出一个人来。
那个男人身材魁梧,有如拔山立地般,沉稳厚重,最为惹眼的是那头张牙舞爪的金发,以及锐利的金黄眼瞳,犹如一头凶残勇猛的雄狮在盯着它的猎物,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拆吃入腹!
男人**着上身,露出虬龙似的肌肉,背后似有钢盾护体,左右手臂上各有一面圆盾,盾面雕镌着愤怒的雄狮,盾牌底部,隐隐露出狰狞可怕的锋刃。
他站在辛毅面前,不需一言半语,已经让这位宝塔天王两股战战,冷汗潺潺。
这不仅是身量的差异压迫,二人在武功和地位上的强弱高低更是让辛毅胆怯心寒!
这个男人,很强……
至少比起托塔手来说,要棘手得多……
风剑心暗忖。就听舒绿乔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果然是他……”
天衣疑惑,鸣凤沉吟道:“我虽未曾亲眼见过,但也从传闻中略知一二,从他的形貌和身上的三面雄狮铁盾来看,此人想必就是龙五子狻猊,诨号三头狮的薛格!”
九头龙隐之下,设九坛坛主,每一位都是身怀绝技,称雄一方的人物,如今三头狮薛格夤夜驾临遥东城,只怕鹿河两岸,将有大事发生。
金眼金发的男人居高临下,盯着辛毅,不发一语,托塔手低眉顺眼,不敢窥望,只觉头皮发麻,愈发的心虚胆怯,“薛……薛……薛五哥……大驾光临,不,不知……”
薛格瞳孔渐缩,眼神凝实,仿佛在看着一只蝼蚁,在他的脚下匍匐。鼻间发出冷哼,像是猛兽捕猎前的嘶吼低鸣,令人发怵。
这名魁梧大汉当先踏进府中,辛毅唯唯诺诺的随在身后,天衣鸣凤登时屏息凝神,半点不敢轻忽。
辛毅屏退左右,一路随薛格走进后厅,堂门关闭,闲杂人等退散,堂内唯有他和薛格。
风剑心和舒绿乔趁着巡视的空隙,轻身跳落重檐,隐没进夜色之中,潜进后厅屋檐,藏在门外的回廊梁柱上。
潜龙帮帮规森严,薛坛主和副坛主议事,廊外是不能站人的,帮众都被派到外院巡逻。
堂内的真相看不清楚,风剑心和舒绿乔就唯有屏息凝神,探听他们谈话的端倪。
就听辛毅先开口说话,态度颇为谄媚。
“不知道是什么风把薛五哥吹到这遥东城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小弟也好为五哥您接风洗尘啊。”
在这遥东城里,本来只有他辛五配叫爷,如今薛“五哥”到来,他也只能屈尊当个“五弟”咯。
薛格抬手止道:“不必啦!”
他声如洪钟,粗犷豪放,不怒自威。
“本座这次来嘲风坛,不是和你闲情叙旧的,要不是那件要紧事,本座也不会到你这小小的遥东城来。”
辛毅微惊,压低声道:“您说的是,西来宝船的事?”
西来宝船?
屋外梁上的二人同样心惊,什么是,西来宝船?
薛格正色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容半点轻疏,义父命我前来亲自押送!现在,船在何处?何时起航?”
辛毅道:“五哥只管放心,宝船就停在鹿角渡,共有咱们的一百名帮众日夜巡视守卫,确保万无一失。就等明日宝船休整完毕,后日起东风,这艘船即可起航。不过,押货运船这等差事,小弟代劳就是,何须薛五哥您亲力亲为?”
言下之意,似乎对九头龙隐的决定感到有些多余。
薛格忽的将杯盖重重一叩,将茶杯随手放在台案,辛毅登时心惊胆颤。
狻猊怒道:“哼!你倒还有脸敢跟我说?怎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来的时候本座听人讲起,说你昨天在东岸的渡口栽了跟头。堂堂嘲风坛的副坛主,在自己的地盘,竟被人打得大败而回,平白丢我潜龙帮的脸面!”
辛毅心尖发抖,支支吾吾辩道:“那……那是,是那姓温的……”
薛格截断他的话头,骂道:“温灼宁又怎么样?这是你技不如人的理由吗?你打不过他也罢,偏偏还要出手招惹是非,直是丢人现眼!真君此前再三吩咐,如今是紧要关头,非常时刻,千万不能横生枝节,你非但意气用事,还败的有如丧家之犬,怪不得老三也信不过你,请托本座亲自来护船。”
听到兄长名讳,辛毅辩道:“我并非技不如人,实在是温灼宁那厮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够了!”
薛格喝道:“虚山大会在即,群雄齐聚英雄台,正是锐不可挡之时,你偏在这时招惹温灼宁这小子,若是惊动到谢令如,坏我真君大计,那时莫说是你性命不保,就连你哥哥也要受你牵累!”
“是,是……”
辛毅连连称是,再也不敢辩驳。
薛格坐下来,捧杯品茗道:“怎么样做事做人,三哥自会教你,本座也不想多言,我们再谈谈旁的事。”
辛毅回,“是,辛某洗耳恭听。”
薛格知道他故意疏远,也没放在心里,悠悠道:“颜张两位大人已经来过了?”
辛毅回道:“是,到此两日,昨夜方走。”
薛格冷笑道:“呵,看来他们也快沉不住气了。身无法令,擅离职守,如今虎台拔刃张弩,徐敬帘俊杰廉悍,值此风口浪尖,让他们小心点,可别犯在他的手上。”
辛毅道:“是的,坛主说的对。他们心急如焚,那件事一日未决,可谓是寝食难安。”
薛格问道:“那他们要找的人,有消息了吗?”
辛毅回道:“您只管放心,小弟已命鹿河两岸,所有船只码头,分坛分舵,只要那人敢现身遥东城,必叫她插翅难飞!”
薛格默然点头。辛毅小心试探道:“五哥,不,不知这位‘小龙王’是什么人呐?竟引得黑白两道如此兴师动众,掘地三尺,也想找到她?”
风剑心和舒绿乔心尖陡颤,身躯微震,险些露出破绽。
小龙王?
萧千花?
她们潜进府中就为查探小龙王的消息,没想到居然真的在这里听到少女的名字。
她们登时凝神侧耳,想要听个究竟。
薛格却说道:“不该你问的,半个字也别多嘴,知道的越多,你的处境就越危险,知道吗?”
辛毅倒抽凉气,忙道:“是,小弟明白。”
沉吟半晌,薛格继续说道:“其实此中的内情,就连本座也知之不详。只知道,她的身上隐藏着某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非常重要,不仅事关东南武林的局势,甚至足以撼动半壁江山……”
辛毅更是胆战心惊,“这……这怎么可能?”
薛格道:“你只要知道,这个人一定要留活口,若是擒住,不许任何人接触她,还要立刻交给真君处置,明白吗?”
“小弟明白。”
二人接着谈起惊波坛的近况,直到夜色更深时,辛毅让人送薛格回房,而他也告别离开。
风剑心和舒绿乔跟着托塔手一路,直至他真的回房歇下,她们也没有探出这里密室暗道的所在。
子时三刻将至,二人藏身在假山群中。
潜龙帮中的秘密极多,之前薛格和辛毅所说或许也不过是冰山一角。她们不愿就此放弃,最后二人议定,先让一人回去,将这里的情形先告知雁妃晚,让她再做决定。
这种潜伪窥私,夜查暗探的任务本来就非常辛苦。
舒绿乔想着稍长风剑心两岁,有意让自己留下,风剑心却说道:“嘲风坛藏龙卧虎,乃是险地,倘若深陷其中,恐怕不易脱身,那时若是哪个不长眼的冒犯姐姐,三师姐少不得要怪我没有护你周全。”
鸣凤知道她这话说的委婉。
托塔手的武功不弱,三头狮薛格更是东南武林的一流高手。潜龙帮势力庞大,嘲风坛内更不知潜藏着多少武林强者。倘若她身陷重围,只怕想要脱身殊为不易。
但风剑心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以天衣武功之高,就算嘲风坛倾巢而出,恐怕也留不住她。自己却没有这般本事。
让风剑心留在这里的考量是非常正确的。
意识到这点后,舒绿乔也内再坚持。临走前她交待风剑心万事小心,随即身形闪动,隐没入夜色之中。
舒绿乔再次回到弄云楼。玲珑披衣而坐,洛清依身体羸弱,还是没熬住夜,索性就在雁妃晚的房里和衣而眠。
舒绿乔虽然知道她们之间绝无私情,还是没忍住心中的醋意,还没得及说话,洛清依睡眠极浅,又心忧天衣,此刻已经悠悠醒转过来。
见到是舒绿乔,恍惚呢喃:“是舒姐姐你……”半句之后,恍然回神,左右张望,问道:“心儿呢?心儿她在哪里?”
舒绿乔遂将前情道来。
风剑心通夜监视,而她则先来回报。见洛清依情绪低落,鸣凤还安慰道:“好妹妹你尽管放心,那嘲风坛虽在遥东横行霸道,嚣张跋扈,但风妹妹是何许人也?她可是在七星顶单掌毙黄风,一剑败七魔的天衣。别说是辛毅和薛格,就是九头老儿亲至,也奈何不得她的。”
洛清依闻言稍宽,玲珑疑道:“你说的是薛格?龙五子,三头狮的那个薛格?”
“没错。”
玲珑沉吟半晌,没有说话。
洛清依也思量道:“你们这次去的收获真不小。但是事情也越发的扑朔迷离起来。没想到,就连潜龙帮也在找这个‘小龙王’……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竟然值得正邪两道将这东南武林都要翻个底朝天?我越来越看不懂这其中的蹊跷啦。”
舒绿乔也露出苦笑,无奈道:“我有一种感觉,我们离真相很远,离事情的结束更远。现在我们正身处在这团迷雾之中,慢慢的,要被卷进这阴谋的漩涡里。”
她看着雁妃晚,连连发问。
“这两个神秘的黑斗篷是谁?徐敬帘又是谁?停驻在鹿角渡的西来宝船是什么?来自哪里?去往何处?小龙王在这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她现在在哪里?是被谁带走的?她身上到底隐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需要解释的问题太多太多……”
“晚儿,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玲珑愁眉深锁,沉默不语。
洛清依和舒绿乔不敢轻扰,端坐在侧,安静的等待她的决策。
雁妃晚皱着眉,喃喃念道:“徐敬帘,徐敬帘,这名字,似曾听闻啊,到底……徐……敬帘……”
忽而星眸闪亮,雁妃晚将桌角堆叠的纸张推倒,随即在散乱的纸片中搜寻起来。
眼神过处,一目十行,最后在其中的某一页停驻,手指点在那张纸上,神情有些激动。
“是他……”
舒绿乔将那页纸从她手底小心的抽出来,洛清依凑近前去,就看见那张纸记录的是:
“孝成十四年三月,龙八子,负屃携带重宝,参见虎台,统帅徐敬帘逐之,其后严命水师,城防,游击三军绝不能勾连沆瀣,结交奸邪……”
“是他?”
“虎台三军总帅,徐敬帘?”
竟然是他?
“不错。看来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的多。现在不仅官府衙门,黑白两道,居然连城防水师也牵涉其中。”
舒绿乔道:“难道,潜龙帮的目的是徐敬帘?”
雁妃晚道:“目前这种判断还言之过早。但是,秘密约见辛毅的两个黑斗篷能用到‘身无法令,擅离职守’这八个字,想必定是公门中人。而且他们必定在徐敬帘的麾下任职。他们会如此惶惶不安的原因,一来是与潜龙帮勾连成奸。二来,他们必定知道,小龙王隐藏的那个秘密。”
玲珑沉思片刻,取过白纸,提笔疾书。
“现在,我们有四件事情需要弄清楚。其一,虎台的徐敬帘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其二,三军守备官军中,有没有颜张二姓的将领官员;其三,停在鹿角的西来宝船的来历与去向;这其四嘛,就是小龙王现在的下落。除开官府和潜龙帮以外,好像还有什么人在找她……”
写罢,抬眼望向舒绿乔,歉然道:“对不住啦,还需要你再去跑一趟,前往遥东的落花巷,将这四道消息传给金师兄,让他尽早回复。”
舒绿乔收到指令,神情宠溺又无奈。
她眼神觑向洛清依,洛清依心领神会的转过脸去。舒绿乔将脸颊凑近前去,娇声说道:“晚儿,你就这样让我走啦?”
知道大师姐故意没走,雁妃晚嗔舒绿乔道:“你还想怎么样?”
洛清依听她们打情骂俏的,也不避讳,再背过身去,掩袖轻笑。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不觉得我这样,也太可怜了吧?”
舒绿乔却没管洛清依在这里看热闹。平日里只有她和风妹妹恩爱的份,自己也得好好的馋馋她。
舒绿乔捻起玲珑一缕青丝,眼中如有炽烈的星火,“你平白差遣我,不给些好处可不成诶……”
啪!
玲珑挥掌拍掉她的纤手,柳眉轻颦道,“哼,可别想胡闹,还不快去快回?”
舒绿乔丧气道:“唉……也罢,好。你别怕我,我是跟你闹着玩呢。”
雁妃晚刚刚松口气
“啵唧。”
没防舒绿乔忽然在她颊边轻吻芳泽,玲珑脑中滚热,娇躯怔直,那股暖玉软香的触感都还没入脑,舒绿乔就已经轻笑着扬长而去。
“这就权当是我的酬劳啦,唉,谁让我这么喜欢你……”
半晌过后,洛清依唤她道:“三师妹,三师妹,人都走啦,你该回神啦……”
雁妃晚意识回笼,见洛清依看着她,满眼揶揄之色,脸颊蓦地绯红,瞪眼咬唇,嗔道:“胡闹!我绝饶不了她……”
洛清依却不以为意。见她们情深日笃,不免有些羡煞旁人。心中替两位姐姐欢喜的同时,更有些许寂寞冷清。
不过一夜,她也越发的思念起小师妹来。
雁妃晚这日基本没有休息过,绿乔刚走,洛清依就劝她先睡觉。休息不足,精神萎靡会影响人的判断,尤其是玲珑这种精擅谋策的智囊。
雁妃晚料想今夜无事,从善如流,索性也就和衣睡去,洛清依回到风剑心的房间休息。
次日清晨,纪飘萍和允天游同时来问候,雁妃晚早已起身,她先使纪飘萍去替回风剑心,又让允天游前往落花巷找金舒二人会合。
若论武功,玲珑不及天衣,若论地位,雁妃晚不如洛清依尊崇,但要说出谋划策,剑宗众人都以雁妃晚马首是瞻。
龙图山庄覆灭后,众人对她更是言听计从。
允天游当然不愿跟金虞同事,比起在外奔波劳碌,和三师妹留在心里,岂非是大好时机?
但左右再想,现在正事要紧,他若表现的儿女情长,势必要叫人轻看。
二人受命出门,前脚刚走,雁妃晚就邀洛清依出客店,少女不解道:“三师妹这是做什么?”
玲珑道:“潜龙帮那艘西来宝船就停驻在鹿角,据此不过二三里,如果我们能登高望远,鹿角渡现在的情形应该能尽收眼底。”
洛清依明白过来,“那艘西来宝船就在眼前,晚儿师妹你想要一探究竟?”
这时候风剑心还没回来,雁妃晚不敢将洛清依单独留在客栈。但听舒绿乔说,就等明日东风一起,那艘船即要起航,形势实在是迫在眉睫。
考虑到这层,玲珑才邀洛清依同往鹿角。恐与风剑心错过,又留书一纸,写着“鹿角渡”三字,雁妃晚和洛清依旋即出门。
正如玲珑所说,弄云楼距离鹿角渡船港不过二三里路,二人不消顷刻已到码头。此时天际方白,鹿角渡早已开始人声鹊起,船来船往。饶是如此,那艘“西来宝船”的巨影仍然一览无余。
这艘宝船实在是太过与众不同。这与众不同指的不单是它的工艺和体型,尽管它的造工定然上乘,它的体型也在这鹿角渡中算是极为罕见。
比起那些外表的区别,它独占三个船位,船桅上飘扬的红边白底的黑龙旗更加引人注目,令人恐惧。
这种特殊性,让它停泊的地段,根本没有船只胆敢靠近。它像是这江河流域里一头蛰伏的巨大凶兽,不知何时,便要翻江倒海,兴风作浪。
岸上码头,身着藏青服色的潜龙帮嘲风坛属众在来回巡视,江面上,不下二十条轻舟鸟船游弋拱卫。让人奇怪的是,那些小船皆掩着黑色的帐幔,只能看见摇橹的帮众,却看不清船舱内的情形。
辛毅所言不虚,投入百人巡视的西来宝船的守备,确然称得上是万无一失。
如果没有她们的话……
洛清依远远望着那帆巨影,一时无可奈何道:“岸边和江面都有潜龙帮的守卫,想要悄然潜入那艘宝船,谈何容易?”
玲珑不语,颦眉望天,半晌,道:“随我来。”
她和洛清依很轻易就找到乌镇方的平船。毕竟,桅杆高挂着黑龙旗的大船就算在这鹿角渡也并非是多数。
乌老大见她们两人回来,却没见其他人,虽然心中有疑惑,也没好多问。雁妃晚低声对他吩咐两句,乌老大连连点头称是,“如此好办,老朽这就差人去做。”
洛清依对她的行为更加迷惑,雁妃晚站在甲板处,微风吹动她们如墨如绢的长发,玲珑忽然道:“东风要起了吧……”
洛清依不解其意,但她这位三师妹做事总是高深莫测,滴水不漏的,她既然没解释,她也不着急询问。
洛清依从来身虚体弱,清晨风湿雾寒,雁妃晚不敢让她来受这种罪,连忙将她扶进舱中。
未多时,乌老大前来回禀道:“姑娘吩咐的事,小的们已经打听仔细了。那艘是潜龙帮嘲风坛的船,虽然是这么说,这渡头上的船主们都说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这艘船,是大约在半个月前从承江开来这里,停在这鹿角渡的。至于旁的事情就不太清楚哩。潜龙帮权势滔天,船主们也只能看看,不敢多打听。”
雁妃晚颔首。忽而问道:“乌船主,你还记得,我们乘船溯游北上时,起的是什么风?”
洛清依微怔,不知道这位师妹问这问题到底意欲何为。乌镇方南来北往,半生都在这江面上讨生活,对风向和航道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想也不想,他回道:“当然记得。既然是北上,自然是借东风更稳。那几日是行船的好天气,一连几日的东风,否则咱们岂有这样一帆风顺?”
雁妃晚抿唇颔首:“好,那就多谢贵船主啦。”
乌镇方忙称不敢,见她们还有事商议,连忙告退。
洛清依这时问:“三师妹,你在想什么?”
雁妃晚颦眉沉思,听她询问,回道:“大师姐,如果我所记不错,先前辛毅说的是,‘就等东风一起,即可扬帆起航’,没错吧?”
洛清依冰雪聪明,一点即透,她失声惊讶道:“对啊。那艘宝船来到这里将近半个月,期间不知起过几次东风,要是想走早就走啦,为什么迟迟不起航,偏偏要拖到明日?”
雁妃晚看着她,“大师姐以为呢?”
洛清依知道她这是在引导她的想法,虽不敢班门弄斧,但也不怕一试,她道:“原因只有一个。之前虽有东风,但这艘船却还没有做好起航的准备。可能是还缺某样东西,也可能是还有事情没办妥,也可能,是在等人……”
她看向雁妃晚,续道:“现在他们起航的理由,恐怕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雁妃晚颔首称是,“还有一事,我无法理解。”
“什么事?”
雁妃晚说道:“如果那艘就是辛毅所说的宝船。姑且不论它要去往何方,如此大张旗鼓,兴师动众的巡逻守卫,他们这么做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洛清依疑道:“或许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确有可能。”雁妃晚颔首,“还有一件事情,也很奇怪。”
“我还没想明白那些轻舟快橹在这里的意义。宝船还未开始航行,只要重兵守住鹿角渡,根本无需这么多轻舟巡视拱卫。而鹿河江阔浪险,寻常的小船根本无法从对岸开过来,这些快船出现在这里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洛清依道:“师妹言之有理。潜龙帮纵横两岸,精通水战,不可能做出毫无意义的布置,我看此举必有蹊跷。”
雁妃晚愁眉深锁,轻声喃喃念道:“西来宝船,迟到半个月的东风,没有意义的巡逻快艇……宝船,船队,鹿河……东风……”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思量半晌,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到底,到底哪里是我没有注意到的呢?
雁妃晚能感觉到,她距离真相,不过一步之遥。然而,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所有的事情真相犹如草灰蛇线,在她还没找到将真相联系在一起的关键之前,西来宝船的秘密仍是扑朔迷离。
玲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洛清依恐风剑心已经找到客店,建议雁妃晚和她先回去客栈。
她们刚刚坐下,还没沏好茶,足音渐近,洛清依心湖微漾,举目望去,就见一袭绿衣蹁跹而至。
居然是舒绿乔先回来。
少女略失所望,不过舒姐姐能够安然无虞的回来也是好事。心中略微宽怀,眼角余光去窥探玲珑的脸色。雁妃晚眼睑微垂,视若无睹,可惜她微弯的唇角还是透露出她安心和欢喜的心情。
不论雁妃晚现在是什么情绪,显然她早已将昨夜“绝饶不了她”的豪言壮语抛之脑后啦。
舒绿乔带回的第一个消息,是事关虎台三军总帅徐敬帘的消息。
外海之水由东而入,流至鹿河陵河两道,向东临川北,江津,映苏三省,向西经重浣,玉川两地。上接既昌,下到西原,可谓流域千里,经河百道,关系天下命脉之重。
东海之门,鹿河之首,当在虎台。
虎台,国之重镇,南齐要塞,虽然地处长明府,然水师,城防,游击三军军容之浩大,兵备之强悍,实为东南之最!
此为天堑,此为屏障,而委以重任,统帅虎台三军的将领,必定是朝廷栋梁,国家重臣,也必然是皇帝最为倚重,最为忠诚的心腹!
徐敬帘就是这样的人。
论出身,他是护驾殉国的忠臣良将之后;论亲疏,他是当今皇帝的内兄,他的妹妹,是孝成帝最尊贵的四妃之一;论功绩,他曾三败东洋水师,远征外海,大破三百二十岛,俘虏二万一千余!
他为将文韬武略,大智大勇;他为官,刚直不阿,清正廉明;
这就是虎台总帅徐敬帘,是东南之倚重,是百姓之山岳。
曾有言官进言参奏,徐敬帘私募乡勇,暗充军备,有拥兵自重之嫌,请皇帝裁核明断。
孝成皇帝闻言当时就龙颜大怒,痛斥言官居心叵测,其言可诛,当着群臣之面,将其罢官免职,永不录用。言官死谏,竟一头撞死柱上,孝成帝仍然面不改色,称赞徐敬帘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徐公闻讯,感皇恩浩荡,竟一时不胜,卧病不起,幸有神医妙术,经时三月方愈。
这可以说是当代君臣的一段佳话。
舒绿乔将前言叙罢,洛清依和雁妃晚容色肃穆,洛清依不由感慨:“这么说来,这位虎台总帅,竟是位护国安民的忠臣良将?有此栋梁,实是大齐之福,百姓之幸啊。”
舒绿乔也道:“没错,当今皇帝老儿纵情声色,然四方仍定,就是因为有这些国柱重臣擎天立地之故。徐帅在东南的民望,比之皇帝,还要高那么两分呢。”
雁妃晚若有所思,忧虑的道:“徐帅功高震主,这怕不是什么好事吧?”
舒绿乔惊讶,“但徐帅是皇帝的内兄啊?”
雁妃晚摇摇头苦笑道:“外戚干权,宦官专政,素来为君王所忌,这些人极少有好下场的……”
舒绿乔不信,还要再辩,雁妃晚说道:“好啦。朝堂之事,非你我所能左右,何必庸人自扰?你就说说,那位护国安民的徐总帅后来怎么样啦?”
舒绿乔正色,续道:“虎台这些年来风平浪静。东洋水师退守孤海,七年未曾踏入中原陆土,倭寇水匪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对水师更是避之犹恐不及。但三个月前,虎台发生一桩大事,险些就要天翻地覆啦!”
“什么大事?”洛清依忙问。舒绿乔沉声回道:“徐敬帘遇刺重伤!”
“什么?”
洛清依惊愕,雁妃晚柳眉蹙起,“有擒到凶手吗?”
“这个却不知道,”舒绿乔道:“就听说刺客武功高强,身法鬼魅,而且来去无踪。”
刺客一击就刺死一名都司一名守备,甚至还刺伤徐敬帘,幸好再击不中,当即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虎台立刻命令三军围城,可惜挖地三尺也没找到这些刺客。
“这些刺客?”
雁妃晚听出话里的端倪,道:“刺客不是一个,而是一队?”
“没错,”舒绿乔回道。忽然她脑海中有灵光闪现,惊疑道:“这些人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会不会是……”
她望着雁妃晚,缓缓道出那个名字。
“难道,是琼楼?”
“琼楼?”
洛清依感到愈加吃惊,她虽然深居剑宗,却也听过忘川琼楼的大名。
“你说的是,名在邪道十三门之列,号称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映苏的忘川琼楼?”
雁妃晚敛眉,神情凝重,“花落琼霄吹鬼雨,令到天涯不留人。忘川的琼楼要是真想取徐敬帘的性命,势必会出动楼里最精锐的杀手,而若是要琼楼三十六煞出手,则必先出琼花令。”
“琼花令?”
舒绿乔转念思量,颔首:“不错,琼楼要杀人,一定会将琼花令钉在府门上,血书杀人的时辰和目标的名姓,极为嚣张狂妄。但若是琼楼真的出动琼花令,他们想要刺杀徐敬帘的事恐怕早就天下皆知了。”
“这么说来,派出刺客的不是琼楼,那是谁?谁有这样的本事?这样的胆量和野心?徐敬帘身居要位,虎台更是东南屏障,守备何等森严?绝非寻常的江湖豪客能如此来去自如的。”
雁妃晚沉默思量,忽瞪圆眼睛,惊道:“你说,徐敬帘虎台遇刺是在什么时候?”
舒绿乔道:“三个月前,辛酉日三月二十七。”
“辛酉日,辛酉日……”
雁妃晚喃喃念道。
忽然从层叠的纸张中抽出一份,正是先前金虞送到的那张告示,玲珑展开看去。
“徐敬帘是在三月二十七遇刺的,小芦花村,小芦花村在乙丑日被屠,小龙王是丁卯日四月四日被发文通缉。中间不过相隔七日,从虎台到连州,从徐敬帘和小龙王,这其中莫非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干系?”
舒绿乔洛清依她们闻言,心中惊颤,“难道,杀人屠村的贼人……就是虎台行刺的刺客?小龙王就是知道刺客的身份来历,才会招来这等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