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掌心凉透了。凉意透进皮肤流向身体,许岌克制住想抽回手的本能。
之前从来没有留意过,一时之间还有点诧异。
那双幽深的眸子淡淡地望着自己好一会,才又重新合上,呼吸也均匀平稳起来。
他睡着了,也可能是再度昏迷。
许岌维持着这个姿势渐渐觉得腰酸背痛,手又被他死死攥着,抽也抽不出来,只能一个个指头小心翼翼掰开,抽离了手。
江凛时倒是没醒。
身后的门打开,褚韶悄声走近,目光始终流连在江凛时身上,边轻声笑道:“这下总该安分了。”
许岌看着他犹如救星,连忙道:“既然你来了,我就先出去了。”
褚韶倒是没阻拦,微一颔首,算是同意了。
离开那个压抑的房间,身体缓过来,信息素威压带来的负作用深刻长久,器官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倒是有些佩服自己的生命力之顽强了。
走回二楼房间,一进门就看到萧也和安予正在桌板上玩着拼图游戏。
萧也抬眸望了一眼许岌,脸色稍沉,似乎想问自己为何离开了病房。
许岌没打算回应,走到二人边上,附身查看安予情况,看来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才稍微放下心来。
厚重窗帘隔绝的外界传来“沙沙”的轻微声响,撩开一看,下雨了。
他不讨厌雨,雨浸润万物,感觉灰蒙蒙的世界都透明起来。可惜这个世界很少下雨。
安予跑到窗边道:“下雨了!”
许岌忍不住笑起来。
既然下了雨,那就要趁此机会近距离感受一下——许岌下了楼,沿着高墙慢慢绕起来。
时候还早,不过由于阴云遮蔽天色已经沉下来,眼前的景象朦朦胧胧。
雨并不大,淅淅沥沥,凉丝丝的雨线不断落在身上,这是完全不同于江凛时信息素的冰凉,温润,清澈,带着草木特有的清新和泥腥味。
身后传来异响,许岌回身,萧也正站在雨中安静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许岌习惯性地开口发问,问完又觉得没有任何必要。
萧也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沉默片刻道:“你什么都不明白。”
明白……什么?许岌微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这样下去,你只会更加痛苦。”
许岌茫然地摇了摇头,境况还有可能比现在更糟?
亮着灯的大门口忽然有个身影奔出,那是陈见云,一边往两人方位跑一边喊着什么。
他持枪奔跑的样子让许岌想起了谍影重重中Jason Bourne在芦苇丛追逐另一名杀手的名场面。
是冲着自己来吗?许岌一动不动,他发现自己内心毫无波澜。
不对。
猛地回头看向萧也。
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他看到雨幕下萧也无声的口型。
对不起。
枪声响起,震痛鼓膜。
巨大的冲击打在腹腔。停顿迟疑了一会许岌才低下头。
腹部出现了一个巴掌大的血口。本能地捂住,雨水混杂着鲜血从指间析出。
被火炙烤的烧灼感沿着伤口的空洞扩散穿透身体的全部组织。
他向后倒去。
这是独属于萧也的底色。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有他的判断和想法。
就是杀了自己。
雨水滴落在眼球上,酸涩疼痛。
应该想些什么。还没有写过遗嘱。不过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财产能留给安予。
应该说些什么。旁边的人正不断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陈见云一声接着一声地呼喊着。
“睁开眼睛,醒醒!醒醒!”
这种电视剧一样的台词有一天居然真实地听见了。
这次真的要死了。
被枪打中腹部,原来真的挺痛的。
那时留江凛时一个人在那条暗巷,确实有点对不住。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天空的阴云沉下来,越来越近。他似乎失去了一瞬的意识。
“许岌……许岌!”
江凛时……怎么跑这里来了……不是还在病床上休息吗……
那时没救你,对不起。不过这样,就两清了。
“看着我,看着我。”
他好像在重复着什么。
雨越来越大,将他的头发淋湿,一缕一缕贴在颊边,倒是有几分凌乱。
最后还能看到他这副难得一见的狼狈样子,也算是不错了。
逐渐看不清他的面容,难闻的信息素沁入鼻腔。
一切的感觉、知觉都淹入雨水中消失不见。
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也下着雨。
那雨很大,砸在身上发疼。他从泥泞中站起,环顾这个陌生的世界。
或许是加班时间太长出现了幻觉。或者是坠入了盗梦空间里面的深层梦境。或者是有谁大费周章地和自己开了玩笑,将自己置入“楚门世界”。
说不恐慌是假的。他问了很多人,在长街上来回奔走,那些人不是以为自己在疯言疯语,就是以为自己在开玩笑。
后来有几个吊儿郎当的青年将自己堵在巷子,边推搡着自己边说着诸如“Omega”之类不明所以的名词。
希腊字母?数字或者物理符号?
领口被扯开,衣服差点被撕破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他们接下来要施加的暴行。
于是他扬拳将几个人痛揍了一顿。
雨越来越大,滴落在颈项,他闻见了一股极轻极淡的气味,不好闻也不难闻。分辨了半天才发觉来源在自己身上。
摸了一把后颈,似乎有什么说不出的异样,他当时并不在意。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所谓的第二心脏——腺体。
没有户籍,没有身份证,他差点被当成“黑户”拉去管制。再后来战争影响扩大,局势动荡,政府无暇再处理各种闲散人员。
他在第七区躲躲藏藏过日子,直到有一天在领取救援物资的队伍里发现了李澈。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怎么可能会这么巧?他的眼神一直锁死在那个和李澈一模一样的人身上,而后者也很快和他目光交接。
先是不可思议、震惊,再转为欣喜若狂。
许岌知道自己脸上也是同样的神情。
如同看待不治之症一般,两人面对这世界和自身境况先是沉默,一根烟接着一根烟,而后情绪转为愤怒——为什么是我们?再后来和苍茫的天空辩争无果,陷入一段时间的抑郁情绪。
最后当然,还是得接受。
两人趁乱在户籍所补了户口,补户口前统一都要进行所谓的基因检测,结果两人好死不死都是Omega。
许岌其实最最希望自己能是个Beta。受信息素的影响较弱,也没有易感期发情期这些乱七八糟的,不用被原始的**控制变成一头毫无理智的野兽。
然而偏偏事与愿违。
李澈道:“再不济我是个Alpha也成啊,我们两个扯个结婚证假装结婚,不是很方便?”
这个世界没有Alpha庇护的Omega完全处于弱势,还极易招致Alpha或者Beta的觊觎。
许岌觉得很有道理:“说得好,不过为什么不能让我当这个Alpha?我罩着你。”
于是两个人……打了一架。一开始只是嘻嘻哈哈的小打小闹,后来每一拳每一下都带着真情实感,宣泄着最后剩存的始终找不到出口的绝望和辛酸。
闹剧结束。许岌站起身向躺在地上的李澈伸出手:“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人了。”
李澈抹了一把脸,晶亮的水痕在沾满灰尘的脸上划出一道清晰的分界。
他握住许岌的手起身:“是啊。”
这双温暖而有力的手,在最后也是像这样握着许岌的手,慢慢、一分一分变得冰凉。
其实相比许岌,李澈的境况更糟——许岌在原来世界年少时就失去双亲,十几年来也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而李澈有在等着他的亲人。
生活总要过下去,勉强平复了在崩溃边缘游走的心旌,费了些时日找了份工作,平时日子稍有风波,但也算是安稳安定。
忽然又想起来了。
那天、包括那天,居然都是雨天。
李澈从外面回来,冲进两人合租的小房子,直奔卫生间,将水流开到最大。
热气蒸腾,许岌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那神情异常镇静:“帮我。”
没多问,许岌随即出了门,冒雨以最快速度赶到黑市老板那处买注射型阻断剂。
万幸还有最后一支。老板脸上挂着神经兮兮的笑,开了高价。许岌付了钱回到家,李澈已经坐在电脑前打游戏。
许岌俯身帮他注射,他脖颈上清晰可见十根指印,黑红暗沉。是用了十成十的气力,那个人想杀了他。
“你没事吧?”话一出口,许岌才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发颤。
李澈视线仍然停留在屏幕上,他刚刚打败了本次仙境活动的终极boss,积分排行榜上为他绽放了无数的烟花。
“我第三名,”他的手指向屏幕,“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那蜿蜒流下的泪水。
再后来,李澈死了。
一个希望破灭,他又给许岌留下另一个希望。
自己是孤独的,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只剩下安予。从今以后,也将孤独地活下去。
时常失眠,忍着头痛走到阳台给花浇水。拿着喷水壶一株株浇淋,而后沉默地看着外面拥挤不堪的房屋和街道。
还有一些住户亮着灯,半夜的薄雾浓云散不开,笼罩着整个街区,透出亮光的窗户像是一个个亮起的电脑屏幕,幽幽的,晃着眼睛。
总是习惯性想从裤袋里掏出烟来,一摸却是空的。他忘记自己戒烟了。这时总会苦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进嘴里。
味道苦涩怪异。
那些所谓的疼痛和难受,在这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化成了浑浊又发臭的雨水,连绵不断滴落在心底的空洞深渊。
太累了。计划什么的,也无所谓了。很想就这么平静地睡下去,再也不醒来。
他喜欢睡懒觉,上班的日子李澈每天都催促自己。
正如现在。
有谁猛地推了自己一把。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
“睡这么久,上班都要迟到了。快离开这里。”
还有另一个声音。
“如果你能醒来,我会放你走。”
于是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