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功补过
翌日,载辰一路走一路买,在这头的铺子里买点吃食,在那头的摊子上拿点玩物。不一会,承锐怀里便堆满了各种物什。
承锐的脸藏在一堆东西后,也不知道他如何看着路,只听得声音淡淡从东西后面飘出来,“爷如果想睡大街的话,我就不怕盘缠被花光。”
承锐好像是心疼银子,脸上却冰冷的没有半点波澜。
“承锐,这些东西邺城都没有的,有趣。”苻载辰星眸闪动,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四周。
今日已是小年,丝毫没有影响集市的热闹,商贩们使劲的吆喝着“赔钱啦,卖完就回家过年”。
“爷,您别忘了这是出来是将功补过的,何况,您身份特殊,应低调……”
载辰叹息一声,“承锐,你是真的擅长泼我冷水啊。”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载辰不得不承认,这次微服私访确实是将功补过。
半个月前,自己在邺城将一当街强抢民女的流氓阉成太监。后来才从承锐嘴里得知,现在已成太监的那厮,却是冀州刺史宋煜的独子宋殷盛。虽然冀州刺史也不是个什么大官,可是朝廷的盘根错节谁又知道能扯出什么差错。
那人听说之后,不怒不恼,反而一道圣旨将前来面圣的宋煜拦在了永华殿外。断了香火的宋大人正要为其子以头抢地,大内总管魏立显捏着嗓子一声吆喝,将堪堪停在盘龙柱前的那颗脑袋拦了下来。
“冀州刺史宋煜,恪尽职守,廉洁奉公,封永殷侯。另,太子自今日起禁足嵩德殿,无诏不出。”
身边伺候的人纷纷感叹,大齐王朝自忠勇武敬将军之后,已多年不曾封侯,他宋煜何德何能竟能捡这么大个便宜,就因为被太子绝了后?而对于太子这边来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皇上就只是如此轻描淡写将太子禁了足。皇帝这一手,明显是存了私心,可这事谁敢摆在明面上来说。
但这版本,是坊间流传的小道消息,对于知道内幕的人来说,这事儿根本不只是行侠仗义。
李家娘子他见过,长得确实不错,不过这是洗干净之后的形容。她当时的形象怎么说,就算是西施再世也不至于就把一个官宦子弟迷的七荤八素,除非他宋殷盛口味独特。
果然载辰让承锐暗地里一查,这李家娘子实乃并州富贾之女,只是李家不知道什么原因得罪了当地的地主豪绅,最终弄了个家破人亡。而这李家娘子竟能在那般情形下活了下来,还能突破万难跑到邺城打算告御状,当真乃奇女子。
而那个并州的豪绅也不简单,是与宋煜是不出五服的宗亲。载辰这才想起来,宋煜籍贯正是并州梁城。所以哪有什么巧合,明明就是不打算让那李家娘子活。
这事儿本不可能传到长安宫,只巧了那天载辰偷溜出去,又恰好废了宋殷盛。如今让皇帝做了这僭赏滥刑之人,载辰知道,那人怕是气得不轻。
果然,载辰自从被禁足崇德宫,就连皇后也不曾见着他一面,偌大的崇德宫却只留了承锐伺候。好在太子殿下没那么娇贵,只管每日衣食无忧即可,只是这日日抄写三遍圣贤经实在让他头疼。
他不自在了,遭罪的可就是承锐。两人自小一起长大,载辰的字迹承锐能摹写十之**分相似,而且这事谁也不知,所以这抄书的买卖自然就成了承锐的营生。
可咱这太子殿下根本不是耐得了寂寞的主,不过几天的功夫,已经快要把人憋屈坏了。
“承锐,你去打听打听那李家娘子如何了。”
“殿下,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少惹是非的好。”承锐抄写经书,垂着头漠然的回复道。
“哎,你也真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如今父皇他老人家憋着一口气没发出来,别伤了美人。”
承锐抬头瞥他一眼,“要不是她,殿下也不至于连崇德宫的门也迈不出去。”
载辰吧唧吧唧嘴,低头看到承锐在纸上落笔——“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似是看着无声的载辰有些不放心,承锐抬头看他,“这事圣上已经知晓,殿下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载辰叹息一声,后背斜倚在书案上,仰头道,“如今杀人的加官进爵,只怕孤不插手,那李娘子……”
载辰看一眼承锐一直未动的笔,一个“怖”字已经晕染成一团黑墨,载辰挑眉示意他又要重写一份,承锐却倔强的蹙着眉看他。
载辰伸手点了点承锐的眉心,“也罢,只是孤不能平白无故当这冤大头被禁足。如今宋煜已封侯,他养在东郊的外室和私生子也该露露脸了,天降的永殷侯他宋煜能不能接得住,可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世人只道宋煜之妻王氏善妒,早年间又是靠着王氏扶持才有了今天,王氏身体不好,有了宋殷盛便再没了动静。
早些时候宋煜不可能让王氏知道他那青梅竹马的表妹,可如今宋殷盛若是袭爵,那这永殷侯对他宋家来说,简直就是到手的鸭子。所以,他必须在宋煜想到两全其美办法之前,送他一份大礼。
窗外艳丽的晚霞映在载辰的眸子里,眸光跳跃间,他似是看到了永殷侯府前“热闹”的景象。
“我听说,宋煜那个私生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被人藏着掖着十几年,是个人才也憋坏了,且等着看好戏吧。”
可是载辰没等到好戏上演的那一天,就被魏立显深夜偷偷请到了养心殿。载辰一进门便跪在了殿前,“儿臣拜见父皇。”
已是子时,皇帝却仍端坐在案前批阅奏折。不知过了多久,整个养心殿静的只有皇帝翻阅奏折的声音。
载辰膝盖有些麻了,本想不着痕迹的活动下,却不曾想只是一动小腿却突然抽了筋,载辰不由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吸气声。
魏立显朝他头来一个疼惜又担心的眼神,载辰匆忙跪好。而端坐的皇帝像是终于想起了他,合上最后一本奏折后,身体后仰靠在了椅背上。
魏立显见状立刻俯身将案几上的东西收拾好后,又几步来到皇帝身后,小心翼翼的为皇帝按起了头。
“辰儿,你禁足的这几日,朕也在躬身自省,想来这几年你越发的不务正业,是朕对你太过纵容的缘故。”
载辰一副悔不当初的神情,“是儿臣的错,还望父皇切莫忧思多虑,保重龙体。”
“哦?你的错?你自认为除暴安良乃英雄所为,何错之有?你没说实话!”
载辰抬起头来,眼泪汪汪道,“儿臣真的知错了,只是儿臣心中时常谨记父皇教诲,为人君止于仁,儿臣又怎么忍心看着那李氏女子在我面前遭受磨难。”
皇帝冷哼一声,“这你能记住,那你怎么记不住朕说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载辰闻言语噎,翻来覆去还是那一句“儿臣知错”。
皇帝见他认错态度良好,沉吟片刻道,“李家作为并州商贾,自认为不参与那粮商会就能明哲保身,如今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你以为单把一个李家小女弄进邺城就能扳倒他们?”
载辰眨了眨眼,“父皇可是误会了什么,宋殷盛是我伤的不假,但那李家娘子能进邺城,非儿臣所为。”
皇帝闻言神色一冷,随手从案抓起一本奏折朝载辰狠狠丢了过来。载辰吓了一跳,本能的偏身躲开,待他反应过来,看着被自己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皇帝,才一脸懊恼的再次求饶。
“儿臣该打,儿臣该罚,还望父皇莫要气坏了龙体。”
皇帝指着载辰,“不是你难道是老太傅?这个时候还和朕装蒜,杀她简直易如反掌,若不是有人暗中护她,他们能任由那女人活到邺城?只是朕不知道,辰儿的手都能伸到并州,你的本事,当真是大的很!”
载辰闻言又要跪拜,皇帝冷声阻止道,“行了,现在就你我父子二人,不必装可怜。但是,朕宠你不代表你可以胡来!”
载辰知道皇帝还没消气,只得陪笑道,“儿臣这是有恃无恐。”
“你!”皇帝见他没个正行,气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旁魏立显匆忙上前,陪笑道,“圣上,殿下他还小,慢慢来。”
“小?朕到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在战场上冲锋杀敌了!”
“父皇骁勇,儿臣自是不如,但儿臣也愿上阵为父皇解忧!”载辰抬起头来,脸上挂着一丝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无畏,只是那笑在皇帝眼里看来,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气。
“上战场岂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别以为跟着承锐学了点拳脚功夫就能天下无敌,战场不同于江湖!”
“无妨,儿臣有父皇啊!父皇一定会护着儿臣的!”
皇帝看着眸中闪着雀跃光芒的载辰,似乎巴不得下一刻就要奔赴战场,无奈摇了摇头,“你是朕和皇后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哪里吃过那种苦。想当初朕去前线杀敌,根本就是无可奈何。先仁懿纯太后名下只有长公主一女,因此先皇一直未立储。若非朕在与匈奴一战中立了军功,堵住了群臣悠悠之口,只怕到死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辰儿,你是朕的太子,大齐的储君,若是想坐稳这把椅子,更要让群臣心服口服,你懂吗?”
载辰趴在地上,难得的恭敬一回,“此事是儿臣的疏忽,儿臣愿将功补过。”
皇帝起身朝载辰走来,叹息一声道,“并州李家的事儿朕不清楚你知道多少,但上月老太傅从并州寄来密疏的事,你怕是早已打听的明明白白。老太傅虽已卸甲归田,但他毕竟两朝老臣,身在虎狼窝哪那么容易独善其身。”
皇帝伸手将载辰扶起来,一脸慈祥的看着他,“他是你的恩师,临行前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他插手李家的事,你为他出头不错,但那些人做事滴水不漏,如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此举简直愚蠢至极!”
载辰一副受教的样子,皇帝继续道,“只是这几日永华殿吵的很凶,翻来覆去就是太子德不配位,竟有人拿朕当时继位也是立贤不立长这一说辞来堵朕!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条路。”
载辰眼神热烈的等着皇帝的下文,皇帝背过身去,负手在载辰面前踱步。
良久,皇帝突然出了声,“去趟并州吧!皇城司密函,最近匈奴在并州边境异动频繁,可朕竟从未收到哪怕是一封疏奏,可见齐国之蛀虫势力盘根错节。若是明查,未必能窥探其分毫,唯有暗访,才能将他们连根带叶铲除!可这暗访的人选,我思虑良久……”
“请父皇放心,儿臣定不辱使命!”
皇帝转过身来,颇为欣慰的看着载辰,“辰儿不怕?”
“男子汉大丈夫何惧之有?醉卧沙场才是男儿本色!”
皇帝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才像我大齐的储君,辰儿,朕会暗中派人护你安危,但切记不可冒进。”
载辰点点头,皇帝叹息一声,“朕知道,下月初就是你的生辰,可如今情形也不适合按照往年惯例操办,否则文武百官那里朕不好交代。过几天便出门儿吧,如果这事办的顺利,明年你冠礼之时,朕一定送你份大礼。”
载辰领旨正要告退,皇帝却突然出声叫住了他,“对了,你母后生你的时候落了病根,一到你生辰这几日就容易犯头疼,你暂且先不用同她说,等过了这一阵儿,朕正自会向她解释。”
载辰一句“儿臣告退”终止了那夜的谈话,他忘了他是怎么从养心殿出来的,又是怎样回到的崇德宫,只记得恢复清明之时,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寝殿门口。
看着面前难得一脸焦急的望着自己的承锐,载辰不由笑了起来。
“怎么一副孤要死了的样子?”
承锐的眉头皱了皱,“殿下!”
载辰笑笑,“好了,不逗你了。”
承锐脸色神色没有一丝松懈,“从您出了养心殿,您就一句话没说,可是圣上怪罪殿下了?”
载辰一把揽着承锐的肩,笑道,“想什么呢,父皇那么疼爱我,我这是欢喜。承锐,你知道吗?我终于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长安宫!”
承锐闻言怔在了原地,眸中的震惊一闪而过,他张了张嘴,低沉的声音不像是从他嘴里发出,“殿下就这么想离开吗?”
载辰负手看向西方微白的天际,听着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胸膛里,沉闷但坚定的说道,“不迈出这一步怎么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承锐立于载辰身后,良久道,“好,不论殿下去哪里,承锐誓死相随。”
三日后,谁也没发现出宫采办的队伍了多了两个人。看着背后渐行渐远的长安宫,载辰眸中神色变幻莫测,终是随着众人一步踏进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