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褚韶太抽象,许岌对找“同类”这件事已经处于波澜不惊的状态。
谁知道下一个,又是什么牛鬼蛇神。
他从社交平台中筛选出叫“第三天”的ID,一个个点进去,翻到最后一个,是一个纯黑头像,里面只有两条博文,是今年跨年时发的。
第一条是那本画册的图片,文案是“我在此留下的痕迹”。
这就找到了?许岌难以置信地往下看。
第二条是一只手举着一张明信片,背景是模糊的,看轮廓像是某个艺术画展,明信片上写着四个字。
新年快乐。
许岌的眼皮跳了一下。那是他的笔迹。
临近新年时罗迎过来问能不能交换贺卡,许岌说可以,第二天在书店随手买了一张。
罗迎给他的贺卡上写了好几行字,特别真诚。交换时许岌还有点儿微妙的不好意思。
虽然转头就把这事儿忘了。
里间传来浴室门打开的声响,过了一会,头发湿漉漉,晃晃悠悠的身影朝许岌靠近。
这次的头发仍然是由许岌帮忙清洗,洗的时候许岌沉默不语地想,还是去理发店重新修剪为好。
一边思索如何处理这次的线索,一边擦干、吹干、梳顺一条龙给江凛时打发了,他靠在许岌旁边,将许岌当成枕头躺下。
许岌将他的脑袋轻轻推开,换成靠枕,起身去洗了澡。
回来时江凛时已经蜷缩成一团睡着。他身量比许岌高,这个沙发许岌躺着都处处束缚,何况是他。
“去房间睡。”许岌摇醒了他,他抗拒似的呢喃几句才掀起眼皮,失神地望着许岌,手本能地抓握,攥住许岌的指节。
许岌顺势将他拉起来,拖到房间,将被子铺在他身上,关了灯。许岌在门口站了一会,房间只剩下一片寂静。
他睡着了。
重新唤起屏幕,许岌的目光盯住私信键,思考三秒,点击,发送讯息。
讯息内容是画册的封面和一句话。
“请问你是这本画册的作者吗?”
对方过了十分钟回复。
“是。”
“你是罗迎?”
对方秒回:“是,你是谁?”
“那张贺卡是我写的。”
对方过了许久才回复。
“难以置信。”
许岌没有立刻回复,他知道罗迎的话语未完。
通讯软件弹出消息,罗迎发来一个地址,是一个叫洄流的艺术馆,位置在第三区。
“明天有时间吗?来这里,邀请你看画展。”
许岌看了一下导航app。离第二区相当近,开车只需要90分钟。
“好。”
罗迎没有继续往下说,许岌也没有问。收起屏幕,起身,关灯,洗漱后进了房间。
犹豫一瞬,许岌的手还是从门锁上滑落。
于是第二天太阳撇进房间,许岌醒来,稍一转身,不出意料地就看到某个人枕着另一个枕头睡得正酣。
许岌欠身凑近,看着那随着浅浅均匀呼吸而微微颤动的浓密眼睫,开始好奇如果明天他锁了门会发生什么情况。
这次他不准备带上江凛时。门反锁,一切随缘。
许岌已经叮嘱沈越,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打开这扇门。
沈越回复了一个“好”。
至于一日三餐……许岌在桌上放了一堆面包和零食。
轻手轻脚简单收拾东西,出了门,反锁,下楼,一气呵成。
一路畅通无阻,比预想时间快了二十分钟。
这座艺术馆临江而建,主色调是青白色,伫立在苍苍漫漫的江边,配合今日第三区愁云暗淡的天空,还有点儿寂寥的氛围感。
识别车牌,大门打开。
这座艺术馆是私人收藏馆,平时不对外开放,举目一望,周围没有游客。
许岌跟着系统指引,停好车,走到展馆门口。
这座连环建筑线条流畅、优雅,不同空间、楼体相互交叠,完美地和周遭环境融合。
看似简单,实际上设计应该极其复杂。许岌惊叹的目光从楼顶转过,滑到双手抱臂,立于门前的人。
“许岌。”罗迎脸上的笑意像是维持了很久,眸中毫无情绪。
“早。”许岌打了招呼。
罗迎也回了声“早”。
两人穿过大厅,沿着幽邃寂静的走廊走向更深处的展厅。
一路上经过各种画作,罗迎走得很慢,似乎体贴地留时间给许岌观赏。
许岌没有那个参观的心思,他今天来的目的很明确,弄清罗迎是否为穿越者。不是的话,打道回府;是的话,他是否知道回去的方法?
“那本画册是你画的吗?”许岌再次确认。
罗迎停下脚步,回身望着许岌。
艺术画廊只设置了浅黄色的射灯,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唇角似扬非扬。他的身高明明和许岌相差无几,但莫名地却给许岌一种压迫感。
就好像……他捏着许岌的什么把柄,一个就连许岌本人也不清楚的秘密。
这种感觉让许岌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感,走廊两侧的墙壁压过来,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罗迎之前,是这样的角色?
许岌抬眸默不作声盯着他。
“是,我在很多地方留下这种线索,”他又恢复成往日真诚温和的模样,一抬下颌,“我一直在期待有尽可能多的人发现它们。”
许岌问:“你是南方人?”
这个问题乍一听有些莫名奇妙,罗迎微怔一瞬,微笑摇头:“我是北方人,在南方读的研究生。”
许岌顺口问道:“在哪所大学?”
“前川大学。”
和许岌同一所大学。真巧。
他没有延伸这个话题,现在有更值得深究的事情。
“所以你目前为止,接触过多少,”许岌停顿片刻,“穿越者。”
两人继续往前走,这次的步调明显加快,两旁的画作犹如一个个景色各异的窗户闪过。
“15个。”
这么多——许岌心中惊讶,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你为什么来找我?许岌?”
他走在许岌前面,距离两个身位,许岌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得那语气有点儿怅然若失。
许岌还没回答,罗迎又道:“你想找到同类,还是想回去?”
转过拐角,进入展厅。
空旷深远,灰蒙蒙,笼着一层朦胧的光。
无数的线条在眼前穿梭,缠绕,构成了一个具有高度空间感的艺术装置。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像是碳钢,又像是柔软的光纤,浅浅的光在其中流动,像是机械的血液。
“这是实时交互装置,名字叫洄流。”一旁的罗迎抬头看向上面的星河,伸出手,一缕光纤落在手心,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所有的线条忽然改变形状,从上面的黑暗中晰晰落下,无数发光的尾鱼从其中游行而过。
下雨了。许岌抬头,那些光汇成的雨滴落入眼睛,鱼尾摇摆着消散在空气中。
“它能根据你的情绪组成独一无二的画面,”罗迎回身,一条淡黄色的小鱼正在他手中摆尾转圈,没有花纹,没有图案,只是光组成的小鱼形状,“你要试试吗?”
许岌凝视着那条小鱼,摇了摇头。
罗迎轻轻握拳,所有的光骤然泯灭,整个空间陷入黑暗。那条小鱼摇曳着尾巴,化成星星点点的灰烬。
他问许岌:“你想回去吗?”
“想。你知道方法?”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话,还会出现在这里吗?”
一缕轻飘飘的光线从虚空出现,迤逦浮动,隐没在前方的黑暗,像是在指引。
继续向前走去。
知道方法,也可能选择留下。许岌想到了某个人,耳环的光在阳光下泛动,钻石一样闪耀。
“其他人呢?”
黑暗中响起一丝轻飘飘的笑声。
“那些人?”罗迎在笑,语调却很冷,“他们已经完全融入这里,比原住民更像原住民,掠夺享受着一切他们本不该有的权力和资源。”
罗迎难道和褚韶接触过?许岌沉默地想,但他不能问。
穿过展厅,七拐八绕,上楼,来到一个办公室。一整面的落地窗,外面的景色尽收眼底。
这条江叫远思江,汇入流经海岸的那片海。
“随意坐吧,喝什么?”
“茶。”
“什么茶?”
许岌的目光落在桌面的茶杯:“你上次喝了什么茶?”
“南烟。”
许岌顿了一瞬点点头:“那就喝这个。”
茶沏好,罗迎在许岌身边坐下,唤起屏幕,上面是一份名单,一共十五人。
“你想看看这些人的资料吗?”罗迎滑动屏幕,“出于**考虑,我不能传输给你,请你见谅。”
“我明白。”许岌快速浏览资料,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里面倒是没有褚韶的名字。
罗迎也不知道回去的方法。许岌对他,对这些人都失去了探究的**。
“如果我早点知道你和我一样的境遇,或者你能更早发现我留下的线索就好了。”
闻言许岌抬头看向他,微蹙着眉表示不解。在许岌看来,早和晚,并没有区别。现在的境况都是一样。
“那样或许我们的关系能更进一步,很多事情也不会发生。”
许岌已经扫完资料,收起屏幕,侧首问:“什么事情?”
罗迎笑了一笑,外面的天乌云密布,映入他眼中的光也淡淡的。
“没什么。”
他倾身,给许岌重新添茶。
“我以前见过你。”
许岌沉默地看着他,记忆不受控制地开始搜寻,却找不到一丝一毫有关的片段和画面。
他仍然笑着,声音很轻:“更久的之前。”
许岌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微微放大。
“你每天都在九点二十八左右到楼下,然后等电梯,你习惯在地铁A口的早餐店买早餐,你的公司在十三楼。”
犹如整个人被抛入热水,许岌浑身的血液都凝固,无数的热气从扩张的毛孔里透出,有什么东西沿着后背爬上颈项,扼住了喉管。
这可能是李澈离开之后,他时隔三年,又一次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了那个世界。
从前那些逐渐离他而去,日渐模糊的一切在脑海中重现。
那个被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隔开,他反反复复用带血的指甲在玻璃上面划出一道道血线,仍然氤氲着茫茫浓雾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