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薄英年殒命,剑门双子共赴黄泉。盘龙山上黄昏萧索,残阳如血,此地入目所及皆是残垣断壁,尸骸成山,血流成河,真如人间地狱一般,呼吸间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易狂吾嗜武痴狂,杀人如性。秦绣心一死,鬼王那股逆我者死的豪气和快意直冲胸膛,不由仰天长笑,如痴如狂。一声长笑未竟,而又戛然而至,易狂吾忍不住咳出两声,一缕鲜血淌过嘴角。连忙运指如飞,疾点右边肩臂,再点胸膛,压住体内横冲直撞的混乱真气。
静立原地,运功调息半晌,再睁开眼时,眼里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坚毅。鬼王暗道:“我就不信我融合不了这身异种真气……求真问道本就是逆天而行,今日既然大难不死,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只要我能融合四部玄功,最后堪破天道,成就不死不灭之身的人必然非我莫属!那时,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唯我独尊!哈哈哈哈哈!”
鬼王悠然信步,走到庭中倒落的假山处,脚尖一勾,断剑入手。左手手腕一抬,轻易就削出一个平面,随即手腕翻转抖动,写下“七年再当凌绝顶,踏碎骸山夷剑宗”一十四字,深刻石中,再将断剑一抛,转身向那呆傻杵在原地的小乞儿道:“风剑心?这名字倒真不错,可惜再好的名字你也只有七年可活。七年之后,本部来取你小命,你且好自为之吧!”袍袖轻轻拂过,就将小乞儿点昏过去。
易狂吾视线扫过倒地的小乞儿,在秦绣心的尸身上略微停顿,眼神蔑然道:“今日且饶你性命。”
忽的惊起两声长啸,气息悠长,声色浑厚,犹如龙吟虎啸,直穿入耳,虽在二三十里之外,易狂吾也听得气血躁动,内息翻涌。来人武功之高,内力之深,恐怕不在他之下。而当世拥有如此功力的两个老家伙,那就只有……
“嘿嘿,可惜两个老家伙慢了一步,本部尚有要事未竟,恕不奉陪了。”且不说他虽然险胜,如今也已身受重伤,就是全盛之时,想要以一敌二也殊无必胜的把握。随即易狂吾居然扛起傅青薄的尸身,掠过倒塌的屋檐,穿过后山,跳入忘愁涯的滚滚云海之中。
易狂吾退去后少顷,山寨屋檐之上,落下两道人影。
一者身形颀长,长须黑发,剑眉凤眼,着一袭蓝边金纹的白袍,精神矍铄,遗世独立,风采卓然,端是人间真仙君的模样;另一个身着银线黑袍,模样虎背熊腰,竖眉环目,面白无须,相貌虽则平凡无奇,却不怒而威,心神内敛,显然武功高绝,真如世上金刚。
这二人兀地见到场中遍地尸首,饶是当世绝顶的宗师,也不由又惊又怒。再定睛一看,更是惊得魂飞天外,不能自己。也不见什么动作,两道人影脚步微抬,便跨过七八丈之远,飘然落在洛君儒秦绣心的尸身处,双眸含泪,失声惊叫:“绣儿!君儿!”那白袍老者连忙将倒在洛君儒身上的秦绣心扶起,颤巍着伸手向鼻间探去。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老者面色惨白,身子后倒,险些就要站立不住。
“师兄!”那黑袍男人满目惊惶。白袍老者堪堪回神,再伸手去探洛君儒颈下脉搏,脸色更见悲怆。黑袍老者急忙抢过秦绣心的尸身,探过脉搏,便不管不顾往秦绣心身上灌注真气。白袍老者回过神来,也只能放手一试,同样往洛君儒体内运功。这两位当世最顶尖的大高手,大宗师,同时也是两位心急如焚,进退失据的老父亲,此刻若能换得儿女得性命,直恨不能将毕生功力都灌进去。
可惜天不遂愿,半晌过后,洛君儒尸身一挺,颓然倒去,白袍老者满眼悲哀绝望,不住道:“君儿……君儿……”秦绣心得尸身也渐渐凉透,黑袍老者终是含恨闭目,两行浊泪这才堪堪流下来。
“君儿,绣儿,是为父,来晚了……”老年丧子是为人生至痛,这一痛当真是翻江倒海,心灰意冷,恸不欲生。这中原武林赫赫有名的剑宗剑圣,此刻抱着怀中孩子,也不禁悲苦难当,老泪纵横。 未几时,又有数道人影凌空掠来,人人疾驰如雁,落地无声,就看这份轻功,也端是武林中惊艳绝尘的高手。一见此情此景,心中皆是一震,不由身躯抖颤,面有悲恸之色。众人纷纷跪倒,脸色哀戚灰丧,众人哭道:“大师兄!二师姐!我们来晚了!”
悲怆之声不绝于耳,黑袍剑圣秦逸城和白袍剑圣洛天河径自充耳不闻,抱着爱子和爱女的尸身,失魂落魄,昏黑萧瑟的山顶之上,一片悲戚惨然之象。
“师父!您快看!”忽有弟子指着庭中被削平的假山叫道。众人纷纷循声过来,但见那石上刻着“七年再当凌绝顶,踏碎骸山夷剑宗”的字迹,登时惊怒交集,不可自抑。
“易狂吾——”黑袍老者性情刚直,当即勃然大怒,登时暴喝,一掌就将山石击得粉碎。“师弟,”风雅沉静的白袍老者,风息剑圣洛天河眼中悲愤难当,恨声道:“此仇不报,你我二人有何面目见他们于九泉地府之下?”黑袍老者,绝影剑圣秦逸城愤然起誓,“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我秦逸城对天发誓,必将易狂吾这老贼挫骨扬灰,以慰吾儿在天之灵!”
说到痛处,两位剑圣皆是悲不自胜,苦泪夺眶而出。
半晌,洛天河抱起洛君儒的尸身,对着面前众弟子道,“都起来吧,再难过下去也无济于事。不管他们还是你们,决定踏进这江湖的那天,就该做好随时死于非命的准备。只是,为师万万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众人缓缓站起,恭恭敬敬的站到两旁,眼眶犹有泪痕。
“景飞。”洛天河出声呼唤。“弟子在,师父。”众人中站出一名青年,相貌英伟,仪表堂堂,男人双目赤红,众人中就以他最为悲恸。
“你速速下山打点,购置棺椁丧仪,落叶归根,为师要带你师哥师姐们回西原剑宗。”
“是,弟子遵命。”尧景飞轻抹眼角,哑着声领命而去。
“正贤。”洛天河再道。
“弟子在。”这回众人中站出一名男子。这人的年纪似乎比洛君儒还要年长些许,那双狐狸眼透出的狡黠气质却和他温雅随和的气质很不相衬。洛天河吩咐,“你交游广阔,遍结英豪,就由你去散布消息,昭告武林,就说此次征讨聚义山赤云峰的豪杰们皆已全军覆没,让各方亲属前来认领尸身。若是三日之内没有消息回讯的,你便在此多留几日,将他们的尸身焚化之后一并带回剑宗碑林。” “是!”允正贤领命而去。
“山重。”洛天河再叫。一名气质冷硬,眉目严厉的男人站出来,躬身道:“师父。”
洛天河道:“你先赶回剑宗,操办你师哥师姐的后事……”犹豫片刻,他续道:“这件事先别让清儿知道,我怕她……”洛天河没再说下去,沉山重也没再问,恭敬的领命告辞。
秦逸城正要抱起秦绣心的尸身,视线却见忽然瞥见地上那具孩童的尸体。那孩童手里还紧紧抓着一片淡粉外裳的衣角。秦逸城一眼认出那是女儿的衣物,赶紧一把夺过,“师兄!你快看!”
洛天河取过衣角,发现其上竟有血书,认真分辨,惊道:“这是绣儿的字迹。”秦逸城连忙凑上来。
但见血书如此写道:“秦洛二公大人见字,不肖子绣心君儒敬上。
今诛贼事败,儿二人舍生求义,杀身成仁,望父节哀。有伶仃子,无辜受累,儿怜之,取以名姓,风字剑心,拜我门下,入我宗门,不求文武通达,但愿平安喜乐。独女清依,病体羸弱,望父公善待照拂,儿之讯难,万不能告之。儿至不肖,不能侍父天年,唯望父珍重,祈来生有幸,愿结草衔环,报父之重恩!
儿秦绣心洛君儒,绝笔。”
通篇读下,两位老父亲又是悲从中来,情难自禁,险些就要仰面跌倒。
“师父!这孩子还活着!”剩下的那名弟子方行明探试鼻息,突然叫道。洛天河觑她一眼,并无喜色,想起这是秦绣心拼死护下的孩子,也只能长声叹道:“也罢也罢,既然天意如此,就将她带回剑宗吧。”
小叫花,现在的风剑心昏昏沉沉,迷迷晕晕,再醒来时居然已经是到翌日的日上三竿时分。与其说她是从积骨成山,血流成河的噩梦中清醒,倒不如说她是被一阵饥肠辘辘的本能饿醒的。等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入处眼就是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妇在轻声唤她。刚醒来就看到如此骇人的模样,瞬间让她想起内心深处最可怖的记忆,她险些将这老妇当作那杀人如麻的老魔星,惊的失声骇叫起来。
等看清那老妇慈祥的模样,她忽又怀疑自己是到了阴曹地府,“我……我这是……”她怔怔的望着眼前的老妪,痴痴道:“您就是那位孟婆老娘娘吗?”那老妇哑然失笑,也不逗她,直言道;“老身可担不得什么老娘娘,也不是那位奈何桥边的孟婆,老身我呀,是被老先生请来看顾小小姐您的,您这下醒了,老先生就该放心咯。”
风剑心这才发现自己那件宽敞的粗衣男装早被换上一身粉俏的女孩衣裳。打从出生下来她就没穿得这般舒适,迷迷糊糊的,还来不及高兴,转念一想,这老婆婆嘴里的“老先生”难道就是杀死“观音娘娘”的“大恶人”?一时间又惊又怕,想起“观音娘娘”的死状和那凶神恶煞的老魔头,霎时悲从中来,恐惧惊忧不胜,居然仰面恸哭起来。
方行明在剑宗七子之中排行第四,生得那是膀阔腰圆,铁臂铜拳,纵是皮肤黝黑也丝毫不减他刚毅英朗的气质。此时就在院外,忽听房内响起女孩悲啼之声,还道是那老妇怠慢,当即抬腿推门而入。那老妇人一见这男人满脸煞气进来,知道这些江湖好汉出手虽然阔绰,可也是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主儿。当即是求爷爷告奶奶,央求这小姑娘帮她告诉陈情。方行明相貌硬朗魁梧,性情也是五大三粗,哪里做的来安慰人的细致事?那小姑娘在看到他后,更是满脸的惊骇畏怯,当即收声,打着嗝儿啜泣,分明是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方行明黑着脸,瞪着眼问那小姑娘,“你为什么哭?”风剑心是从乞丐堆里摸爬滚打,苟延残喘过来的,本来就极是自卑怯生,一见这男人怒目金刚似的模样,当即噤声,咬着唇埋着脸,抱着锦被缩进床角,整个人瑟瑟发抖起来。
方行明见此,想起已故的师哥师姐,更是心生郁愤。想他师姐冷月剑秦绣心,那是名震中原,纵横西南,赫赫有名的侠女。剑法造诣就算在剑门七子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剑客。怎么临终前收下的徒弟居然会是这等不堪的模样?方行明心下郁郁,也没兴致与她说话,吩咐老妇叫桌饭菜送上来,而后悻悻离去。
方行明先来禀告师尊,洛天河秦逸城此刻手里正捏着洛君儒秦绣心的一对鸳鸯玉暗自神伤。为免触景伤情更甚,暂时不想见那个小姑娘。
方行明遂回到小叫花的院里,也不进去,就在房外石凳准备上一坛浊酒,三两酒碗,对影独醉,缅怀逝者。“撼云霄”方行明行事刚正,生性豁达,然而死去的是他朝夕相处的同门兄姊,纵然是他也不禁感怀落泪。
半晌,直至月上树梢,撼云霄都没听见屋中发出动静,也不由心生纳闷。提起酒坛,迈着方步就往屋进。推开房门,却见这小姑娘仍然歪倒在床角,居然睡将过去。方行明心里气闷,再看桌上没动一点的饭菜更是莫可奈何。这才知道,这小姑娘怕不是睡着了,而是生生饿昏过去的。
原来这小疯子本是乞儿出身,从来孤苦无依,流离失所,苟且于市井之间,素来饱受欺凌。莫说实在忍不住去偷商贩的一方馒头一块酥饼,就是捡起地上别人掉落的吃食,若是不小心教别的乞丐瞧见,那也是一顿老拳,打得她叫苦不迭。纵使有这样一桌佳肴,可没得到主人家的允可,风剑心哪里敢动半筷?况且她直以为准备这桌饭菜的主人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老魔,既怕吃下这饭她就要七窍流血而死,又怕那老怪物藉机发作起来,将她剥皮抽筋,让她死的惨不可言。
方行明见此当真是无言以对,直以为师哥师姐救回来个小傻子。暗暗摇头,讪讪苦笑,方行明轻晃小姑娘的肩头,尽量温和的将她叫醒。风剑心腹中饥肠辘辘,嘴里却还不住叫道:“别!别打我,我没吃……我没吃……”
看得方行明那是既感酸涩,又觉无奈。像这样软弱的性子,根本不适合进入这凶险难测得江湖。一边让她吃饭,一边告之实情。风剑心这才知道,原来眼前这刚毅勇猛得男人居然是“观音娘娘”,现在应该称呼她师父的同门师弟。想起那个曾经短暂存在过的师父,风剑心不由心生苦闷,阵阵难过。虽然不过一面之缘,可却从没有人待她像“师父”那样好过,而这样的好人,居然……
风剑心三天三夜粒米未进,如今知道对方不是恶人,盯着那桌凉透的饭菜,眼睛里都冒着光。比起客栈后厨倒出来的残羹剩菜和落在地上打滚的馒头,这样的饭食简直是她从未见过的美味。方行明见她垂涎欲滴的模样,也放弃让厨房热菜的想法,只将她带到桌前,招呼她吃。小姑娘当即怯生生谢过,连竹筷也不用,抓起来就是一顿狼吞虎咽。
方行明见她如此风卷残云,先前对她存在的短暂好感也就瞬时消失无踪。大齐遵礼,哪怕是江湖中人也讲个恭谦礼让,尊能敬贤。这小女娃好没教养,也不知二师姐到底看重她哪一点?居然会在临终前将她收入剑宗门下?难道真的只是看她可怜?
他哪里知道风剑心出身卑苦,既不知三纲五常,也不通五经六艺,甚至连正常上桌吃饭的礼仪也不知晓。方行明一边生硬的劝道:“小娃娃,你别着急,慢着点,慢着点儿,莫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吗?”一边告诉她,“今晚好好休息,我想明天师父就会见你了。哦,我的师父,就是你那位观音娘娘的亲爹。”风剑心顿时感到一阵窘迫羞愧,听到观音娘娘的爹爹要见她那更是忐忑难安。
风剑心低着头,忽而瞧见自己左手抓着啃掉大半的鸡腿,右手还虚握着半个肉包,满手满嘴的油光,甚至滴落在她那身粉俏的衣裳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只滑稽的猴子,就算穿着漂亮的衣服也掩藏不住她骨子里的那些粗鄙的,近乎于无的教养。风剑心恍惚怔住了,她放下手里的食物,右手的肉包滚落在地,甚至就连嘴里的都让她觉得一时难以下咽。
她狼狈,她不堪,她羞愧难当。
就算从来没有读过书认过字,她也有眼睛,她也能看出无论是救她的“观音娘娘”还是眼前这位高壮的叔叔都不是一般人。而她居然将自己的丑陋和卑鄙都毫无顾忌的暴露在他们的面前。她本该是地上的泥土和尘埃,现在风剑心埋着脸,垂着眼,不敢看他。这是一种自惭形秽,是无地自容,是刻在她骨子里的自卑让她不敢让人看见最真实的自己。
风剑心出身贫寒,活得更是艰难,常年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里挣扎着,麻木不仁,行尸走肉,不知希望和尊严为何物。故而她瘦骨嶙峋,面黄肌瘦,性情更是胆小畏缩,她知道怎样去乞讨,却不知道怎样去讨好。她低贱的像是地上的尘埃,习惯被践踏和轻蔑。
一夜的辗转反侧,风剑心坐立难安,昏昏沉沉之间半梦半醒,都是梦魇。梦里是昨日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的地狱景象,还有好心的“观音娘娘”在她眼前自戕的惨状不断在她梦里轮回反复,历历在目。还有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老怪物在她耳边索命的低语,这一切全都历历在目,如影随形,教她无法挣脱。意念一转,尸山血海散去,眼前忽然出现一道苍老遒劲,仙风道骨的人影,那人将她招呼过去,突然露出狰狞的面目,一掌拍来,口口声声要她为“女儿”陪葬!
就在那掌要拍在她头顶天灵的一瞬间,风剑心惊叫着从梦中惊醒,脊背发凉,已是冷汗涔涔。风剑心这时无端生出令人战栗的恐惧,一个小乞丐的命有多贱,她在这市井间摸爬滚打,苟且偷生的五年里再清楚不过。她曾经不止一次见过昨日还与她乞讨的同伴,次日就横尸街头,被义庄的板车推出城门,送到据说是乱葬岗的地方。小乞丐到底是小乞丐,并不会因为换了个新名字就能如同脱胎换骨那样焕然新生。
风剑心捂着仿佛在隐隐作痛的右腕,怀着恐惧和惶惶不安的心情等待着黑夜过去,黎明到来。
次日直至鸡鸣,风剑心恍惚清醒过来,方行明就来叫人。风剑心忐忑不安的整理衣裳,擦过脸面,这才跟着这位面相刚毅的师叔走出房门。她低眉垂眼,顺从的跟着方行明穿过回廊,进到一间像是正厅的房里。方行明作揖请安之后,恭敬的退出去,风剑心孤零零的站在堂中,耷拉着脑袋,不敢抬眼张望。
剑圣是什么样的人物?不论武林,就是剑宗都可以说是万人之上的存在。气度和压迫绝非寻常可比,何况是素来仰人鼻息的小乞儿?还未见到剑圣真容,光是那股骇人的威压就压得风剑心掌心冒汗,瑟瑟发抖,险些要喘不过气跪倒下去。
洛天河与秦逸城相视一眼,眼中俱是怒其不争的哀色。虽然圣人常道,生命绝无轻重贵贱之分,但是自家的一对俊秀人才舍生取义,川北群豪更是全军覆没,唯一幸免遇难的居然是这么个小叫花子,试问谁能淡然处之,不生他想?以剑宗的地位和势力,想要打探盘龙山匪寨里那些妇女孩童的来历,简直是易如反掌。
二人按下心中哀痛和不虞,勉强让声音显得慈悲温和起来,让风剑心抬起脸来。小乞儿战战兢兢的抬起脸,眼眸里闪烁着的不知是泪光还是恐惧。
洛天河耐着性向她问起昨日盘龙山的情形,风剑心因中途昏迷,对当时的情形可谓知之甚少。她支支吾吾的说起自己是如何被“观音娘娘”救起,然后喝完药睡死过去,再醒来时,她迷迷糊糊从地道口爬出,见到那杀人如麻的大恶人,一直到“观音娘娘”慷慨赴死,再后面的,她当时晕晕乎乎,就记不太清楚……
她神情瑟缩胆怯,一派市井流民的卑微模样,使秦洛两位剑圣暗暗喟叹,连连摇头,大是不以为然。
剑宗显赫西南,名震当世。能进宗门者,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人才,这些少年不是家世非凡的贵子,就是根骨清奇的练材,再不济,那也是父辈在剑宗出生入死,立过极大功勋的后代。而像风剑心这样出身如此低微,却还能拜在峰主座下,赐名亲传的,还真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洛天河没从她那里听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略感失望,转而道:“你且上前来,本宗要替你观心验骨。”所谓观心验骨,就是观察心志,检验根骨。饶是如此说,其实观她言行,见她神色,这心志一项已注定要落下品。
风剑心鼓足勇气,稍微向前挪动七八步。秦逸城不动声色的将她上下打量,再观她骨架身段,就知道她的年龄绝不超过十岁。这样的年纪,念书倒还勉强,要练武就已大大落于人后。洛天河将左掌搭在她的肩上,风剑心恍惚感觉到似乎有一股热气从她的肩臂窜进她的四肢百骸,游走在她的全身血肉中,让她不由打个寒颤。
洛天河查验完她筋骨之后,撤去左掌,流露出大失所望的神色,直白道:“像你这样十岁开始习武,要赶上同辈已追之不及。更兼身体贫弱,根骨非但是中下之资,而且,本宗查验到你右边的经脉阻塞……把你的右臂抬起来给我看看。”
风剑心抿唇含泪,却将右手藏在袖中,捂得更加严实。秦逸城见她连连摇头拒绝,看不过她这副受人欺负的懦弱可怜相,右掌微张,就已将她的右腕擒入手中。但见这只瘦弱的右手的腕处赫然是一道老旧的伤痕,皮肉粗糙老旧,显然是旧伤。整只右手从腕部内折,手掌弯曲僵硬,五指形如鸡爪,一看就知是残疾。
这下禁锢的力量再小,也不是她一个小乞丐能承受的住。风剑心咬牙嘶叫,此时却连痛都不敢叫出声来,唯有额角沁汗,眸底盈着泪光。
秦逸城却不知道怜香惜玉,见此,沉声道:“你的右手,是怎么回事?”秦逸城见她苦痛,松开掌,风剑心捂着右腕,战战兢兢,不敢回话。秦逸城问完之后,就已想通这其中关节,他道:“据说诸如丐帮草匪,江湖鼠辈之流,迫人行乞时,就会对乞丐使采生折割的手段博取同情,想不到就连你也遭此毒手……”话说如此,秦逸城却没什么痛心疾首之情。本来风剑心的资质就是极差,原本想要成材就非易事,如今右手残疾,甚至连练武修行都是痴心妄想。
江湖上的剑客犹如过江之鲫,可左手剑客却寥若晨星,能修炼到登峰造极的更是屈指可数。左手剑法剑路虽奇,时常令人猝不及防,可难的就是左手剑的传承和授业。况且,剑法中常以一手执剑一手回护,即使是左手剑法也不能出其藩篱。总而言之,残疾对一名剑客来说,是相当致命的。
秦逸城也不避讳,就当着风剑心的面转向洛天河道,“如何?这等根骨资质,兼且身体有缺之人,你我还要带她上剑宗吗?”
风剑心闻言,说不上来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她不敢去接触不可知的未来,也不想回到过去朝不保夕的生活。
洛天河沉吟叹道:“这是绣儿的遗言,既然已经将她带到这里,我剑宗左右也不怕养这么一个闲人。”秦逸城微微颔首,却似乎还有别的顾虑,摆摆手,将风剑心打发出去,“你先出去,找你方师叔……就是将你带过来的人,你要听他的话。去吧。”
风剑心肩膀微塌,这回真是如释重负,她无言退到门后,掩门离去。
风剑心刚出房门,秦逸城就道:“师兄,你可要想好,绣儿是七星顶天璇峰的首座,这是她这些年收下的唯一的弟子。要是承认她是秀儿的亲传,且不说能否服众,就说她有没有这个能力承接秀绣儿的衣钵?以她的出身,武艺,心性,你觉得她真能执掌一峰?或者,她真能成长到这种地步?要知道,一峰之主可是非同小可啊。”
洛天河早有打算,回道,“绣儿既有遗愿,老夫于心何忍?不求文武通达,但能平安喜乐……如此愿望,何忍辜负?我等将她带回剑宗,也不必以天璇峰首席待之。谁也没说过,首座的徒弟就必须是未来的一峰之主。至于她往后有什么成就,全凭她个人造化。”
秦逸城深以为然,“现在,唯有如此了。”
次日,剑宗从川北抬棺而出。剑宗日月双剑是剑宗未来的宗主,地位尊崇,此行押车送灵的队伍就不下百人。
沿途南下,不断有各处分堂和归附剑宗势力的帮派弟子过来吊丧,众多武林同道听闻噩耗,也纷纷赶来扶灵吊唁。在灵车两旁哭天抢地,几欲昏厥,如丧考妣。
知道这些人此来未必真心吊唁,想来更多的是想藉机献殷勤,意图结交剑宗这种雄踞西南的江湖巨擘。可死者为大,纵使他们虚情假意,剑宗也不好拒绝。两位剑圣听闻两侧悲恸嚎哭之声,触动哀肠,不由潸然泪下。
一队人马越来越声势浩荡。十日之后,终于到达西原,这里已是剑宗势力掌控的地界。除洛天河秦逸城不须着丧,风剑心与剑宗一干人等,甚至吊唁宾客皆披麻戴孝,一路护灵服丧。
她自幼流离失所,不通人情世故,不懂丧事礼仪,见前来吊灵的人俱是一脸万分沉痛之色,不禁暗道:师父她当真是个大好人,否则这些人又怎么会哭得这样伤心难过?风剑心本来性格怯懦,寡言少语,这等时候就更没人顾得上她。她也索性清净,每日但管吃饭睡觉,想着在被赶走之前,这样的好日子怕没多少,想来她被赶走的时间不会太远。扶灵车,托灵位的事还轮不到她,剑宗四子在入境西原之后,就负责在车前扶灵。洛天河,秦逸城亲点分堂的两名伶俐小童托灵牌引路。
到达西原安阳之后,此处已是剑宗七星顶的地界范围,剑圣命所有人等不得高声呼喊,禁哀乐,免宾客,不哭灵。二人下马,剑宗四大弟子二人抬一棺,跟在师父身后,举重若轻,有如无物。灵棺走过街巷,沿途鸦雀无声,安阳百姓见此,俱都不敢高声。棺椁仪仗走过□□里,一路到一处山门脚下。两位剑圣还记得秦绣心遗书中的嘱咐,无声走在前方引灵,方行明轻声提醒风剑心跟上。
说是山门,其实并没有富丽堂皇,顶天立地的门庭。山门处矗立一方剑碑模样的巨石,犹如巨大的石剑倒插入地,余出半截剑身,剑身上刻“剑天绝顶”四字,每字皆有一人大小,并非工匠凿刻而成,当是用大剑所镌,笔锋气势磅礴,剑法精绝霸道。
这剑宗绝顶并非孤峰矗立,而是七脉并起,从天观之,其形正如北斗七星棋布,故名七星顶。山高万仞,巍峨雄壮,七星如剑直刺云霄。风剑心跟着爬上摇光峰还不过半,已是气喘吁吁,回首望去,但见峰下山河盘踞,云海翻腾。饶是风剑心这样胆怯软弱的人也被这云海苍穹的景象所惊,险些要激发出几分傲视苍穹的豪气来。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小乞儿,温饱尚且还不能自食其力,还说什么豪气干云?
登峰的石阶不知凡几,两旁皆是身着麻布丧服的剑宗弟子,灵棺过处,俱都面露哀色,无声拜倒在地。风剑心一路跟着棺椁到达摇光峰大殿。摇光殿是七殿之末,摇光峰的碑林之中安葬着剑宗历代先祖和无数战死的英杰,摇光殿南侧也因此常年鬼气森森。而眼前的这座大殿虽不是雍容华贵的琼楼玉宇,却也是别具一格的雄伟壮观。看这黄瓦红墙,玉栏青砖,雕梁画栋,满目琳琅的景色,就可见剑宗的财势之雄厚非同一般,若是让风剑心知道这样的大殿剑宗足足有七座之多,怕才真要瞠目结舌。
此时殿内满结素幛,内里已设灵堂。风剑心跟着进去,停棺后,见捧灵位的小童将灵位请在堂中,接着叩了三个响,她也跟着上去磕首。磕完三个,正不知如何是好,方行明低着声让她再叩,直到磕满二十四个,方行明才让她起来。风剑心这时已经有些头重脚轻,迷糊晕乎的,都不知道方师叔是怎样把她带出大殿,又是怎样被安置到西边客房。模模糊糊记得,师叔临走前好像告诉她,不要随意走动,等丧事一过,她就要准备正式拜进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