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遇到池以是在十月的最后一天。
那天下了场小雨,团里排练剧目的时候出了点分歧,江晚被临时拉过去救场,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透。
排练室的门开开合合,人群接二连三散去,新人赵莹莹挎上背包,犹豫了半秒拉着同伴和江晚打了个招呼,“雨停了,江老师我们就先走了。”
江晚嗯了声,弯唇目送。
木门隔绝光源,脚步声很快在楼梯间消失,四周彻底安静下来,江晚唇边笑意微松,捏了捏酸胀的肩颈,长期紧绷的神经也跟着缓慢地松懈下来。
靠坐在墙边短暂休息了会儿,江晚拿起针织开衫套上,准备关灯下楼。
包里手机微震。
是夏小贝发过来的两条微博推送。
#财经新闻直播间多次瘫痪#
#CHE老板#
印象里夏小贝并不关注财经新闻,江晚缓缓敲了个:【?】
夏小贝言简意赅:【你前男友的采访。】
“啪嗒”一声——
灰暗的格子窗被冷风猛然刮上。
江晚眼皮微跳,细白的手指点开第一条链接。
视频是经过剪辑的,除了开头的零星几秒闪过主持人后,其余镜头画面一直集中在嘉宾席沙发上的男人身上。
明亮的聚光灯下,嘉宾席的桌子上CHE公司池以几个黑底字醒目非常。
江晚睫毛颤了下,正好下一秒画面里池以稍抬眸直视镜头。
他的五官轮廓深邃得过分优越,一身私人定制的西服衬得肩宽腿长,唇角扯着薄淡的笑,姿态闲适游刃有余,平静地陈述回答着主持人不断抛出,那些她依旧觉得枯燥无聊的经济类问题。
也不知道当初怎么就受得了,陪他听了整整四年的课。
明明当初费了好大劲儿,才违背家里的意愿,选了戏曲专业。
江晚无奈的苦笑了下。
她关掉链接,夏小贝紧跟着连弹三条消息。
无一不是对往日池以与现在大不相同的评判。
见江晚没回,夏小贝依旧自顾自道。
【但据说,池以现在还是单身。】
江晚盯着最后一条消息,看了几秒,平淡地熄灭手机。
排练室的最后一丝光也熄灭,彻底陷入黑暗。
走廊里堆放着好几个半人高的道具箱,旧红色的漆面掉得七零八落。
再往前走,是江晚专门空出来放头饰和戏服的两个小房间,即使光线昏暗,也能看出一个个物品被保护珍视得极好。
这些都是老祖宗辈传承下来的产物,之前是江晚的外婆江肖老先生在管,后来她老人家去世,又因为新世纪以来昆曲行业不景气,戏班子本来打算要散,江晚不忍长辈的心血付之东流,便咬牙接手了下来。
但事情哪有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江晚轻吸一口气,仔细关好门窗,下楼。
剧院一共两层,是上个世纪留下来的欧式风格建筑,占地面积不算大,只是勉强够日常排练和演出使用。
温度降的毫无预兆,江晚拢了拢毛衣,即便已经在平城呆了五六年,也还是适应不了这南方无孔不入的湿冷。
一楼的走廊上,传来几道窃窃私语的女声。
“诶,那是劳斯莱斯吧?第一次看见真的……”
“谁让你看劳斯莱斯了,你看边上那辆路虎,最近老是在楼下看到。”
刚下过雨的喷泉边上,此时正明晃晃地停着一辆骚紫色的路虎揽胜,比边上的深色劳斯莱斯还要招摇几分。
赵莹莹是新人,思维活络地立马反应过来,“咱们剧团是不是好事将近啊?”
“嘎吱”一声,剧院大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江……江老师。”
众人互看一眼,谈论声戛然而止。
江晚虽然气质偏冷,但人很亲善随和,“在聊什么呢?”
江晚没有架子,可毕竟也是老板,私下里聊八卦到底不合适,李涵机灵道:“没什么,我们在聊这次演出的票价呢。”
明棠剧团知名度不高,昆曲行业也日渐不景气,从江晚接手剧团以来,大规模的演出都没办过几次,上回的票价更是低到十元一张,也能空出大半座位来。
是以,李涵此话一出,大家又不约而同地再次缄默下来。
最后还是江晚安慰道:“不着急,我们的剧目不是已经在逐步改良了吗,会越来越好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字正腔圆,很有力量。
当时江晚接手剧团的时候,也是遭受过冷言冷语以及团里长辈们的不看好的,且理想不能当面包,大多数演员都准备转行,是小姑娘在人家赞助商门口去蹲,又是给看最新的改编方案,又是打包票保证,软磨硬泡最终拿到了第一笔赞助。
之后更是用行动和实力,让大家看到了,她真的有在用心地带剧团变好。
众人点点头,都很相信江晚。
“江老师放心,我们跟着你做昆剧心里踏实,也安心。”
江晚有点感动,刚想说点什么,身后就响起了一道喇叭声。
下意识回头,看到那辆眼熟的路虎,眉心微跳。
不过几十秒的功夫,车上的人就抱着鲜花小跑了过来。
男人目测有一百八十斤,肥硕的身子堆满了一身的logo,腰间挂着一串钥匙,跑来的路上哗啦作响。
是江晚父亲介绍来的相亲对象。
“宝贝儿,我来接你下班了。”
江晚:“……”
王志彬见她没说话,抬手撩了撩有些挡眼的斜刘海,露出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啊,你们都在呀!”
众人看着还没有江晚高的男人,表情都有些微妙,但男人称呼“宝贝儿”江晚也没反驳,又不好吐槽。一个个一副表情“好白菜被猪拱了”的惋惜,“我们这就准备走了,你们继续,继续!”
江晚:“那我也……”
王志彬一转身,那刘海都跟着飞了起来,“宝贝儿,我想你一定不介意陪我喝杯咖啡吧?”
其实,相当介意。
但这人死缠烂打了快一个星期,每次都把江晚的拒绝当做欲情故纵,她觉得真的很有必要和他好好讲清楚。
正好今天晚上不算忙。
咖啡厅就在剧院边上,不过十几步路的距离,落坐后,王志彬撩了撩刘海,绅士地问江晚:“宝贝儿,你想喝点什么?”
江晚不喜欢被别人叫这么亲密,忍了忍,还是客气地说:“王先生,我有名字。”
“看来你不喜欢宝贝这个称呼,”王志彬笑眯眯地说,“那直接叫老婆怎么样?”
江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王先生有些事,我觉得应该和你说清楚。”
“什么事,是终于发现你喜欢我了吗?”
江晚把面前的咖啡推到一边,“可能我父亲之前和你说的一些话让你产生了一点误会,但这并不是我本人的意思。”
王志彬眼睛一眯,“你什么意思?”
“我对你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也没有要和你结婚,或者谈恋爱的意思。”江晚平静道。
“江小姐,”王志彬冷笑一声,倒是突然客气了起来。
江晚以为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却没想到下一秒,对方直接开始贬低起她来。
“据我所知你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女人一旦上了二十五就不值钱了,更别说你逐渐走下坡路的家世和只会赔钱的戏团。”
“说实话,要不是看你有两分姿色,我还不愿意见你呢。”
江晚抬眸,第一次正视地看着他。
几秒后,忽然笑了。
江晚很漂亮,特别是那双眼睛几乎是勾魂摄魄地美,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春日里的海棠花一夜绽放也不过如此。
王志彬咽了口口水,没忍住放缓声线:“当然了,你要是愿意跟我的话,我还是……”
“你想多了。”
江晚直接打断他的话,移开视线。
在王志彬身后,电视正播着财经新闻。
此时电视里男人刚好撩起偏薄的眼皮,直视镜头。
隔着时空,四目相对。
明知并不是在看她,江晚还是不自觉的心头一跳。
六年不见,他早已经不再是那个每天都穿着洗得发白衬衫和牛仔裤的高瘦少年,而是经年岁月的沉淀下,逐渐收敛成熟。即便随意的坐在那里,都会成为万众瞩目般的存在。
心脏酸涩了一下,她低头,将视线落在冻得微红的指尖。
他们已经成了两条不会再交错的平行线。
王志彬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回头看了眼,继续打击道,“以江小姐的资质,还是不要对池总这样的顶级精英抱有肖想的好。”
“他不是你能高攀得起的人。”
面前男人得寸进尺的打量,以及那视线不客气停留的位置,让江晚积压许久的火气冒了出来,面上却依旧淡定道:“嗯,你说得对。”
“所以他只有追我的份。”
江晚看到王志彬眼睛徒然睁圆。
她仍旧用着最平静的口吻说着最炸裂的话。
“忘记和你说了,他是我前男友,以前死缠烂打非我不娶,但我给拒绝了。”
“砰”的一声——
王志彬站了起来,弄撒那杯一口未动的咖啡。
江晚被洒到手背,平静地拿起纸巾准备擦去咖啡渍。
“池总。”
手指微颤,江晚愣了一秒,眼前雪白的纸张逐渐变得漆黑。
咖啡厅里的钢琴曲适时地停了下来,皮鞋走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凉意沾染指尖,江晚后知后觉把它扔掉,再拿起另一张纸擦干指腹,声音也停了下来。
冰雪初融的松木香盖过了咖啡的醇香。
江晚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这几秒的时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男人逆着光而立,暖光落在利落分明的侧脸,漆黑的眼底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仿佛一片深邃不见底的沼泽。
里面的情绪,摸不到,也看不透。
空气仿佛被抽干。
江晚睫毛轻颤,一瞬间闪过无数种情绪,最终还是平静地站起来,“能让一下吗?你挡到我路了……”
男人却像没听见似的,修长的腿再往前一步。
颀长身影彻底遮住顶光,冷松木香将江晚裹了个严严实实。
她像是被迫对上他的眸。
松哑的声线带着冷意,似疑惑地挑眉问——
“……死缠烂打,非你不娶?”
“你还真是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