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津的楼船总算风平浪静,无惊无险的行过巫山峡谷,三日后到达既昌的陵河渡,再往前就是丘垣和戍安,那里接近潜龙帮的鹿河,雾绡姬不想在这时候与九头龙隐敖延钦起冲突,遂决定从陵河登陆,改陆路南行。
陵河渡口是中原连接外海的水路要道,雾绡姬与风剑心伫立在船首,远远就能听见鼎沸的人声,望见熙熙攘攘的人流。早有巫山弟子在渡口等候多时,这些人皆着一身黑色夜燕斗篷,独占码头,高举着黑面红绸的幡旗,无论是新来的船户或是久踞此地的豪强,见到巫山的大旗也只能敬畏垂首,远远绕开,不敢说半句抱怨。
巫山水道向来由逍遥津把持,谁不知道这些女人在陵河两岸横行霸道,权势滔天?若是不着意惹怒这群女罗刹,船户商贩们能不能在这边混口饭吃还是其次,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灭顶之灾!
渡船才一靠岸,早有弟子牵马坠蹬,恭敬来迎。黄求鲤等雾绡众人下船上岸,才敢紧忙跟上。
风剑心带给他的威慑不可谓不大。他若是想此行相安无事,这回还真不能得罪这位祖宗!
两匹马并驾齐驱,闲游信步,好似踏青采风那般逍遥自在。雾绡姬不时与风剑心说笑,二人姐姐妹妹相称,关系好不亲热。巫山众人虽然不知道风剑心的真实身份,却知雾绡师姐与她交情匪浅,那日险遭迫害的五人更是将她当作救命恩人,礼遇有加。其余无情道弟子索性也当她师姐一般,不敢怠慢。
故地重游,少女心有戚戚,四年前,她和洛清依就在陵河河畔分别,此去经年,阔别重逢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大师姐可还好吗?
一上了岸,风剑心已是归心似箭,迫不及待的想要知到洛清依的一切消息,哪怕只言片语也好。
她抬眼看了看雾绡姬,这位姐姐明眸善睐且多情爱笑,无怪乎让那些男子神魂颠倒,不知道要是拜托姐姐,她肯不肯帮这个忙呢?
转念一想,还是决定再等等吧。雾绡下船不久,倘若自己现在就要托她查探消息或是就此告辞南去,未免显得太过薄情了些。
这两日来,雾绡与她同吃同住,甚或同舱而眠,彼此间全无提防,可以说姐妹情真,并无虚假。
既昌往南,必经高阳镇。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一行人赶到小镇,雾绡居然就决定在当年剑宗歇息的云来客栈落脚。
风剑心甚至以为这位雾绡姐姐或许已经猜到她的身份来历也未可知。
风剑心见雾绡进门就开始轻车熟路的招呼掌柜安排饭食,似乎对这里颇为熟稔,不由开口询问。
原来云来客栈仍是叫云来客栈,高阳镇却比四年前要热闹许多。原来的那位掌柜因为包庇凶犯,虽然念在妻儿受制于人不得不为,算是情有可原,终究还要受十年牢狱之苦。
店家的妻子到底不堪小镇的闲言碎语,将客栈典当出去,带着女儿回到娘家,雾绡见此就顺势将此处盘下来,作为她在既昌的落脚点,如今这座云来客栈已是雾绡的产业。
风剑心瞧着客栈内跑堂招呼的伙计和面善的掌柜,还是那些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场景,不禁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心中的思念更是深切。
巫山弟子早去收拾客房,这些杂务自然用不着风剑心去做,甚至除去她随身携带的那柄长剑隐藏在宽大的斗篷里,就连装满金银盘缠的那个包袱都让雾绡交予手下人保管。
雾绡和风剑心占据一处靠窗的位置,有弟子上来斟茶递水,倒完茶水后,就立刻回避,将这处地方留给两人说些体己话。
风剑心总是不擅长挑起话题的,多数时候便是点头微笑附和,或是乖巧的叫声姐姐。
雾绡将她的包袱推还过去,风剑心随手取回包袱,立刻就发现包袱已经轻巧许多。她疑惑的向雾绡看去,风剑心当然不会觉得雾绡姐姐会贪墨她这点钱银。
雾绡只是向她颔首微笑,示意她将包袱解开看看。风剑心打开包袱,发现义父留给她的黄白之物如今除了少许碎银和金叶,已经被雾绡换成各种面额不等的厚厚的银票。
风剑心不用数也不用想恶奴知道这些银票的价值绝对要超过她的那些黄金白银。
她毫不犹豫的将包袱推回去,说道:“这钱我不能要。”
雾绡毫不意外,她笑道,“行走江湖,携带这么多黄白之物总是不那么方便。有道是:财不露白,妹妹虽然武功高强,也没必要招惹那些宵小之徒。”
风剑心仍是坚持道,“这些金银就是全送给姐姐也无妨,可我绝不能占姐姐的便宜。”
雾绡道:“你若是不想受邪道的恩惠,只管放心就是。这些都是姐姐的私产,与逍遥津绝无干系,也无人会找你索要。”
她见风剑心仍要推拒,索性刻意板起脸,“你既然认我这个姐姐,作为姐姐送妹妹些零花又有何妨?你如此推三阻四,莫非叫我这声姐姐并不是真心实意的?”
风剑心忙道不是,恭敬不如从命,这才肯将包袱收下,雾绡也总算恢复可那副明眸善睐的模样。
风剑心这番收了她的礼,想要再拜托雾绡就觉有些得寸进尺,她面皮太薄,到底还是开不了口。
雾绡察言观色的功夫何等锐利,见她几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就觉实在好玩。纤纤玉指捏着茶杯把玩,等过半晌,见她仍是犹疑不决,想来依着这位妹妹软和的性子,若是自己不问,她不知要忍到什么时候,雾绡先道,“妹妹可是有话要对姐姐说?”
风剑心眼睛忽亮,神情尴尬道:“就怕太过麻烦姐姐。”
雾绡眉梢微弯,笑道:“既然如此,那还是不说了罢,姐姐生平最怕麻烦。”
“啊?这……这……”风剑心教她这话噎住,一时哑口无语。
雾绡看她满脸纠结,煞是可爱,也不再捉弄她,施施然道:“姐姐与你说笑呢,说吧,你我之间还客套些什么?”
风剑心这才低声问道,“我,我想要姐姐替我打听一个人。”
雾绡见她如此小心翼翼,神神秘秘的,还道是要打探她的心上人,出言调笑道:“哦?不知是哪家小郎君让妹妹如此牵肠挂肚,迫不及待啊?说来给姐姐听听。”
风剑心登时面红耳赤,哑着声道:“不,不是什么小郎君,是,是……”幸好兜帽的阴影遮住她的眼睛,没叫雾绡看清她此刻酡红如醉的脸颊。
“是,是剑宗的大小姐,她名叫洛清依……姐姐听说过吗?”
雾绡脸色忽的变幻,凝眉不语。风剑心看她反应,以为事情严重,登时大气也不敢出。
雾绡稍作调整之后,正色道:“妹妹要问的是她?不知你和这位是什么关系?”
风剑心不敢道出她剑宗的来历,索性直言道:“这个恕我不能相告,时候到了,姐姐会知道的……”
雾绡深深看她一眼,若有所思。
风剑心见她神情凝重,内心惴惴,听她忽然叹气,心更是立即提到嗓子眼,“怎么啦?她,她是不是过得不好?”
雾绡勉强笑道:“妹妹稍安勿躁,姐姐只是意想不到而已。你说的这位洛大小姐名声不显,深居简出,若非是剑宗嫡血,恐怕江湖中少有人会知道她。”
见风剑心期望的看着她,雾绡姬好言劝慰道:“不过你问她过得好不好……姐姐孤陋寡闻,对她知之甚少,只知道她至今尚未出阁,也未招婿,更没有噩讯传来。她是剑宗嫡血,掌上明珠,想来过得应该不会差……”
风剑心那颗惶惶不安的心总算稍稍放下,雾绡继续说道:“洛大小姐虽然名声不显,不过她的师妹玲珑雁妃晚近年来倒是声名鹊起,如今也算是正道武林后起之秀的翘楚,不知妹妹认不认得?”
“三……”风剑心险些就要将“三师姐”脱口而出,随后立即强行压住,装作若无其事道:“那位雁姑娘怎么样?”
雾绡笑道:“这位雁姑娘武功高强,兼且姿容绝丽,江湖人都称她是‘七窍玲珑,妙算神通’,就连西南武林的金宫和七杀阁这些邪道大宗都在她手里都栽过跟头,风头之盛,可远非金剑游龙,若虚剑客之流可比。”
风剑心由衷为三师姐感到欣喜,赞道:“这位姐姐,可真厉害。”
雾绡笑着看了看她,暗道:你可不比她差,倘若出世,将来必是惊天动地的人物。
“说起来,四年前在中京上元,姐姐还和剑宗的玲珑还有你说的那位洛大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呢。”
风剑心听她提到往事,不禁面红心跳,随意拿起茶杯抿茶,心中暗道:哪止是一面之缘?恐怕雾绡姐姐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初她救下来的那个小姑娘就是我吧……
雾绡似笑非笑,声音也是婉转多情的,“当时姐姐用媚功捉弄这些小姑娘,把她们迷得那是神魂颠倒,魂不守舍……”
说起当年的恶趣味,雾绡姬还有些许得意,风剑心尴尬窘迫,只能不住的喝茶掩饰,雾绡姬见此,仿佛她的正在印证她的某些猜想。面上不动声色,时时出言调笑,笑得明媚多情。
众弟子见此也只当是她门姐妹谈天说笑,并不在意。远远坐到店门边的黄求鲤眼中却在突突冒火,觉得她们二人关系越是亲密,他对雾绡就更加需要忌惮。
奈何如今他双臂已废,莫说雾绡,就是逍遥津任意一名弟子都能轻易杀掉他。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鲲祖现在就是一条任她们宰割的老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忽然一阵喧哗之声由远及近,隆隆传来。黄求鲤双臂虽废,到底功力深厚,耳聪目明。他耳闻有上百号人踏足过来,隐隐有铁杖叩地之声。
鲲祖那双圆鼓的鱼眼望镇门方向望去,但见一群身着红衣的北蛮僧侣正往此处过来,联袂的僧袍好似朵朵如火的红云舒卷翻涌。
这些人步履沉稳强健,个个手持丈高的金杵铜棍,满脸的凶神恶煞,浑身的杀气腾腾。寻常百姓俱作鸟兽散,避之唯恐不及,僧侣们口中不疾不徐的齐声念颂:“焚天净世,诸邪灭却;唯我天神,成大慈悲。焚天净世,诸邪灭却;唯我天神,成大慈悲!焚天净世……”
口号似是一人整齐,又似有千人的气势,声势浩荡,震耳发聩。饶是黄求鲤成名久矣,也是听得眉心突突直跳,暗暗心惊不已:这帮北蛮和尚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这边还在思量,那边红云已经浩浩荡荡的压到,黄求鲤定睛看去,当先那人似是有些面熟啊?
鲲祖毕竟自恃身份,并不立时起身相迎,等到那蛮僧来到客栈门口,这才慢悠悠的上前抱拳拱手道:“今日霞光万道,天瑞呈祥,我还道是哪位高僧驾临,原来是阿南图**师啊?多日不见,法师身体清健,别来无恙否?”
那群蛮僧为首的那人与众蛮僧装束相似,都是袒露右肩,双手双脚还有颈部都戴着金色的法箍。不过为首的这名僧侣头上比别人多一个,总共六个法箍,其上镌刻不知名的法咒经文。
那和尚大约三十往后的年纪,身量高瘦,一身古铜色精炼的肌肉,样貌方正,只是双眼白多黑少,显得戾气极重。
这北蛮僧轻轻觑那黄求鲤一眼,显得甚为傲慢,“天神威严,法王慈悲。原来是黄门主,小僧这边见礼了。”
他单掌虚拜,算是见过,随即领着众蛮僧就要闯将进来。黄求鲤面上忽青忽白,显然对这蛮僧失礼的态度很是不满。
这客栈大堂并不宽敞,要容纳巫山众人已然很不容易,再加上这新来的一百来号蛮僧,那更显得捉襟见肘。
阿南图在北域大雪山是蛮横惯了的,一眼就瞧见居中正坐的雾绡姬。
北域净世道的僧侣虽称为僧,实则荤腥酒食皆不忌,还贪爱美色,行事强橫霸道,可以说是无恶不作。
因而阿南图骤见雾绡,当即灵魂跌宕,心醉神迷。回过神来,想起此行还有要务在身,临行前,法王亲嘱不宜多生事端,这才将要踏出去的脚生生收回来,一屁股坐到黄求鲤对面,眼睛却直直的盯着雾绡,不肯移开眼去。
众巫山弟子见来者不善,早在斗篷之下握紧长鞭短剑,以防不测。
风剑心教这双逡巡的目光看得犹不自在,可雾绡却气定神闲,有如无物,她压低了声音问道:“姐姐,这些都是什么人哪?”
雾绡奇道:“怎么?妹妹当真不知道吗?连北域无相神宫的净世道都不认识?”
她二人以内力传音,虽不及传说中的传音入密神奇,可在阿南图黄求鲤那等高手听来也有如蚊吶,听不真切。
无相神宫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思量半晌终于想起来,季涯深曾经说过,当年他为师姐寻医问药,就曾到过大雪山无相神宫!
风剑心疑道:“都是些身穿僧衣,剃度持戒的和尚,难道是北境外的出家人?他们是好人吗?”
雾绡冷嗤道:“净世道盘踞北域,乃是天下邪道十三门之一,妹妹你说,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风剑心当即醒悟,摇头叹道:“想不到出家的和尚里也有恶人。”
雾绡耐心向她阐述这伙妖僧的来历,“天下间武林门派的创立,无非是以武聚众,以势结党。这其中更有宗派以供奉神灵之名,传播教义,藉此广收信众。譬如禅宗信仰的释迦牟尼,太玄教信仰的三清道祖,西域的真理教信奉的真神,还有北域的净世道则信奉净世天神。”
“净世天神?”风剑心疑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位信神?”
雾绡道:“这是北域蛮族的教派,妹妹若是从未涉足北域,没听过也属正常。要不是净世道凶名昭著,恶行累累,我也不知道什么净世天神。”
“净世道如何凶名昭著?”
雾绡道:“你刚才也听到这些北蛮僧的号令,所谓‘焚天净世,诸邪灭却’,说得好听,不过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净世道的人仇恨和排斥一切异教信徒,并且以诛杀别教信徒为己任,因此与佛道两教的积怨甚深。曾有北域部落的狼王和鹰主想将净世道奉为国教,拉拢无相神宫的诸多教徒势力。谁知此教教义之霸道,已经超出他们的掌控,部落才攻下三座城池,净世道就开始强制三城百姓信奉天神,但有异议者全被诛杀殆尽,一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其手段之狠辣,饶是民风彪悍有如北域也是人人闻风丧胆。”
“大齐初定之时,北蛮妖僧留曾随北域的乌勒族狼兵侵边略城,因当时边城百姓不肯信奉净世道,就下令屠城……当时生还者,百中无一,可谓是惨不可言呐。”
残阳如血衣如云,骸山尸海遮天阴。
这就是中原武林对净世道的评价。
风剑心暗暗心惊,不免生起些许义愤,她往那群北蛮妖僧身上打量。但见这些人表情冷酷僵硬,一双眼睛却灼灼如烧的盯着众巫山弟子,好似压制着野兽狼性的恶畜一般。
雾绡抿一口清茶,低声疑道:“南齐北域素有国仇家恨,向来是剑拔弩张,不死不休。就算有通关文碟也要经过层层盘查才能允其入境,这些北蛮僧又是从哪里进来的?”
雾绡这边百思不得其解,黄求鲤倒和阿南图谈笑风生,意气相投。这两人沆瀣一气,情投意合,说起话来更是相见恨晚。几杯黄酒下肚,那是高谈阔论,不亦乐乎。而两人的共同嗜好,当然逃不过一个色字。
阿南图虽然自称小僧,然则净世道与传统佛教不同,他们不禁婚嫁,不忌酒色,将男女之欢当成是天神赐予他们的奖赏,甚至还听说有“高僧”从鱼水之欢中参悟到天神的谶语和神机。
作为“奖赏”的女子在净世道中地位极贱,与货物相类。她们会被任意的赏赐或是丢弃给某位僧侣拥有,即使她们嫁与净世道某位僧侣为妻,也不能拒绝,甚至教法规定她们有义务满足其他僧侣的需求。
正因为强横霸道的教义,和种种泯灭人性的规俗,净世道才被斥为邪魔外道,就算在邪道十三门当中,论丧尽天良,人人得而诛之的程度那也是首当其冲。
阿南图三两杯黄酒下肚,一时兴起,不由高声寒暄起来,“黄门主,你前些时日送来的十名美女……非常不错。小僧感激不尽,来,小僧在此谢过黄门主。”
阿南图举杯相邀,毫不避忌,雾绡姬听得眼眸倏寒,顿生冷意。
黄求鲤觑觑她的脸色,登时背脊发凉,立时出言开脱道,“**师这回可谢错人咯,那,那是水月姑娘送的,老黄只负责将人带到圣山,那些可都是水月姑娘门下的弟子,可跟在下没有任何关系。”
黄求鲤怕他再说疯话,连忙劝他干杯,哪知这蛮僧心直口快,张嘴就道:“那就替我谢过水月姑娘的美意。可惜,你们这些南奴身骨太差,居然这般弱不禁风。我堂堂净世四大护法,门下光是五戒弟子都有一百多个,区区十个美人,哪里够我们消遣?如今她们都已经到天神的驾前侍奉去了……”
言外之意,就是还要水月再送。
黄求鲤不料这北蛮僧如此莽撞,当着这许多巫山弟子的面就敢说这般污言秽语,雾绡姬知道这事,哪里还肯轻易罢休?
他悄悄打量雾绡姬一眼,见那女人虽然安坐不动,可全身都是森冷的杀气。
虽说死的是水月的合欢派,可到底是巫山的弟子,被这些禽兽亵玩致死,雾绡焉能不怒?
众弟子听闻同门下场如此凄惨,俱是心有戚戚,义愤填膺,若不是雾绡姬制止,都要亮出兵刃冲将上去同这些禽兽拼命。
风剑心性情温和良善,虽知世间女子命运多舛,可被人当作……
这些蛮僧非但没有半点悔过之意,仍自高声炫耀,简直是丧尽天良。
这一回,风剑心是真正动起杀意。
那个叫阿南图的妖僧护法倒也不是真的莽撞无脑。他垂涎雾绡美色,又不敢先行动手,落人口实,他日极乐仙子要是追究起来,还怕落个破坏同盟的罪名。
虽则他认为女人跟达尔沁草原上的牛羊没有区别,她们就是奴隶,是和皮毛一样可以随意交易的货物。
巫山的这些女人抛头露面着实不伦不类,不成体统,简直是大逆不道!可如今巫山和净世道正在谈一桩大买卖,此时还不宜翻脸。
阿南图心思歹毒。
美色当前,尤其是像雾绡这样名动武林,让人垂涎三尺的女人。要是无动于衷那简直就是浪费,是可耻的浪费!
法王有命,不可主动寻衅,破坏盟约。可若是巫山忍不住先动手,那就怪不得他们辣手摧花了吧?
技不如人,不自量力总是要付出点代价不是吗?
一想到镜花风情万种,那滑腻的雪肤,那柔软的腰肢,还有绝妙的身段,享用起来,那该是何等**蚀骨?
阿南图色心一起,便肆无忌惮起来,“不过是区区几个女人,有幸能到天神驾前侍奉,也是她们几世修来的福分。黄门主,你让水月仙子那边再送三十,不!再送五十个美女过来,她说的生意,小僧一定照办!”
黄求鲤恐惧的觑雾绡一眼,忙道:“这是**师和水月姑娘的事,理应你们二人详谈,在下做不得主。”
阿南图见他总去瞧雾绡的脸色,心里不禁鄙夷,不满道:“哼,黄门主多日不见,胆子倒是变小了,你总看那小娘们儿的眼色做什么?我倒是不知道,现在她能做你的主了?难道,你已经作了她的入幕之宾?”
黄求鲤神色陡变,忙道:“不敢不敢。镜花天姿国色,岂是小老儿可以肖想的?”
“那你怕什么?”
鲲祖恼他三番几次如此无礼,还想着把他往死路上拽。
他们二人武功相当,地位相及。区区北域蛮僧竟然总觉得比自己这个门主还要高出一等。
黄求鲤一路忍辱负重,正是怏怏不快之时,如今撞见这等不知死活的,何不成人之美,送他上路?
计上心头,黄求鲤哀叹道:“**师万万不可这么说,雾绡姑娘乃是境主的爱徒,深得宠信。如今更是今非昔比,老夫唯她马首是瞻,她当然做得老夫的主。”
阿南图一听,“哦?门主当真?”
“自然不假。”
那蛮僧果然起身提着酒壶,捏着酒杯就向雾绡姬走过来:“早就听水月姑娘说起过,巫山的无情道眼高于顶,与众不同。小僧今日倒要瞧瞧,她如何今非昔比。难道是生出了三头六臂,还是长了什么不该长的玩意儿,让佛爷我来一探究竟!”
众僧侣一阵哄笑,小侍女伴蝶忍无可忍,拔出短剑斥道,“你这淫僧污言秽语,好生无礼!看剑!”
说罢,举剑就刺。
这一剑极快极狠,出手如电,径直往他眉心而去。阿南图鹰眼一瞥,浑然没放在心上,将酒杯叼在嘴里,轻描淡写的伸出左手,径直往那剑身抓去。
但听“珰嚓”的声响,伴蝶一柄锋利的短剑竟如刺铁壁,倏然而止。
那蛮僧斜觑她一眼,一脸云淡风轻模样。颈脖一仰,就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即将酒杯一吐,正好盖在酒壶的壶嘴上。
伴蝶人前出糗,端的是又气又急,奈何她双手运转全身劲力,那柄短剑却仍是纹丝不动。这蛮僧功力之高,远在小姑娘想象之上,就看他露的这手空手夺白刃的功夫已是非同凡响。无怪乎净世道凶名昭著,纵横北地,这人的内功和手上横练的功夫着实高强。
“佛爷无礼的功夫,你小姑娘还没见识过呢,等你见着了,你说不得要上瘾,还要求佛爷更无礼些呢。”
伴蝶又羞又恼,无奈手中短剑好似生根一般纹丝不动。阿南图左手用劲一扯,就要把伴蝶往怀里带。
忽的空气中惊起翁鸣的异响,阿南图直觉危险,连忙撒手,丢下酒壶酒杯,倒退两步。那酒壶落在木质地板上,当即碎成一地瓷渣。可阿南图眼力何等了得?他早已看出那酒壶在落地之前就被人切成两半!
但见雾绡右手翻转如影,运指疾飞,那北蛮僧离她丈余远,竟然左闪右冲,前突后仰,众弟子见此,还以为这大和尚发疯病了呢。
唯有黄求鲤瞧的真切,听得清楚。阿南图周身的丝线疾旋翻转,隐隐能听见空气中嗤嗤的风响。
雾绡姬淡然自若的就将那蛮僧困在她的丝线杀阵之中,就连鲲祖也不免暗暗心惊。自忖,当时若非在船舱之内,还趁她恍惚之际出手,二人拼斗起来,她要是使出这手功夫,自己未必能讨了好去。
忽听嘶咧一声响,阿南图寻着机会,终是跃身跳出了那团丝线翻舞的战圈。刚落地,又匆匆退开一步,左边的袖子就已经被割断。
北蛮僧失声叫道:“断魂缠?”
雾绡右手两指并收,风剑心就看见银色的丝线收卷,一道细小的黑影缩进雾绡手腕处的银环中,隐隐露出半个刃尖,闪烁着透骨的寒凉。不由暗叹:好精巧的机簧,若是出其不意的话,姐姐用出这等机关,我也未必能招架得住。
雾绡听那蛮僧似是识得此物来历,抬眸奇道:“哦?你知道?”
阿南图额角数滴冷汗,仍是不敢露怯,他哼道:“辗转数百年,想不到这件传说中的兵刃竟然还留存在世。你难道不知道它叫‘断魂缠’吗?”
雾绡左手抚摸着右腕的银环,“我以为它叫‘相思绕’?”
阿南图见她一触那物,唯恐她突施暗算,整颗心猛然提起,他盯着雾绡的手腕冷笑,“什么相思绕,此物原名‘断魂缠’,那节刃锋就是魔刀‘天命’的残片,那根绳索本来就是由我大雪山的冰花蚕丝结束而成,刀剑不断,水火不侵。此线细如发丝,削铁如泥,是世间最阴险歹毒的暗器,五百年前,无双聂还幽就凭借此物与‘天毒圣体’成就‘六圣’之名,独步当世。想不到如今落到你的手上,难怪姑娘有恃无恐。”
雾绡反唇相讥道:“我瞧大师才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尔等蛮夷妖僧,竟敢在中原境内作奸犯科,太玄与禅宗素与净世道积怨甚深,大师就不怕一旦败露行藏,被人关门打狗吗?”
阿南图怒道:“你说什么?你骂谁人是狗?小僧此来传宗布教,丹心赤诚,既有通关文牒,又有贵人襄助,是堂堂正正过的禁关!佛道二宗就是再霸道无理,则不能无故拿人吧?”
雾绡悠然倒一杯香茗,又替风剑心满半,“所以我说什么武林正道,最是信不得,青寮居然这么轻易就把这群蛮狗放入境来,当真失职。”
阿南图听她辱骂,当即发怒,“小小女娃,目中无人,你当佛爷真奈何不了你吗?灭魔杵来!”
他此时就是再怒不可遏,也不至于要拿一双肉掌与雾绡削铁如泥的断魂缠拼杀。只见北蛮僧中抛出一根硕大的铜棍,阿南图单手接过,随手舞一个棍圈,往地上一杵,地板即时爆出一个二尺宽的大坑,木屑与碎石乱飞,巫山弟子只觉劲风汹涌凛冽,险些要叫这强大的震荡冲击吹得站不住脚。
北蛮妖僧们齐齐举棍高呼:“焚天净世,诸邪灭却!赐我神力,降妖除魔!”
阿南图冷喝道:“牙尖嘴利,就让佛爷来瞧瞧,你这身骨硬是不硬?”说罢,抡起铜棍飞身上来就是一劈。
雾绡与风剑心不慌不忙,各拿一杯清茶,脚跟轻点,整个人倒退出去,完美避过这势大力沉的劈杀,就连杯中的清茶也不曾洒落半滴。可惜那张木桌就没这般好运,一下被砸个稀烂。棍影去势不止,重重砸在地面,登时地板爆碎,整个地面都被砸出一道巨大的裂痕。不难想象,这要是径直砸中人体,**凡胎非当场稀烂不可!可见这一棍力量之大,犹如千钧,远非雾绡可以比拟。
“嘿嘿!你敢得罪佛爷,那就休怪老子辣手摧花,今日非得拿你给佛爷谢罪不可!”阿南图见雾绡不敢硬接,觉得她已然胆怯,要拿下她已是十拿九稳。暗忖,若论身法,这女人还能与他周旋片刻,可要正面交锋,雾绡无疑是以卵击石!
他虎躯一鼓,当即使出八分力道,举棍就往雾绡小腹顶来,意图一击制住她命门,迫她乖乖就范。
这一棍雷霆万钧,来势极凶,雾绡不能直撄其锋,风剑心再无迟疑,当即出手。她左手捏着茶杯,右手运转千劫经至刚至强的内力,单掌就将这一棍接下。
轰隆的一声,铜棍和铁掌相触,气浪登时爆开。
阿南图这一棍竟似直直撞在厚重的铜墙铁壁之上,虎口当即震裂,腕骨发麻,险些把握不住那根铜棍。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灭魔杵势大力沉,开碑裂石如碎齑粉。如今撞在一只对方那只纤细的玉掌上居然纹丝不动!
风剑心将铜棍平举,她站在原地,阿南图竟也寸步难前!她淡声向雾绡道,“要活的,还是死的?”
雾绡神情自若道,“为这种人弄脏妹妹的手,不值当。”
于是,风剑心懂了。她开始缓步前行,犹如闲庭信步,举重若轻,就像前方空无一人,甚至那根八十斤的铜杵在她手里就像根树枝那样,犹如无物。
阿南图如此内力深厚,力量惊人的身躯竟被她推得步步后退,全无还手之力,双足生生嵌进地面,踩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这蛮僧此时不禁心惊胆骇,冷汗潺潺。
现在他才知道,黄求鲤忌惮的,真正棘手的并非镜花,而是她身边的这位。难怪凶强霸道如鲲祖也不敢攫其锋芒,在她面前伏低认小。
事到如今,万万不能就此丢面,阿南图只能咬牙硬撑,“喝!”他额角青筋暴起,双臂鼓胀,使出十二分的神力,原以为能与对方抗衡,谁知竟也如螳臂当车一般,没有半点作用!
阿南图愈战愈是心惊,他本已是净世道中屈指可数的高手。早年得蒙法王恩典,赐下宗门至宝七宝天莲的莲子一颗,造就一身神力,尤胜鲲祖黄求鲤。寻常高手浑不放在眼里,如今竟被一名小小的巫山弟子压得步步败退,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少女这副经过神玉锻造,秘法洗炼过的身体是世间最完美的躯体,既可至柔,也能至刚,兼具力量和柔韧,还有如深海潮涌般的内力,着实非人可敌。
阿南图纵是奋勇盖世也不过是蚍蜉撼树,愈发胆寒。
黄求鲤见净世道的镇教护法在此人面前居然如此不堪一击,不禁暗自痛快,又觉这个神秘人武功之高,还远远在自己意料之上。还好自己识时务没再招惹这尊煞神,否则她真动起杀心,自己绝不可能活命!
阿南图纵横北域雪山久矣,狂妄自大,手辣心狠,何时竟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身后的一众北蛮妖僧看见,俱感此时大事不妙。五人纵身跃起,在半空时,举起铜棍奋力劈杀,目标正是风剑心的脑袋!这五条铜棍来势何等汹汹,破空之声呼呼作响,好似风雷骤起,天火燎原。就算是风剑心也绝不想让这些人砸到脑袋。
当即将铜棍往自己这边扯开,阿南图脚步失力,向前跌倒,风剑心抬起一脚踢向这妖僧的小腹。
这招着实出敌不意,**师才觉失力往前一扑,腹中已然一痛,接着整个人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风剑心抓着铜棍这头信手向半空中的五人扫去。棍风一起,登时势不可挡,五人只觉一道滔天巨浪拍向胸口,眼前骤黑,各个撒手丢棍,口吐鲜血,四散跌落到客栈周围的边角,就此倒地不起。
不过一瞬之间,净世道就折损六人,其中还有武艺最高的六戒护法。众僧哪里敢信,眼见风剑心提着铜棍步步逼近,排在前头的北蛮僧手足发抖,目光瑟缩,看着眼前这个黑袍人,一时不知战是不战。
风剑心身量纤细,气势却甚是惊人。她内力外放,每往前走出一步,身后就好似跟着摧山裂海的惊涛骇浪。黄求鲤坐在门边的位置,教她这股重压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鲲祖心中不由瑟瑟发抖,想要暗暗运功,奋力振作,惊觉双足已然瘫软,一时之间竟然站不起来!
阿南图被几个蛮僧搀扶着,步步后退,他头脑昏沉,两眼发黑,四肢发软,已是强弩之末苟延残喘的模样。
“你,你也是巫,巫山的人吗?”
风剑心半截面孔隐在兜帽的阴影之下,只隐约看见少女窈窕的身形,“我是不是巫山的人,这重要吗?你只要记住,今天,你败给了一个女人,在你眼里贱如草芥的女人……”
眼见风剑心举步走来,杀意如有实质,阿南图惊惶无措,几乎要起身夺路奔逃,“你,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巫山和无相神宫一体同道,此次,你我奉命前来,本该同心戮力,不可同道相残,你,你不能杀我!”
雾绡冷然嗤道:“你杀我弟子,辱我门人之时,怎么不顾念同道之谊?如今放过你,我焉知你会不会放过我?”
阿南图见她没把话说死,当即连声应承:“都,都怪小僧酒后无德,冲撞了各位巫山的尊客,是小僧鲁莽!是我有眼无珠!是我不该冒犯!这家客栈既然已有姑娘们下榻,小僧自当回避一二,这便走,这便走。”
雾绡冷笑一声:“**师的买卖真是保赚不赔,你当我可欺不成?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就行了?”
阿南图脸色骤变:“你,你待如何?”
雾绡道:“我的那些师妹们的遗骨想来是不在了吧?”
阿南图身躯一抖,不敢抬头回话。净世道视女子如草芥,那些女人死后,他们早将尸首扔进万丈极渊,早已尸骨无存,哪里还有什么遗骨?
雾绡见他神情闪烁,已经了然。“我也不为难你**师。但你回去之后,须请出十位弟子的灵位,一路诵经念佛,三拜九叩送往巫山。好令她们魂灵有依,落叶归根,你应是不应?”
阿南图见这要求还在情理之中,便立刻满口答应。
黄求鲤却暗暗叫糟,雾绡当真好算计,既能笼络人心,还能寻回颜面,又能让冯静媛与净世道勾结之事人尽皆知,到时许白师追究起来,水月的日子恐怕就要难咯。
阿南图吃此大亏,正要鸣金收兵,雾绡再将他叫住:“且慢!”
阿南图咬牙道:“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雾绡言语婉转,悠然问道:“**师南下大齐必不可能是传宗布教,你们净世道为何而来?”
阿南图似是微感诧异,而后诡异的笑道:“听命行事,无可奉告。怎么?许境主居然没有告诉你吗?”
雾绡沉默不语。
风剑心一直将他们逼出客栈,最后手中铜棍翻转,往地面插去,那铜棍一声爆响,竟然没入地面半根有余,整个砖石地板呈网状爆开,足足有丈许方圆。
这等神威煞是惊骇,雾绡口中冷喝:“滚!”
扶着阿南图的弟子脚下发软,险些就将护法丢在地上,亡命狂奔。
阿南图受伤不轻,哪里还敢强辩?当即抛下客栈里被震晕的五名弟子,赶紧叫人扶他逃命去也。
雾绡可不要这些污秽之物弄脏她的地界,命人将这些北蛮妖僧捆绑起来,扔出客栈。
雾绡思虑再三,仍是不知师父为何要她带人南行,甚至连净世道似乎也是有备而来。往常她只需要依命行事,可如今心中惴惴难安,似是风雨欲来。
这个疑问直到晚间巫山的传信黑雁回来,带回某个讯息。
彼时黄求鲤,风剑心俱在,雾绡展信即看,却是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凉气。鲲祖借机凑上前观瞧,也是虎躯猛震,面色通红,“这,这,这……”如此这般神情古怪,也不知是惊是喜。
雾绡这才将字条递与风剑心,风剑心接过后也是心间狂震,满目讶然。
“风玉现世,七杀阁,沈断”
短短九字,已经可以预见,这会在江湖上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武林邪道之中,有此门派,名唤七杀。但闻其名,多半要认为这是拿人钱财,杀人害命的杀手组织,实则七杀阁却并不是如此。
既然名列邪道,那当然也不是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名门正派。
七杀原名七煞,本是中原武林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七位煞星。他们在西原省的平阳州横行霸道,结党啸聚,创立七杀阁。这些人行事从来放浪形骸,快意江湖。
尤其嗜血杀人!
他们杀人取命从来不问是非,没有缘由,但凭喜好兴致,肆意妄为。无奈七煞武功高强,神出鬼没,剑宗屡次试图剿灭俱都无功而返,当真称得上是人间恶鬼,世上杀星!
以七人为首,聚结起一伙狂徒怪客,横行江湖,短短二十年,就已名列邪道十三门之一!
江湖有言:七杀启现风云变,魔星聚首鬼神愁。
世人对其之恐惧,七杀阁势力之强,可见一斑。
“万家酒楼”不是上万家酒楼联合的旗号,它不过就是一家酒楼,之所以叫“万家酒楼”也并不是因为它的店主姓万。
但是,它就叫“万家酒楼”。
这家酒楼就开在和青玉州相临的平阳府的州府大街。而从今以后,这里就再也不会有这座万家酒楼。
因为今天它迎来了它最后的客人。
二楼正中间的桌前坐着个中年人。这个男人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外罩灰袍,内着布衣,浑然是落魄江湖的打扮。此人身量颀长,胡子拉碴的,细长的眼睛半开半阖,仿佛昏昏欲睡,似是颇为懒倦。
这一层的酒楼现在极其安静。
虽说二楼是雅间,说到底也是酒楼,可是现在除街市熙攘喧闹的声音,此间竟然再无旁的异响,实在是安静,死寂得诡异。
不,也并非真是没有一点声音。酒楼雇请的歌女仍在抱着琵琶,唱着小曲,小曲是时下最受欢迎的,关于情情爱爱,哀怨婉转的腔调。
“妾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若是两情能相悦,岂在天长地久时……”
一声声清澈婉转,一句句声动梁尘,仔细听来却有三分微微颤抖,战战兢兢。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没有娇怯倒显得弱小而楚楚可怜。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跪坐在少女的身旁,他低眉顺眼着,不敢抬头,健壮的身躯都在瑟瑟发抖。
男人的手指摸到了刀鞘上。霎时间,整个二楼食客的呼吸都为之一滞,有意无意,不自觉的屏住呼吸。
那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刀。
御刀府五种名刀各有所长,特征明显,可这个人桌上的这把刀样式寻常普通,只在刀镡处挂着一串漂亮的铃铛。
可要不是这串铃铛,恐怕任谁也认不出这一把“催命符”来,也断不会认出眼前这个相貌普通的男人就是横行西南,凶名昭著,能止小儿夜啼的七杀阁主,刀鬼——沈断!
这是一个危险致命,惊天动地的名字。
沈断将手摸向他的刀,却不是为了杀人。
他的手指轻轻在刀柄处叩响,双目微阖,神情陶醉,像是寻常爱听曲的客人那样,跟着姑娘的歌乐哼唱,还打起节拍。
所有人都只是看着,戒备着,却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哪怕这个人看起来,身上并无半点杀气。
嘚、嘚、嘚、嘚、嘚……
跑堂的小二此时跑上楼来。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全落到他的身上,用一种可怜,悲哀又幸灾乐祸的表情。
小二颤颤巍巍的端着食案,走到那个男人面前,“客,客官,您,您要的上等竹叶青。请,请慢,慢用……”
他的内心已然恐惧至极。从他踏上这一层开始就有种一只脚已经踏进森罗地狱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酒坛和酒杯小心翼翼的放到桌上,那个男人蓦地睁开眼睛,一下就盯住了他,那双眼睛锐利如钩,钩住小二的灵魂,冰冷得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堂倌只觉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冷汗潺潺,背脊瞬间发凉。
“客,客官!”
他不可自抑的叫出声来,沈断身上的杀气暴涨,就好似暴起的尖刺,要刺痛人的皮肤。
歌女就是再迟钝也察觉出此时的形势危险至极,歌声乐声戛然而止,她张着嘴,再也唱不出来。
沈断皱眉:“怎么不唱了?”
他的声音冰冷寡淡,带着毒蛇缠绕颈脖的凉意直蹿脊椎,到达天灵。歌女战战兢兢的,哪里还能唱出半个词来?那兄弟模样的少年更是吓得抖如筛糠,汗如雨下。
沈断眼睛瞥向堂倌,“哦?是这个小杂碎坏了你的兴致?”
歌女不敢回答,小二吓得连连倒退。没人看清沈断是如何出刀的,甚至他的上半身都没见动过一点。可是当那道白光闪过再消失,那店小二已经满眼不可置信的捂着颈脖,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此时鲜血才从他的指缝溢出来,流淌一地。
少年发出一声尖叫,卖唱的歌女捂着嘴,瑟瑟发抖,眼角有泪却不敢出声。
满堂二十余人立时站起身来。他们个个手执兵刃,满脸戒惧的盯着场中的男人。
沈断的目光气定神闲的扫过这些人,满堂江湖豪客居然没人敢和他对视。目光所到之处,俱是胆怯的低下头去,只留余光警戒,防他突然发难。
沈断嘴角微弯,满眼不屑。他伸手揭去酒坛的封口,凑近稍稍嗅了嗅,然后冷笑道:“仙人醉?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也敢在沈某面前班门弄斧?雕虫小技,远远不及我三弟的手段。”
显然这是坛下过迷药的酒。
他拔刀出鞘,昂然站起,宝刀上的鲜血还散发着腥味,所有豪客心中骤紧,大气都不敢出。
沈断环顾群豪,扬声道:“这坛酒还不配洗本阁主的刀,我看诸位的鲜血倒是合适。如何?谁敢上前试我刀锋?”
其声震震,满堂江湖豪客二十余人,竟无一人应声。沈断觑他们一眼,轻蔑的笑,他拿刀指向一个双剑已经出鞘的剑客,“毒剑客由青,你要先来试试吗?”
那剑客默然不语,别开脸去。他又将刀指向一对凶恶面孔,一黑一白的夫妇,“黑白夜叉,你们敢来吗?”
那白面女人性烈,提着峨眉刺就要上前,被她男人以斧按住,摇头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
沈断大摇其头,与之前困倦不堪的懒惫模样大相径庭,他昂首挺胸,傲视群豪道:“诸位也算是西南绿林有名的强盗枭雄,难道就没有一个有胆色的?可笑一群鼠辈,也敢打我七杀阁的主意?”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回道:“沈阁主莫要太过张狂,这西南武林还不是你七杀阁的天下。你难道想自己独吞这件宝贝吗?”
沈断面容一整,向说话的那个手执两支□□的男人望过去,饶有兴味道:“夺命枪田蛟?你所为何来啊?我七杀阁吞不下,难道你那田家庄就有这个本事?”
田蛟讪讪笑道:“沈阁主不要误会。在这西南地界,要论狠不如你七杀阁,论强不如剑宗。田某并非贪得无厌,不自量力之徒,只是如今江湖盛传,你刀鬼得到件不得了的稀世至宝。田某一时心痒难耐,特来向阁主讨教,不过是想稍微见识见识,开开眼界,不知阁主是否愿意赏脸?”
沈断瞥他一眼便移开视线,冷笑道:“先不说各位要给沈某下药的这份诚意。也不掂量掂量,就凭你们也配看这件宝贝?”
有人叫道:“果然宝物在你身上?”
沈断哼道:“在不在,与你有何相干?反正你们马上就会死,沈某不与死人多废话,你们都一起上吧!沈某正借各位的脑袋洗炼刀锋!”
说罢,忽将手中酒坛高高抛起,提刀便杀入这伙绿林巨盗之中。
这些武林高手俱算是一方绿林魁首,一时贪念不约而同前来阻截七杀阁主,无非是想因势趁利,看看是否有可乘之机。
毕竟此次传言的秘宝关系重大,价值何止连城?
不料沈断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自己那点微末道行早已叫人洞若观火,无所遁形,更想不到刀鬼居然如此心狠手辣,半点不留情面,提刀就杀将过来。
电光石火之间,哪里容得犹疑?沈断身形闪转,真如狼入羊群,但见刀光乍裂,好似秋水横波,只听铃铛清越犹如夜半催魂!头三个豪客还来不及想他是否真动杀心,眼前一道残影电射而来,兵器还来不及招架,只发出短促的闷哼,已然倒地身亡。
三人身量各异,却都是颈脖中刀而亡,可见沈断的刀法之阴狠卓绝,刀鬼之名当真是名副其实。
群盗见转瞬就折损三名好手,沈断言出必践果真动手杀人。这个男人提刀伫立,刀刃寒光凛冽,周身更是杀气腾腾,这恐惧惊骇之感当头而来,也不知是因这个人还是这个人手里的刀。
形势一触即发,想来此事不能善罢。
毒剑客由青,黑枪手田蛟,黑白夜叉四人再不迟疑,从三面扑将过来。抢先出手就分袭他头颈胸腿四处,上来就是杀招。
饶是沈断是七杀阁主,面对对方这以命换命的招数也是不敢硬拼,当即退后三步,让过这四人八手八支兵刃。
四人见他一退,心中登时大喜,想来七杀阁主也不过如此,合我四人之力未必不能一战。
岂料这一喜还不及上心头,忽听叮铃一声铃响,四人胸口就现出一个血洞,然后满眼惊诧的直挺挺的倒下去。
瞬息之间又折四名好手,而旁人却只看见沈断发出一刀。这等诡异莫测的刀法让剩余的众匪惊心寒胆。
“这,这就是催命符,这就是索魂铃……”
江湖传言,刀鬼催命符上的索魂铃一响,必然会有人命丧黄泉。因而西南武林之中,但闻铃铛之声就无异于收到恶鬼的催命符。
这些人心惊胆骇,已经彻底丧失战意,正不知要逃要降,一时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刀鬼此刻杀得兴起,手指轻弹手中刀刃,旋即闪身再杀进敌众之中,这些乌合之众少有能招架他一招半式的,不消片刻,都折损在他的“催命符”下。
“哈哈哈哈,尔等鼠辈,速来受死!”
有人惊惧胆裂,意欲夺路而逃,正要纵身翻跃栏杆狂奔,沈断神色阴冷,“想逃?可没那么容易!”
刀鬼身法更快,足尖重踏,窜出楼外,一手抓住那人脚踝,将人摔回楼中。眼见他人就要飞出楼外,刀鬼扣动刀镡机关,铃铛带出一段五丈余的钢丝铁线,激射而出。铃铛缠住栏杆,刀鬼借力旋身,当即杀回场内。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时。众人兀自惊骇,刀鬼挥舞“催命符”,转瞬又砍翻数人。其余人等见他如此神勇,自知生路已绝,双膝软倒,已是颓然跪地。
“阁主饶命啊!阁主饶命,小的不过是适逢其会,绝无加害之心!下药暗算阁主的,暗算阁主的,是……”手指一指地上尸首,“是由青和田蛟这两个狗贼!是他们,跟小人实在没有关系啊!”
沈断挑起眼皮,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们,好似在看一群微不足道的蝼蚁。他漫不经心的从怀中掏出一面素白的巾帕,好整以暇的擦拭刀上的鲜血。
忽然一脚踏在那人肩头,脚下那人竟然瑟瑟发抖,口不能言。
“你且说说,是谁透露给你们的消息?你们是如何知晓本阁主的行踪?”
那人战战兢兢答道:“江湖盛传,阁,阁主得到了一件稀世珍宝。小,小的们也是听说您在平阳出没,才,才想要到这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等到阁主驾临。果,果然见到阁主英伟不凡,小的们真心拜服,前来恭迎阁主大驾,绝无夺宝之意!”
沈断冷笑一声,“是吗?”
“是是是,小人敬仰阁主威名久矣,还想加入七杀阁,愿为阁主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这人一见沈断似有松口饶命之意,连忙打蛇随棍上,一群见此,尽皆高声奉承,连表忠心。
沈断觑他一眼,不屑道:“你当我七杀阁是什么去处?也收你这等废物?”说罢,举刀便砍。
“阁主饶命啊!”
忽听两响破空声起,两枚黑影砸在沈断的刀上,发出“铛铛”两声脆响。刀鬼的催命符晃动,铃铛叮铃叮铃,发出悦耳的声音。
沈断眉峰紧蹙,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窗外,两道人影像是御着风从栏杆外飘荡进来。
这两人落足无声,显然轻功造诣不俗,神情冷肃,对上刀鬼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竟然也丝毫不怵。
沈断将这一男一女细细打量一番,但见他们俱是十七八岁的面容,少年身着锦绣金衣,仪表堂堂,少女穿戴黄裳,美丽动人。只是这两人都梳着两个青稚的娃娃发髻,显出不伦不类的模样来。
这二人衣着金箔,颈戴金锁明珠。一人执着龙凤金环,一人抱着白玉如意,当真是金光闪耀,华丽富贵得很。
沈断觑他们一眼,意味深长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金童玉女到了。我没记错的话,你们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了吧?还是这副扮相,大财神的口味,着实不敢恭维。”
金童玉女听他嘲讽也是面不改色,只是抓紧手中的金环玉器,从两边围逼过来。
沈断将地上跪着那人一脚踢开,提刀上前,冷声道:“我却不知道金宫的人也干起杀人越货的勾当!你家主子视财如命,莫非是有人许了天大的好处让他拿我?”
两人仍是不说,步步逼近,沈断怒道:“无知小辈!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说罢,一声铃响,催命符顺势劈来,这刀来势极快,威不可挡,砍在金环之上,金童拼尽全力也还要退出三步方能招架得住。
龙凤金环架住催命符。沈断的武功显然更胜金童一筹,刀锋逐渐朝着金童那边倾轧过去。此时,那玉女一柄如意如风如雷般点来,直击沈断肋下大穴。这一击有碎金裂石之威,刀鬼却还不惊不忙,轻松将刀锋转向,催命符磕在那柄玉如意上,发出金铁交击的脆响。
那如意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的奇物,以催命符的刀锋竟然未能歽毁。
只听得满场叮叮当当,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有如珠落玉盘,大雨倾盆之势。三种兵器交击在一起,但见刀光重重,金环闪耀,玉影纷纷,煞是精彩好看。场中以这三人为中心,掀起疾风骇浪,刀气逸散开来,直让人不能直视,身体都被这股气浪推开出去。
众人趴在楼梯处看得是目瞪口呆,单看这金童玉女能接刀鬼如此多招,已知这两人的武艺已远在自己之上。
忽然一念惊醒,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这些好事的绿林强盗正要翻身跃走,忽听刀鬼喝道:“想走?纳命来!”
一脚踢开金环,沈断借势纵身追上,刀光如流瀑铺开,一刀一个,这几人顷刻毙命。人头滚落到街市之中,立时惊起围观群众的阵阵奔走狂呼,惊声尖叫。
战到此处,金童玉女已是额角沁汗,气喘吁吁。要招架刀鬼源源不断的杀招已是半点分神不得,而沈断竟然还有余力再杀数人,显然之前的交锋对方其实未尽全力。
金童定定的望着刀鬼,开口道:“阁下既然已经擦掉刀上的血迹,又何必再让那柄催命符染血杀生呢?”
沈断闻言哈哈大笑,“金童玉女,你们两个这是念的哪门子经?这些年死在你们金宫手上的英雄侠士和绿林好汉那也是不计其数了。同为邪道十三门,你们二人手上沾的血可不比沈某少啊。”
不待金童玉女说话,沈断摆手道:“也罢,就凭你们,还远远不是我的对手。金童玉女既来,赵连城也该到了吧?大财神何必藏头露尾,何不出来一见?”
金童玉女面面相觑。
忽然传来一声长笑,悠远浩荡。浑厚的内力裹挟着豪放的笑声,当真是震耳发聩,就连金童玉女也不禁屏气捂耳,而那对不通武艺的姐弟早已当场晕迷。
唯有沈断神情自若,指节分明的手掌紧握长刀,暗暗警惕。
“哈哈哈哈哈,既然阁主盛情难却,某何惜一见?”
这场中突然出现一人。
这人的轻功比之金童玉女又更胜一筹,他非但落足无声,甚至不见他从何处而来。这个男人年龄约莫四十,真可谓是相貌堂堂,此人续着长须,眉目和善,身着金线红袍,真似个财神爷那般,华贵非凡,气质雍容。
单瞧他这副模样,不知情的还真以为他是扶危济困,德厚流光的财神,哪里想到此人竟是金宫的宫主,四大财神之一的南财神赵连城?
此人全无德行信仰,生平最爱钱财,但凡能得到好处的事,不分善恶,不论正邪,只要有利可图,杀人越货,逼良为娼,那也是无恶不作!
江湖有道是:金珠筑起连城殿,敛尽四方可敌国。
金宫富可敌国的财富全是靠巧取豪夺,勾结黑白两道攫取掠夺百姓的民脂民膏得来。
主人刚一落地,金童玉女忙来拜见,随即恭谨谦逊的退侍在旁。
沈断就不爱看他这个做派,出言就道:“赵兄消息好灵通啊,本阁主才从北地赶回来,还未到西原,赵兄就早早唆使这帮西南绿林的乌合之众在此设伏。如今赵兄亲至,想必是来坐收渔翁之利的吧?”
赵连城手执折扇,气质潇洒,倒真有几分风流不羁的模样。那双俊目流转精光,转眼之间就已有百般算计。他道:“沈兄这是误会在下了。这些宵小之徒不过是西南鼠辈,闻风而动,上不得台面,徒让沈兄磨练刀法罢了。我看沈阁主刀法凌厉,杀人如风,想来近来武功又有精进,当真是可喜可贺。”
他虽慈眉善目,语气和蔼,沈断也丝毫不肯放松警惕。刀鬼扫那财神一眼,“沈某惯爱独行独断,不喜欢你们这些生意人的花花肠子。你且开有话直说,如今这开胃小菜已经吃完,是不是要轮到赵财神这道正菜了?”
赵连城闲庭信步,轻摇纸扇,不疾不徐道:“沈阁主实在是误会在下了。赵某来此,是要与阁主商量一桩买卖的。”
沈断眉锋一挑,冷笑道:“赵兄占据玉川,沈某偏安西原,虽则省界交邻,沈某与大财神素来是相安无事,更不曾有过什么买卖。”
赵连城道:“沈兄此言差矣。江湖盛传,太玄教百年前遗失的那件宝物如今落到沈兄手上。正邪两道,诸门各派众所周知,此物夺天地造化,有惊世神通。这等稀世秘宝,当真是价值连城。”
沈断闻言大笑:“哈哈哈哈,大财神果然也是为此而来。且不说沈某是不是真的得到此物,就是有,传说得此物者即为天之骄子,武林至尊。将来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大财神富可敌国,难道对这天下第一人之位也有兴趣?”
赵连城道:“瞧这模样,风玉果然在沈兄手里。若是如此,沈兄不妨听我一言。”
沈断哼道:“你且说来。”
赵连城折扇收起,道:“兄弟也是道听途说。传说神玉有灵,择主而侍,得遇其主则能使其脱胎换骨,造化重生。更有神通灵异,甚或能得长生不老,故世间人人趋之若鹜,庙堂江湖,无不求之如狂。此物一出,天下必有浩劫。若非神玉之主,强行运用,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爆体而亡。神玉既然已在沈兄手上,可瞧来你并未脱胎换骨,想必沈兄并非此物之主。既然如此,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如就由在下高价收买,以重金相易。如此在下得到至宝,沈兄不虚此行,你我岂不皆大欢喜?”
沈断又是一阵长笑,“原来赵兄打的是这个主意。你金宫素来无利不起早,行事不择手段,想来是有人出高价要你拿下此物了?请恕沈某贸然相问,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赵连城大摇其头,“赵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确是不论是非,不问缘由,可唯有一条,行有行规!这幕后之人就算是有,那也是决计不能说给沈兄知道的。只是,兄弟这番苦心也是在为沈兄着想。你既非风玉之主,此物于你无用。可江湖传言风行电照,不日内,沈兄便是江湖的众矢之的,正邪两道都不会轻易放过你。七杀阁虽然是西原邪道魁首,可毕竟不能以一敌万。旁的不说,剑宗势众力雄,清源流野心勃勃,贤居的耳目更是遍布天下,这西南一旦闻风而动,沈兄就会即刻陷入龙潭虎穴之中。”
赵连城见沈断凝眉不语,续道:“就算沈兄和七杀阁能逃离西南,可中原武林,正邪两道,哪里有沈兄的容身之所?上有北域,下有南疆,左边的西域,右边的东海,哪里不是江湖?沈兄身挟如此重宝,行事还望三思。”
不愧是生意人,赵连城分析利弊,步步为营的本事当真不可小觑。
“兄弟就与你实话实说了吧,这颗烫手山芋落到兄弟这里,某也担待不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兄弟到时会昭告天下武林群豪,当众拍卖此物,价高者得,尽早出货,以免夜长梦多。”
沈断还在想他话中的真假,右掌不自觉的抚向腰间,认真斟酌利弊,忽而醍醐灌顶,大叫出声:“好你个奸贼!险些上你的恶当!你与本阁主说这些,想来是缓兵之计罢?你在等你那三个兄弟是与不是?”
赵连城眼中一亮,全无被人识穿的窘迫,他也道:“彼此彼此,西原凶魔七煞,你也在等其他六煞不是吗?”
两人眼神交错,如有风雷交汇,俱是凛然。
机会稍纵即逝,若是对方帮手先到,免不得要死战,两人不约而同的打起速战速决的主意。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瞬息之间,沈断没用兵刃,赵连城将折扇收进袖中,两人同时身动。
但见两道残影猛然撞在一处,四掌对接,有如九天惊雷炸响,阵阵圈圈凌厉汹涌的气浪翻腾卷起,竟然将那满地死尸都吹飞出去。
气浪雄浑霸烈,摧枯拉朽的冲击撞断巨大的房梁立柱,金童玉女见势不妙,纵身跃起,只听轰隆轰隆的巨响,半座酒楼二层失去梁柱,终于轰然倒塌下来。
一时烟尘滚滚,瓦砾坍堆,万家酒楼顷刻之间已让这两位邪道宗师毁成一片废墟。
百姓见此异象,以为天灾忽至,纷纷惊走疾呼,方寸大乱。
赵连城轻身落在残垣断壁之上,金线红袍已有几分散乱的模样,人却不曾受伤。
金童玉女连忙上来侍候,赵财神抬手让两人退下,冷然盯着废墟,“哼,倒叫这厮跑了。快追!若让他跟其他六煞会合,想要夺宝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话音未落,三人一前一后,电纵而去。
路人纷纷上来围观这座残垣断壁,皆是不胜唏嘘。
谁也没有看见,有一男一女从残存的半座酒楼里爬出来,跑进一条巷道之中。
少女的身段婀娜,面覆素纱。少年的身量健壮,额角有一道细小的白疤。正是适才在万家酒楼卖唱的那对姐弟。
那少年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废墟,犹自咳嗽不止,“这,这两个怪物。竟,竟然把这里给打成这样……咳,咳咳,要,要不是三师姐你及时将我拖出来,咳咳,险些就要被他们活埋在里面!”
那少女收敛起怯弱的气质,俏然而立,神情淡静。
她揭去面纱,露出出尘脱俗的美貌,睿智的眼眸如有星辰,此人正是剑宗的雁妃晚。
“七杀阁和金宫在邪道威名赫赫,武功自然高绝。四师弟可是骇破了胆?”
卫逸闻言,昂首挺胸道:“邪魔外道,哪个怕他?”说着他看看周围,见此处已经少有人迹,压低声音道:“三师姐,怎么办?你我此次下山,原是要查探近来西南武林的异动。现在看来,别说西南武林,就是整个中原恐怕都要有大事发生!沈断现在行踪不明,咱们还要不要追下去?”
雁妃晚素来冷静持重,心机巧妙,当机立断道:“不追。凭你我二人势单力微,如何招架得住刀鬼沈断,南财神赵连城?更别说他们背后的凶魔七煞和金宫四主。你我先回七星顶复命,先将此事具报给太师父,请他们二位老人家定夺。”
卫逸当即称是,就要与雁妃晚同走。
谁知这时雁妃晚似是见着什么,忽然运起移星步,身形幻出一道残影追将出去。
卫逸连忙去追,追到人群处,但见雁妃晚举目搜寻,满眼茫然之色。
卫逸追过来,气喘吁吁道:“三,三师姐,你干什么呢?”
这位师姐绝顶聪明,智计百出,从来是镇静从容,智珠在握的模样。卫逸还从未见过她如此难以自控,茫然失魂的样子。
“没什么,或许是我看错了吧……”
雁妃晚最后再看向流动的人群,随即收敛情绪,准备回山向老祖宗们复命。
可是,那匆匆一瞥,她分明看到凤梧山庄装束的灰衣,还有若隐若现的绿影……
真的会是她吗?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