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殿内,凤溪仙子一身碧山色长裙,挽着披帛到正殿门口迎接闻渊。
她走得急,裙脚翩跹飘逸,恍若在游云之上。
黑衣老者不远不近,以一个绝对服从的守卫姿态跟在她的身后。
看着闻渊越来越近,浮溪笑着:“还未恭贺你旗开得胜。”
闻渊脸上未见高兴之色,他声音矜贵低沉,不远不近地说了句:“没能杀了白修己不值恭贺。”
浮溪笑容不变:“不管怎么说旗开得胜总是事实,万年来与方丈洲的斗争中,这是唯一一次胜利,你让整个玄州都看到了希望。”
闻渊瞥了浮溪身后的老者一眼:“怕看到希望的不仅是玄州。”
浮溪愣了一下,又笑着:“自然还有凤麟州。”
“你知道的,重回凤麟州,是凤族历代来的夙愿。”
一直没开口的黑衣老者说话了:“虽未杀了先战神,但却将他压到了思故崖底。”
“只剩一个白川战神,有尊上的实力,辅之我们凤族的伏龙之术,必能在下次大战中将其一举擒获!”
听到白川的名字,闻渊眼神晦涩,一些在方丈洲的记忆涌上心头。
他瞳孔之中魔云翻滚,狭长的眼皮闭了闭,复又睁开,眼底又归于平静。
“白川可比先战神白修己难对付多了。”闻渊低沉的声音带着锋芒。
浮溪裙摆飘动,离闻渊更近了一点:“总归我始终认为尊上要更胜白川一筹。”
“听说此次大战,你用破天剑,一剑挑下白川的玉冠,还挑飞了他的玉玦,实在是振奋士气。”
“嗯。”
闻渊的声音不轻不重。
黑衣老者试探着询问:“尊上也知晓,少主她已位地仙之列,冲击天仙,如有天仙的随身玉佩相助,想必迈入天仙行列也指日可待。”
闻渊摸了摸袖中玉玦:“这玉玦于下仙益处不大。”
黑衣老者:“那不知尊上是否可为少主寻得掌中芥?这芥子微小难寻,更难活,少主离开凤麟州渡若水的时候,被灼伤本体,每月圆夜便旧伤复发……”
浮溪皱眉打断了老者的话:“权奴!”
老者止住了声音。
寂静中,闻渊的手腕响起哨音。
绵长的声音在略空旷的栖梧殿内,格外突兀刺耳。
浮溪看着闻渊手腕上粗糙的编绳,笑意敛了几分:“回音哨?”
未等闻渊回答,她继续道:“既有重要之人要寻你,那你便先去忙吧。”
闻渊抬头,看着浮溪大方得体的笑容,她身后摆着一桌珍馐灵酒,欲与谁同席为谁庆祝不言而喻。
闻渊伸出戴着回音哨的右手,掌心向上,微曲五指。
回音哨悬浮在他的掌心之上,魔气丝丝缕缕缠绕在回音哨的周围。
闻渊掌心五指收拢,回音哨碎成粉末,顺着指缝散了。
浮溪想仔细看清闻渊眼中深意,却只看到他狭长眼尾处,像有碳笔勾勒了传神一线,更显他不近人情的冷漠。
“只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闻渊轻飘飘的话传到浮溪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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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密如麻的雨脚把灵岁从如梦似幻的短暂梦境中拉回现实。
玄州多雷雨,每一次冷风对灵岁来说,都像是刺进骨缝一样难忍。
她脚腕的陈年旧伤又隐隐作痛。
她蹲下身轻柔自己脚踝,看着脚腕上的草环出神。
这是她用来遮挡脚踝伤疤的东西。在戴着柔软草环之前,她戴的是笨重的铜环。铜环边对脚踝柔嫩的皮肤来说,也还是坚硬太多,所以她的脚面总被磨出血痕。
她自己没有找到什么很好的替代铜环的东西,也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遇到顺顺之后就变得不一样了,她的脚面只是出现一段红痕,他就心疼地要命。硬是给她用柔软的狗尾草编了只草环,用草环代替了硬邦邦的铜环。
看着如今的枯萎的草环,灵岁心里空落落的。
她乐观地安慰自己,草环会枯萎,但是顺顺对她的喜欢不会枯萎,顺顺会一直顺着她的。
她像个认死理的笨拙傻子,认定了顺顺喜欢她,那就是喜欢她。就像她喜欢顺顺一样,永远都不会变。
没有按照约定,在她吹响回音哨的时候就第一时间赶到她的面前,是顺顺太忙,她应当体谅。
“呵……”耳鼠看着灵岁自我安慰的样子,冷笑出声。
“你也就是自己感动自己罢了,除了你自己,还有谁会怜悯你呢?你的小情夫吗?”
“这不是自我感动,顺顺说话算话,说会来,就会来。”灵岁认认真真和耳鼠分辩着。
“他如果真的怜悯你,这样大的雨,这样冷的风,他为什么不来接你?”耳鼠放大了声音,试图让猫妖彻底清醒。
被抛弃的人如果总活在梦里,还寄希望于获得谁的爱,那才是真正把自己推向末路穷途。
“我自始至终都告诉过你他太忙了,太忙了,你难道没有听明白吗?”灵岁努力平复自己的声音,不动分毫地维护着她的心上人。
耳鼠跳到房梁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灵岁:“好,你说他在忙,那你告诉我,他姓甚名谁,官至几何,魔侍?魔卫?魔将?忙些何事?几时忙完?”
他嘴皮一翻,话说得飞快。
“他叫顺顺,是魔……魔将,忙于,忙……”
可怜的傻子嘴巴也不怎么利索,因为着急,说话都开始结巴。
耳鼠几乎睥睨着看灵岁:“叫魔将的顺顺?魔尊麾下十三方魔将,没有任何一位是你说的什么顺顺。”
他残忍地说出事实:“他连告诉你的名字都是假的。”
灵岁被耳鼠咄咄逼人的气势逼到节节败退,她摇头:“不是的,顺顺是我给他起的名字……”
“那么他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不告诉你喽?”
“一个活在假面下的虚伪之人,你指望他来带你回家?”
“他把你放在这个没人住的废弃房子,就是丢掉你了,这个道理你究竟明不明白?”
不知是哪个字眼戳中了懦弱猫妖的脆弱神经,一直任耳鼠搓揉的面团突然愤怒起来。
灵岁对着耳鼠喊:“他才不会丢掉我!所有人都可能会丢掉我,只有顺顺不会!”
她气红了脸,眼睛也睁圆了,纤细的手指握拳,用力到指尖都泛白。
像是一个被戳到痛处跳脚的可怜人,在维护自己稀薄的自尊。
可自尊在抛弃者眼里从来都是可笑多余的东西。
“顺顺顺顺,满脑子都是你的顺顺,这三十多日匀一口吃食,分一半茅草给你的人是我,而不是你的顺顺!”
“再惦记你那可笑的负心汉就给我滚出去!”
看着灵岁执迷不悟的模样,耳鼠一团怒火涌上心头,对灵岁下了驱逐令。
灵岁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没有人能说她的顺顺一点不好。
耳鼠看着雨里灵岁决绝的背影,眸中有几分懊悔。
被抛弃的人惯会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在临近真相的时候也是最脆弱的。
这只猫妖,比当初的他还弱小,当然听不得这种刺激话。
他不该说这些的。
耳鼠跳到草堆上,抱着一把茅草,跟在灵岁的后面出去了。
外面风急雨大,也不知道她往哪里跑了。
玄州的妖魔可不像他一样和善,看到那只脆弱猫妖,指不定怎么撕碎她。
耳鼠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灵岁。
她在屋子后面的小山边,找了个能避雨的树,紧紧攥着那可笑的传音哨,不断张望着远方。
就像曾经的他蹲在树下,如复一日等待那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
看到曾经的自己,耳鼠的心蓦然就软了一截。
算了,何必跟一只蠢猫争执。
他靠近灵岁,扯住她早就脏污的裙摆,顺势爬到她的肩头,像是接纳同类,把自己带的一抔草堆放在灵岁的头顶,给她用来挡雨。
他无所谓地爬上树:“被丢掉怎么了,又不是活不下去了。”
“我不是也被丢过了,现在活得好好的,日子过得也挺快乐。”
“这世上啊,除了生死,也没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大事了。”
灵岁看着耳鼠毛茸茸的背影,为自己不久前对他发脾气的事情而愧疚。他只是嘴巴坏了点,人很善良的。
灵岁对所有人都好,理所当然也认为世界上没有什么坏人。
灵岁懊悔之余,心里感激他的照顾:“这三十几日,多谢你。”
耳鼠伸了伸自己的腿,十分别扭道:“我只是还你最初给我包扎腿的恩情。”
灵岁点头,但依旧抿着唇,有点倔强执着地接上了之前的话题,为自己的心上人辩解:“顺顺没有抛弃我。”
像是可怜鬼抓住压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鸡毛当令箭一样地保护自己。
对什么不自信,就偏要强调什么。
耳鼠看着她呆板眼睛里闪烁着的不确定,和几乎快破碎的信任,难得顺着她了:“行吧,顺顺没抛弃你。”
他把灵岁的脆弱尽收眼底,忍不住开口试探:“在顺顺之前,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人……抛弃过你。”
灵岁用树枝扒拉脚底的小土堆,掏出一个小坑,然后再填上,像是把心里的豁口也填死了。
她回看耳鼠,看到了他眼睛里因为回忆起过去而流露出的脆弱失落。
他现在应当也会很难过吧,灵岁木木地想。
或许看到了这个世界上被抛弃的人不止他一个,他的难过会好一些。
“他们丢掉了我。”灵岁低声开口。
因为耳鼠主动说起他被抛弃的事情,承认自己在几百年前就被丢下,也不是那样艰难。
“他们说妹妹生病,需要采药,把我带去山里。”
“天很黑,雾气很重,我和他们走散了。”
“父亲母亲很喜欢妹妹,因此我想让妹妹快些好,这样他们就不会难过,也许就会喜欢我。所以我很努力地找草药……”
那些溃烂的伤口在隐蔽的角落,她刻意忽视,也就几乎不存在了。
所以现在心里钝钝的疼也无关紧要。
灵岁抬头,看到耳鼠在发呆。
唉,她不会讲故事,干巴巴的,也太无趣了。
下一秒,却听到耳鼠正经的声音:“然后呢?”
灵岁回头,小小的耳鼠坐在树杈尖尖上,认真看她。
没有讥讽,没有嘲笑,也不觉得她的故事死板无趣。
所以她又有了开口的勇气。
“然后,然后我因为采药掉下山崖。药采到了,我的脚踝被尖尖的树枝穿过去了。”灵岁平铺直叙地说着自己过往的经历。
耳鼠几乎能想象的出当时猫妖的腿是怎样鲜血淋漓。
“那样的家就不要回去了。”耳鼠说。
“我回去了。”灵岁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耳鼠有点恨铁不成钢地问:“你回去干什么?”
灵岁:“他们看到我为妹妹找到的草药,也许就会多喜欢我一些。”
耳鼠被气得升天,整个躺平在树杈上:“那他们因此更喜欢你了吗?”
灵岁受气包一样,迷茫地摇头:“没有喜欢我,他们为了庆祝彻底丢掉我这个麻烦,买了家里元日才会吃的猪肉。”
耳鼠想到了什么,翻身坐起来:“所以你掉下悬崖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家?”
“你的伤呢?没管?”
灵岁听着耳鼠越发激昂的语调,不敢继续说了。
因为她的确没有管伤口,拖着一条几乎不能动的腿,走了二十三里的路,以至于脚踝落下的病根八百多年都未曾好。
“会好的。”灵岁笑眯眯的,安慰生气的耳鼠。
她的芥子壶里温养着一株掌中芥,她种了五百年,已经发芽了,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入药了。
到那个时候,她的腿就能真正好起来了。
灵岁揉着脚踝止痛。
白皙如玉的踝骨处,横着一条蜿蜒曲折的陈年旧疤,像无瑕的菩萨像上多了条不可黏合的裂痕。
她的手不自觉地摸到了草编脚环上。
哪怕她用灵力养着这条草环,枯萎的草环也很脆弱了。于是她放轻了力道。
低头看草环的时候,灵岁手腕的回音哨掉了下来。
她弯腰把回音哨捡起来,轻柔拂去上面沾染的湿土,自己被冻得发红的指尖也因此沾染了污泥。
就在她想把回音哨重新放进袖口的时候,掌中的回音哨四分五裂,残片还未落地,就细沙一样地散了。
顺顺给她的回音哨,碎了。
灵岁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