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油灯的芯子兀自燃烧着,既不快也不慢,不会因为谁格外开恩,时间也是这样。油灯突然啪的一声,爆了一朵灯花,打消了一段过往的烟云,像在提醒说着故事的二人,夜已经深了。
钟绿翘拢了拢薄被,“快些睡吧,明天一早我们还得去药铺拿药。”这也是她们留下来的原因之一,生药铺子今日没有冰片,明日才能到货。
杨二娘也嗯了一声,她感觉到钟绿翘的心情不是很好,或者说,这个时候的钟绿翘,在烛光的笼罩之下,身上那股子与样貌不符的古井般的寒凉,终于渗流出来,她平日装的总是很好,像每一个二十多岁的妙龄女郎,有着交好的密友、可期的明天和青春的热情。
她便没有再提起任何问题,即使她真的很好奇,那个叫凝翠的娘子后面和她到底有没有再相见,而那些藏在野桃树下的四时花酿酒,有没有等到它们那群已经长大了的主人。
大概是没有的,杨二娘睡着前想着,这世间就是有这样那样的遗憾,而像钟绿翘这样的人,她的人生注定是与旁人错位的,她的遗憾,是否深的像望不见底的潭水那么多呢?
第二天清早,钟绿翘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活力,正伸着懒腰活动肩膀,她拍了拍正在赖着不起来的杨二娘,“你起不起啊,你不起我一个人走了哦!”
杨二娘暴躁地蛄蛹着,“啊——我不是八岁小孩,你这么吓我没有用!”
“哦好吧,那我自己去了哦。”
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过后,她竟然真的自己一个人走了。
杨二娘严重缺觉的脑子里迷迷糊糊的闪过一丝快的抓不住的异样感,但是她实在是太困了,眼睛一闭,被子蒙头,又去做那看不清人的梦了。
她昨天晚上做了一整晚这样的梦,桃花林,漫天的花瓣,有些是风吹起的,有些是笑闹着的小娘子们互相抛洒的,她们看上去真的很快乐,大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只有两个人影不同,大约是这群女孩子的嬷嬷吧,在旁边看着,并不参与。
杨二娘白白赖着床,却没能睡个好觉,大约是日常被钟绿翘使唤来使唤去,今日竟然这么安静清闲,实在是有些让人在意。
好半晌,她还是噗的掀开被褥,坐起身来。
到底是小孩子身体,她不敢独自去逛这陌生的扬州城,毕竟就这小体格,如果真的被拍了花子,真的一点挣扎的余地也没有。
她独自待在客栈的房中,打定主意等钟绿翘回来就跟她讨价还价,哭诉自己的孤独寂寞。
想到这她又叹了口气,这样的孤单日子她一日都觉得难过,那么钟绿翘呢?
她身边的人总是在不断的离开,其中大多数人,离开后便不再会相见了,这是否一个原因呢,让她决定不再交任何朋友了。
独自一人的时候,思绪便多,杨二娘忍不住回想起来钟绿翘跟她讲过的所有故事,盛世豪奢的长安城,面目模糊并不亲近的杨道人,一个人的骊山四季,那些千奇百怪的食物......
“杨二杨二,我回来了。”钟绿翘手里拎着个布包,“走吧,咱们回村了。”
杨二娘回过神,“哦好,我饿了,有良心的人都会给小孩子带点吃的回来的对吗,我善良的师父?”
钟绿翘晃了晃手中的布包,“罗记的糕饼,热乎的,有没有良心?”
杨二娘一个箭步,“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钟绿翘看着她顶着那睡的毛茸茸乱糟糟的头发,玩心大起,“既然这样的话,不如我来给你梳个头吧!”
杨二娘最烦的事情有二。
其一是分拣药材,去除杂质,真的让人腰酸背痛眼睛花。
其二,就是钟绿翘一时兴起折腾她的头发。
倒不是她审美不行,不管怎么说,钟绿翘此人毕竟是有过几十年“安飘”经历的,各方各面确实是见识过的。
“安漂”,是杨二娘给她下的定义,在长安城混了这许多年,居然一点基业也没有打下,要照着别的穿越系小说女主的规格来,不要说几十年,几年,都该名动长安城,有十几个五陵年少争缠头,引领长安城时尚潮流,或者是摇身一变一方女首富,呼风唤雨。
而钟绿翘,光是在山上窝了几十年了吧。
想到这,她忍不住问道,“阿姐啊,你在那时,就一直窝在山上没下来过,我看你挺长安通的,哪有好吃的你都如数家珍呢——啊,我的耳朵呜......”
钟绿翘梳头,真的很喜欢照着耳朵梳,猝不及防被刮到那一下子,是真的疼得心脏颤抖,杨二娘自来到这个时空,最恨两件事,一是她自家老娘梳头紧得能给她做面部提拉,二是她这挂牌师父能给她耳朵刮下来。
杨二娘:突然怀念从前没人管她仪容仪表的生活。
钟绿翘小心翼翼地避过耳朵,“好了好了,现在不疼了吧,我刚刚就是不小心,我这手艺,那想当年可是整个华清宫的小宫女都学我的样式来着。”
钟绿翘怀念似的叹了口气,“当年,我记着一直到天宝十几年吧,长安啊,都是灯火辉煌,人人都安乐度日,那时候我有时候会下山玩儿,哪能不玩呢,到底不是土著居民,看什么都新鲜。”
师兄弟们有时候会亲自去给她送那丸药,她总是要央求他们带着自己下山看看的,即使后面换成不太熟的师侄辈儿的来送,那也是可以便宜行事的嘛。
他们大约是有些怕她的,毕竟她身上这点子玄虚,接触久了的人哪能看不出来,大约是脑补了太多志怪传奇的内容,他们从来不敢拒绝,临了还得给她送回来。
而且华清宫也就是春秋时候稍微忙碌些,她们这些常年驻守在行宫的,平日里确实是闲散度日,人又不多,大家都熟,自然也会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你懂我也懂那种。
三五人一道出去玩玩,只要注意点言行,带上帷帽,按时往返,不要耽误事,到底没有那内宫里管的森严,还是给出了些许自在呼吸的空间的。
“那个时候的曲江池边,最是热闹,三月三的上巳节,圣人在那开宴游玩,长安城的人,哪个不是年年去凑这个热闹,更别提每年的新科进士宴,年年有才子歌颂天子与盛世,而后得了赏的风雅逸闻流传着,到底是大唐风华啊。”
“其实你挺喜欢长安城的吧?”杨二娘揶揄道,“天天念着长安的吃食。”
钟绿翘这次却没否认,“确实喜欢,那可是盛唐的长安,繁复雕饰的香车高马如流水,行人如织,衣袂相接触的瞬间,你不知道你是不是碰到哪个扬名千古的风流人物,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哪个角落不藏着无数故事,谁不爱长安,谁不爱这个包罗万象的皇都之城?”
杨二娘闻言笑了,“这样,我也想去看看了。”
钟绿翘把她的最后一个小发尾收好,“只是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杨二娘忽然闻到一股子清香,“嗯?你给我用了新的发油么,这个香气好特别啊,有些清冽,又是甜香,竟然闻不出来是哪种花。”
钟绿翘搓了搓手,“是今早恰好碰着的,你再闻闻,还是有点蔷薇花味儿的。”
虽然嘴上说着自家的二娘就全交给钟娘子管教了,但是到底孩子小,出去一天便已经足够让一个母亲寝食难安,甚至是胡思乱想许多了,钟绿翘和杨二回去时,杨娘子便已经在村口徘徊了许久了。
一见到杨二娘,她就连忙小跑过来。
“二娘,我的二娘,吃的睡的可安好?”
“阿娘,我吃的可好了,师父还给我梳了新样式的头呢。”
钟绿翘索性让杨二娘回家待着,吃自家老娘做的中饭,又婉拒了杨娘子的百般挽留,回了小医馆,收拾起来带回来的各色药材,一时间不觉,再抬起头来,天色都已经暗了。
她收拢起满桌子的瓶瓶罐罐,准备做晚饭。
今日菜色不过是寻常山野样式,多多加了蒜和油的清炒蕹菜,焯过水拌了的忘忧齑——也就是清炒空心菜和凉拌黄花菜。
但是——配的饭却不同。
期间杨娘子叫杨二娘送来了一小口袋的雕胡米,乃是意外之喜。
雕胡米这东西,魏晋时候是南方的主粮,但是如今却已经少有人种了,比起稻子和小麦这类好养活的,雕胡米不仅产量低,相对也娇气点。
它如今最大的贡献,是给怀古的大唐诗人们带来一丝聊以慰藉的魏晋遗风。
而对于钟绿翘来说,主要是它营养价值高,毕竟她一贯焚琴煮鹤,辣手摧花......
“笃、笃、笃”
钟绿翘就着烛光翻着手头的书,吃着玫瑰花做馅儿的小浮圆子——她真的很爱拿这个当夜宵,随口说道,“进来吧,门没锁,推开就行。”
说完,她总觉得这个场景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门轴吱嘎一声,一只穿着皂靴的脚踏了进来,在他之后,又有一列人跟着进来,这间老堂屋,骤然狭小了不少。
“好久不见啊,”那人说道,“您一向可好,灵、安、师、叔?”
钟绿翘上下打量了那人一回,歪了歪头,笑道,“你来的还挺快,比我想的快了好多呢。”
那人脸上浮起一抹略有得意的笑,“小师叔您,可真是让师侄我好找啊。”
“师父,我来蹭你宵夜——”,杨二娘欢快的步伐戛然而止。
她的眼神不动声色的扫过这一行人。
其中一人坐在钟绿翘对面,四月底的天,仍然穿着不薄的衣衫,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看上去病恹恹的。
其他站着的六人,衣着看似随意,但是脚上穿的却都是一个制式的靴子,虽然手上没拿武器,身形却是时刻戒备的样子,她毫不怀疑这些人会从不知道哪里拔出武器血洗这间可怜的卢氏医馆。
杨二娘:咋?这是以前没治好的病人和家属来基层卫生院闹来了?
只片刻后她便摆出一副八岁女孩该有的胆怯样子,声音细弱的问钟绿翘,“师父,你家来客人啊?”
钟绿翘回了一个无奈的笑,“是啊,你今日便先回去吧,给你休两天假。”
杨二娘见她仍然镇定自若的样子,心下稍安,但是又想钟绿翘此人一贯是这副脸色,到底不知是好是坏。
还不等她想明白是走还是留下来,那瘦削男子已经给她的去留做了决定,“那是您收的小徒弟?可喜可贺,您居然也收了徒,过来坐啊,小妹妹。”
“不是来蹭饭?”
“她说说罢了,我可没有什么饭给她蹭,”钟绿翘搅了搅碗里的几个浮圆子,“让她回去吧。”
但是杨二娘已经走了过来,抓住了她宽大的衣袖。
她还是一派天真的样子,看着那个男人,不由得睁大眼睛,“你是那个,扬州城的——”
那男子也扯出来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原来是你啊,看来你师父真的很疼你啊,去哪都带着你呢。”
钟绿翘握住她的手摇了摇,语气温和,“既然这样,那你去帮师傅给这位故人泡壶茶,你知道茶具和茶叶在哪对吧,拿那套最好的来。”
杨二娘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走开了。
那男子咳了几声,打量了她一会儿,说道,“每次见师叔,总是让我惊叹,怎么会有人如此得上天偏爱,能够逃过时间的惩罚,就连帝王,都没有您这样的气运吧?”
钟绿翘只是很紧张似的看着他,“这么多人呢,你说话真是太不当心。”
那男子哈哈大笑,“师叔还是这样爱演哪,不过这次,你骗不到人了。”
钟绿翘笑吟吟地,并不接他的话。
她亲自搬出个红泥小火炉,点燃了炭火,那炭块形状考究,有的是梅花形,有的是仙鹤形,她用起来却丝毫不心疼,只素手拨弄着调节火势。
那男子见此,眼神中带了点嘲讽的意味,“师叔真是,无论是在哪,都讲究吃喝玩乐,一丝不苟啊,就连在这山野粗村,也能弄到这异形的无烟银丝碳来。”
杨二娘带着茶具走过来,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对着几块钟绿翘自己做的碳都能阴阳怪气语中泛酸,这不过是钟绿翘从山上捡的木头烧的,自己刻的模子做的。
大概是自己做不到的,便以为这天下没人做得到吧,害,无能的人。
钟绿翘请那站着的其中一人去院中的陶缸舀一瓢水,那男子也没甚异议的许了,大约他觉得这样放心吧。
噗地一声水汽升腾,茶水微微沸腾了起来。
那茶壶本就不大,钟绿翘只给自己和那男子倒了。
她瞥了一眼杨二娘,“小孩子晚上别喝茶,”又漫不经心的同那男子说,“至于那边几个,没资格喝我亲自煮的茶,你说对不对?”
杨二娘没有见过钟绿翘这样傲慢又疏离的样子,她虽然一直弯着嘴角,但是散发出的气势却是幽冷而不可接近的,而她所熟悉的那个钟绿翘,虽然说话是气人的,但相当的亲切。
那男子又哈哈的笑了一阵子,杨二娘也不明白他笑个啥,很好笑吗?
他说,“不止他们,说到底连我也资格喝您的茶呢。”
钟绿翘没理他,吹了吹水汽,悠然的品着。
那男子见状,才跟着拿起茶盏,饮了那茶,“可惜师叔一手好茶艺,在这地方却只有这个样子的苦涩叶子。”
钟绿翘只说,“是谁让你来找我的,哦对了,你叫什么来着,抱歉我实在记不得了。”
“......”
钟绿翘一副老眼昏花的样子,眯着眼看他,“你这张脸我有印象,可是你得见谅啊,我师门人多啊,师兄弟五个呢,又各自收徒,我一个久居深山老观的,又有些年纪了,确实是记不得,记不得。”
杨二娘:我呸我三天之前偷吃了你一颗山楂丸你都看得出来,那么大一罐呢!
“......我们这一辈是济字,我师长是灵还真人,我道号济安”,那人说完,喝了口茶顺顺气,他多年来给这位小师叔送药,虽说是轮流送,但是连名字都记不住还是真是让人火大。
钟绿翘哦了一声,啧啧叹道,“济安啊,灵还这小子真是一点都不尊重我这个师姐,也不知道避讳一下,咱这师门真是一脉相承的当我不存在呢。”
当时杨道人就正经跟她说过,他们二人没有授业传道之恩,算不得师徒,叫她只还报了多年养恩,应了因果循环之天理......
那济安一听这话却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师叔说着好似同师门关系很好似的呢。”
他转头看着吃瓜吃到神情呆滞实则正在脑内浮想联翩的杨二娘,语气阴恻恻地,“你是不是当她是个天底下最慈爱温和的好师父?”
杨二娘,“啊?”倒也没有吧......
济安并不是真的在问她,自然也不等她解释,他的语气中恨意更深,眼眶发红,“你可不知道,你这位好师父,天宝十五年,将自己的师门兄弟,杀了个干净,更是一把火烧了,就连具全尸都没给留啊!”
杨二娘,“啊?”你对着我个小孩发什么疯?
不对。
杨二娘调整语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