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父是漠北第一刀,这是他自称的,在这片荒漠,大半年都见不着几个人。每天除了刮风就是飞沙,我就只能跟着师父学刀。
偶尔会有师父的挑战者来,无一例外的被师父用砍刀打败,掩埋在黄沙之中。
日子实在无聊,我曾经出走过,但入目皆是黄沙,最终还是被师父领了回去。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进来这荒漠的,所以我也走不出去。
我几次问师父,他都避而不答。长大之后我也明了一些理,问是没用的,我还是在这里。
师父有一把好刀,很锋利也很漂亮,名字叫做“月轮”。他虽然说着这刀以后要传给我,但摸都不给我摸,平时我练刀只能用砍柴刀,他也不用月轮。
我盼着日子快点过去,虽然我也不知道日子过去后是怎样,我能得到月轮就是好的,但没想到我期待的日子过早得到来了。
在我十几岁那年,究竟是十几岁我也不清楚。我自有意识起就从未在意过什么年岁,以至于今时我都不知自己活了多久。
那年某天,从外面来了一个很不一样的男人要挑战师父。师父很痛快地提着月轮应战了,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用月轮,也是最后一次。
师父死了。
直到那个男人将师父往沙里埋好了,我才接受现实:师父输给了那个男人。
男人将沾着血的月轮扔到我脚边,一眼都不曾看我,转身就走。
我的力气被月轮落地的声音唤了回来,在此之前我都像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
我捡起月轮追上那个男人,他并不理我,自己走自己的,我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那天荒漠里罕见地飘了雪,世界变得一半黄一半白。走了很久,他终于看我了,眼神冰冷得宛如在看一个死物。
当然,在他眼里,如此弱小的我可以像蝼蚁一样被随意碾死。
“跟我走。”他说。声音很快隐没在风雪中。
我已经跟着他走了,但我从中听出了另一个意思。
他既然能走进来,那定然也能走出去,我这样认定了才一直跟着他。
“我师父他真的是漠北第一刀吗?”我为了让他听到,大声问。
男人微微点头。我不知道是不是沙子迷了眼睛,眼泪止不住地掉。
以后的一段路谁都没有再说话。
雪越飘越大。
师父曾跟我说,总有一天他会死,要么是被我要么是被别人杀死。如果是别人,不要去报仇。
“我死了就是我技不如人。跟着他走吧,离开这片荒漠。”我还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我们果然走了出来,我终于看见不同于黄沙的泥土。
我回看那片荒漠,满目黄沙白雪。
我站了很久,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风沙并没有完全掩埋我的过去,在多年后将眠未眠的夜里,过去的一切我都能忆得起。
荒漠的夜晚很冷,小时候半夜我能冻醒三次,后来每晚师父都先给我暖好被窝,他再回房睡。我们一年到头都洗不了几次澡,我也不会去嫌弃他,反而会很享受被窝的温暖,即使有些臭烘烘的。
我继续用着师父给我起的名字和他不得不提前传给我的刀。
那个男人带我来了现在这个地方——昆皋。
这个地方没有名字,“昆皋”并不是这里的地名,它像一个组织。有职位分层,但它很零散,人来了又去,每天都有新的面孔出现和眼熟的面孔消失。我时常觉得这不过是一个乌合之众的聚集地罢了。
我的亲生父母是西域人。说实话我第一次从镜中看清自己长相的时候吓了一跳,在荒漠里没有镜子,也没有大片的积水可以返照,我顶多觉得自己发色比师父的要浅很多,也未料到我与中原人差这么多。
昆皋的人因为我的外表对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敬畏,在发现我中原的脏话——跟师父学的讲得比他们还流利时,那份敬畏之心就消失了。那些个脏话的意思我不懂,师父说得多了我就记下了。甚至有些男人以让我了解意思而接近我,真是愚蠢至极。
昆皋的主旨我不懂,他们都是一副斗志昂扬、目标坚定的样子,眼中仿佛都有一团燃不尽的火。
跟我一样茫然的还有昆皋的少主——阎霂。
我是真不懂,他是懒得去懂。那个男人,虽然后来我从阎霂处知晓他的名字,但我仍这样称呼。他没有感情,如果有,那都是装出来的。
阎霂与他有些相似,将自己的情感从这个世界分离开,对一切漠不关心。
当我得知阎霂是那个男人的外甥时,并不讶异这样两个冷血的人有血缘关系是理所应当的。
阎霂大概小我两岁,这是我自行得出的结论。
他总是挂着毫无诚意的笑,虚伪得一眼就可以看出。他话不多,但要是讲了,十句里有八句是假话。这点他们不同。
“君浔姐姐,今日的你格外光彩照人。”隔十天半个月他就要这样对我说一句。我不理他,他便扯一个更虚伪的笑容走开。
听说江湖中人给他的名号是“笑面阎罗”,倒是很适合他。
昆皋的主人,给一个组织的领导者冠以这种名号或许不合适,但这是形容阎彻的身份的最好名词。
阎彻,阎霂的父亲。之所以说“主人”,是因为我确切地感受到他对整个昆皋的掌控,除那个男人之外的所有人,都在他的股掌之间,可以随意翻覆。
我晋升后有了资格见他,次数不多,仍令我后怕。
阎彻实在是一个很可怕的人。第一次见他时,他居高临下地坐在木椅上。
父亲与儿子相反,毫不掩饰阴鸷的眼神,像毒蛇盯准了猎物,令我无端感到胸闷。
“他的眼光倒不错。”我知道阎彻说的是那个男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在短短几瞬之间光用看就觉得我不错的,但他就是仿佛洞悉一切的样子。
“也仅仅是不错而已。”他接着道。
我垂眸敛去心中不忿,躬身道:“我会努力。”
阎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便让我下去。
我离开的时候后背渗出冷汗,他定是用着淬毒的眼神目送我。
众人纷纷向我贺喜,居然毫发无损地出来。
后来阎彻死了,我很庆幸。
说阎彻死了,其实没有,是比死还痛苦地苟活着,倒还不如死了。
我进入昆皋的第四年,也就是阎霂十八岁那年,昆皋的同盟厉风堂堂主相里烈背信弃约,携一众门人反叛,被阎霂以一人之力悉数斩杀,但阎彻却身中剧毒。
此毒名为“泡影”,中毒之人会全身麻痹,失去行动能力,皮肤从内而外溃烂,形成一个个血泡,却不致死。
终日只能躺在床上的阎彻面目全非,无光的眼眸却仍是永夜般的深渊,无声宣泄怨恨。
厉风堂的新堂主是个比阎霂还小的姑娘,叫相里阕,据说制毒功夫了得。她上任后重新建立厉风堂和昆皋的盟友关系,昆皋的人对她畏而远之。
其实我们昆皋高层私底下一致认为是阎霂策划了那场叛乱推翻了阎彻,相里阕就是他在厉风堂的同谋助力。
他们阎家的家事我不清楚,门中人似乎很忌讳提到。
不过阎霂本人并不在意旁人眼光,他甚至直接给阎彻立了个木牌,上书“慈父阎彻之灵位”,摆在阎彻的床头。
有人很自觉地称阎霂为“门主”,阎霂笑道:“他还没死,我还是少主。”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真情地笑,柔和中裹挟着阴郁。
昆皋有个地方叫望月台,我很喜欢去那里看月亮,寂寥的月亮映照寂寥的异乡客。
以前师父常念叨一句诗,我总是记不住,如今却能清晰地想起来。
皎皎空中孤月轮。
忽然很想念漠北,在黄沙下与师父一同望白月的夜晚。
“君浔。”有人唤我,把我猛地拉回当下。
我听出是阎霂,便没有回头。
阎霂站到我身旁,一身酒气。
我觉得他没有醉。
当初他矮我半个头,此时已高过我一个头,时间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流走了很多。
“陪我喝一杯。”他放下一坛酒。我们就倚着望月台的梨树席地而坐。
他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是沉默地喝着酒。
我想不到阎霂这样的人也会放任自己醉酒,或者说震惊他还有这么温驯的时刻。
他醉到直不起身,我欲扶他回去,他埋在我的肩头呢喃了一句。
“姐姐。”
天上的月轮照人,我手中的月轮杀人。
我终于知晓他们眼中的火是什么——仇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带着或多或少的仇恨:家门被灭、至交惨死、被横刀夺爱......
昆皋收留他们,教他们武功,甚至替他们手刃仇人。
大概我是个例外,我从未想过找那个男人报仇。师父说过技不如人就该死。
于是我便成了被委托的人,我替他们杀的人多了,就晋升成了圣女。
满手血腥,可真神圣啊。
我只有杀人的时候才会离开昆皋,虽然这篇无名之地没有什么值得我眷恋的,小时候我很向往外面的世界,长大后却不了。
师父说我们都是无根的人,风一吹就吹走了。
天地茫茫,我兀自在昆皋扎了根。
若有消息传来说江湖上某门派一夜覆灭,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男人。
他一向低调,鲜有人知,就算在昆皋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与他五年未说过一句话。
阎霂经常带一些人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又回来,只是回来的都只有他一人。
终于他找上了我。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
“你也要带我去死?”我故意这么问。
他仍是笑着:“你的生死由自己决定。他们死了是因为他们选择了死。”
阎彻还健在时,也时不时会消失一段时间。原来父子俩进行的是同一件事,阎霂居然继承了父业,这让我更加好奇。
我们坐船驶向东溟的无尽之海,也难怪需要一段时间,这片海比荒漠大得多了。我从未料想过有朝一日能在海上航行,师父一定会替我开心。
这次出海的人不多,除了我与阎霂还有六人。
我仍没有记时间的习惯,所以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月,也许两月,我们抵达了一个白雾笼罩的小岛。
我来自西北,此刻却奇妙地涉足了遥远的东溟小岛。
“生死由己。”阎霂只对我们说了如是四字。
我们走入朦胧中,恍然四周只余我一人。
目光所及之处,高大的树木皆隐没在雾中,我感到来自未知的一种恐惧。
走着走着,白雾散去,化作粒粒黄沙,一瞬间我便置身荒漠。我看见一道最熟悉的身影。
“师父……”我脱口唤道。
一切宛如幻梦。我走到师父跟前,他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夹着银丝的乱发,脸上沧桑的刀疤以及看我的温柔眼神。
“师父,我是君浔——”我不由哽住。
“我还没老到认不出你的地步吧。”师父抱着手,胡子翘起来瘪嘴道:“你还知道回来,中原不是比这沙漠有意思的多吗?”
“不是的!”他却不继续说了,转身离开。
师父的身影就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大漠的风沙,我无比熟稔,此刻却阻拦着我的脚步,我与师父始终不远不近地相隔着。
幼时我便掌握了规避风沙的方法,眼里却仍像进了沙子一样,刺得我要流泪。
我一路踉跄,风沙迷眼,经验告诉我这样下去不消几日我便会埋骨于此。我无能为力,看着师父越走越远。
风沙渐渐平息,前方传来打斗声,我提起力气快步前去。
翻过两座沙丘,只见一伙马贼在围杀一个男人,却被后者一一反杀。我运气送过去一刀,无任何收效。
果然是幻象。
有一对异域打扮的男女倒在不远处,两人皆身中数刀,血在沙地中晕染出一个红色的圆,看样子是死透了。
本想一走了之,却被莫名的念头牵引而去。我看清了他们的面容,同我一样高鼻深目。
一个想法在我脑中形成,使我顿住脚步。
回头看,那方战斗已然结束,倒了一地马贼。
男人快步走来。他的脸由模糊变得清晰——俨然就是年轻时的师父。
他看不到我,径自走到尸体旁,蹲下去翻找什么。只见他从女人的肋下抱出一个襁褓,里面是熟睡的婴儿。
一阵可悲涌上我的心头:父母都已惨死,你却还在熟睡。
他叹息了一声,像我离开的那天一样,沙漠飘起了雪。
我有些恍惚,抬头看从天而降的雪。
再一定神,师父已走了很远。
仿佛察觉到我的视线,他在茫茫的雪中缓缓回头,我们隔着二十年的尘世目光交错。
我看的是他,他看的只是一片虚无。
我失去了往前追的念头。
幻境消散,展现出它原本的荒岛面貌。
我终于知晓了之前阎霂带走的那些人都会消失的原因。
毕竟面对的是心中执念的幻象。
只是师父早已教会我接受他的死亡。
我握紧月轮,在荒岛的森林中寻找同行的人。
路上零星散布着白骨,从服饰的磨损程度来看,不是同一批人。走不出幻境的人,就是这样的下场。
走了许久,眼前慢慢出现昆皋的场景。
走到望月台,夜色倏地沉了下来。
明月高悬,两个人坐在梨树下。
“阎霂!”我远远认出了一个背影。
他没有应我,我方知他只是幻象。
这个阎霂手撑着下巴,凝望着身侧的女子,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柔情。
他的神情我看得实在有点恶心,与我所认识的阎霂太不适配,我忍不住拿出月轮捅了两刀。
更让我惊奇的是旁边这位女子我不认识。
一头墨发随意披着,难掩面容清丽,肤白胜雪,直眉明眸,左眼眼下有一颗痣。
她微仰着头望向远方,眼神忧郁,面色比月色更凉薄。
好奇心使我伫立原地。
良久,女子开口:“少主,你打扰到我了。”
阎霂微笑,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受不了我最喜欢的诗被他这样念出来,我砍了他的幻影两刀后离开了望月台。
好莫名其妙的幻境。
天空下起了小雨,场景转换到阴雨天的海边。
还是那两个人影,我走上前的时候,阎霂正从那女子身上抽出剑。
在女子倒地之前,阎霂抱住了她,跪坐下去。
女子倚在他的怀里,露出一个眷恋的笑容,而后她与幻境都消散了。
“阎霂?”我唤道。
他低着头置若罔闻,还维持着抱人的姿势。
“阎霂!”我又喊一遍。
他终于动了,捡起掉落在身旁的剑缓缓起身。
“这个女人是谁?”我问。
他喉头微动,闭上眼睛,“我不知道。”
“这不是你的幻境么?”
“……我不知道。”
我和阎霂回到入口处,等了一天一夜,只有一个人活着出来。
七个人过来,三个人回去。
比之前的全军覆没要好,但阎霂脸上并没有高兴的神色。
说实话,我很喜欢看他失意的样子,比较像活人。
回程的船上,阎霂翻来覆去地看他的剑。
非常干净,没有残留一滴血。
就像他从未见过那个女人一样。
后来我一时兴起,去了太和剑派的试剑大会,竟然遇到了阎霂的梦中人。
虽然长得完全一模一样,但是气质不同。
我并不打算将我的发现告诉阎霂,我很期待他们相遇之时,他的错愕神情。
试剑大会结束后,我独自去了浔州,那是师父的家乡。
我把秦横川也约到浔州,完成我们试剑大会上未竟的比试。
这个看着不修边幅的男人用刀的时候有种迷人的认真。
我们酣畅淋漓的比了一场。
“月轮,你来我们瓦客吧!”打完他热情邀请。
“我叫君浔。”
“哈哈哈哈哈抱歉抱歉,月轮是你的刀,你是君浔,我记住了。”
秦横川找了块没遭殃的草地,就地躺了下去。
“喂,你赢了还讹我?”我走过去用月轮拍拍他。
“你抬头看,月亮好大。我躺着看正好。”他双手垫着头,颇为悠闲。
今天是十五,月亮当然大。
听说“月是故乡圆”,师父在这看到的月亮会比漠北的圆吗?我看起来是没什么分别。
秦横川自顾自的哼起《春江花月夜》。
……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感怀之际,秦横川又出声:“君浔,你来我们瓦客吧!”
“有这么缺人?”
“缺你这种高手,怎么样,考虑一下?”
“我们不是同路人。我是杀手,不是好人。”
虽然昆皋给的定义是救世主。
“杀手,很危险吧。”他小声说,“也很赚吧……”
“我们杀人不收钱。”
“没钱?哪个组织这么坑?”
“你先关心自己吧。”
因为比试的缘故,他打了补丁的肩头又破了。
他许久没有说话,我转头看去,他已经睡得四仰八叉了。
我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忽地想不起来了。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若每晚都是这样的满月,我想我也是乐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