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沈元鹤喜闻谢灏将不日还朝,便翘首以盼,恨不能明日一觉醒了就得相见,却过了近两月还不曾收着对方到京的消息,不禁愈发忧心惶惶起来;他勉力注视着摊在面前的诗卷,却一首也读不进去,但只久久叹息。瑞符开解道:“阿郎不必这样担心,谏议身子不爽,行得迟些也在情理之中;圣人不是也不限他入京之期么,正是体谅之意。”他道:“可我总不免暗暗有些不安:就算他耽搁了路程,也该传书与我讲明——他从不会这般缄默,自离了弘州竟一次不曾告知我他的事。”瑞符道:“许是谏议有意要教您惊喜呢。”他点点头道:“但愿如此罢。”又吩咐道:“明日后,你带人每日到城外去迎,一见着他来了,就及时报与我知。”瑞符应下,又道:“阿郎自己也要注意,这些时日不乐进食,哪有不消瘦的?等谏议来到,又该责怪我不上心了。”他笑道:“好,我知道的;那你教厨人进一碗鱼羹罢,前日做的颇合口味。”瑞符道:“我这就去说。”便笑微微地退下了。
这一日元鹤自省台归来,在庭下小歇,侧头去观窗下芍药,见其勃郁竞发,馥馥袭衣,心怀畅然;又思及这已是三月十九日,再过数日便是谢灏五十一寿辰,二人终于可以同庆,将恁多年的憾恨一并消弭了。正思量间,忽听有人禀报:“阿郎,阿郎……”他回头见是瑞符,面有泪痕;身旁立着一位约摸四十岁的妇人,衣裙极素净,头顶腰间各系了一条绖带①,怀抱一个木匣,正是那李娘子。
他心头通通乱跳,一阵胆战心慌,见李娘子施礼,亦起身还礼道:“久未相见,娘子近来可无恙否?”她答道:“劳侍郎挂心,妾万事皆安;然谏议他、他却……”她这时竟是说不下去,掩面而泣;他心下明白了**分,哀道:“娘子既如此装束,复清是、是否……”她点点头,噙泪道:“谏议两日前捐世,今已由谢司业②将灵柩移送谢公府上了。”他便再也忍不下悲绪,摇摇晃晃好似坠倒,瑞符急忙搀住了;他痛呼道:“复清因何弃我!每以知己相称,竟不愿教我见最后一面么……”又自怨道:“不,是我先背弃于他,怨恨于我亦是应当,但却不肯留一丝允我当面负荆悔过的情分么?”李娘子道:“侍郎莫如此说,谏议自然万分盼望早日相会;可是他那身体早便禁不起日夜颠簸了,反怕彼此见了痛心——他宁肯教您只记着他年轻时的模样。”他听了却更是自责:“这岂非是我害的?若不是我约他同游旧地,语带催促,他也不用恁样急切;今他去了,却教我如何赔罪耶?呜呼!黄泉窅冥③不可测,他生又渺茫不能知,我与复清可有重会之时乎?”言未尽,就已是泪如泉涌。
那李娘子从袖中取出尺书,向元鹤道:“谏议去前,最舍不下与侍郎三十年情谊,故留了这一篇言语。”元鹤双手颤颤地接了,低声读道:
人寿苦短,譬如大梦,有忠纯者坎壈④至亡,有机心者钻营而显。悲愤交作,寸断肝肠。划然寐觉,谁知颠倒怪诞之事,竟非虚幻!欲为谲谏⑤,不幸日薄桑榆之年,风灭残烛之身,何必言之?谁复听之?……
今将死之时,外物都空,本心荡然,独念君顾我之厚意。嘉治十九年以来,与君交足三十载,往来酬唱不绝,风流可动天下。虽自此不相逢,仍时时想见旧日携手之情也。便衣秋香、腰双鱼,窃以为慰藉,或可御冥府之阴寒。其间委曲情衷,惟解意者知之,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娘子道:“那时谏议手指僵劲不能动,欲亲笔而不得,由妾代之。”他闻言又是失声痛哭不已。她复将那木匣递了过去,道:“这是谏议一生诗文,欲托侍郎辑纂;他道侍郎为最解其意者,且往来亲密,当晓其作文本事、情理,他身后亦可放心了。”他叹道:“此乃故人遗稿,必慎之又慎;只可惜不能践昔年同编诗集之约了……”
日头虽已西斜,他却执意要去谢府吊唁;谢沃知道他来,迎出府来,执手相望,终只淡淡道:“严真来了,我带你去见复清。”他见谢沃因还须维持家中事务,不得已强自压下悲戚,却掩不住憔悴之态,不禁感伤道:“兄长节哀。”谢沃低首不语,一路默默,引他到了灵堂。
堂上摆了香案、神位,灵堂正中则停了一口棺桲,棺前有一稚女跪拜;那小女儿耳闻有人前来,起身来看,见是谢沃,便道:“鹿奴见过伯父。”又指着元鹤问道:“这一位是哪一位?可是先父的友人么?”谢沃道:“这便是沈元鹤沈侍郎。”鹿奴惊道:“您、您就是阿爹!”她呜咽起来:“阿爷就是为了早些见您才、才——”元鹤弯腰揩拭了她的泪珠,道:“是阿爹不好,你该怪阿爹的。”她却摇头道:“阿爷不教我怪阿爹,即便一死,他也甘愿;我会听他的话,不教他的在天之灵为难。”他心酸道:“复清处处为人着想,却总不肯多为自己想想,当真是德人命短,而我等不肖者却得寿考。”又想起甚么,问鹿奴道:“你阿爷可给你取了学名了?”她道:“不曾。”他想了想道:“‘躬纯粹而罔愆兮,承皇考之妙仪。’⑤阿爹与你起个名,便唤作‘承仪’可好?望你承先人遗芳,永记其恩泽,不愧作他的女儿。”她点点头,道:“阿爹去看看阿爷罢,他一定很想见您。”谢沃便携了鹿奴出去,教他与谢灏独处。
沈元鹤凝视着这冰冷的棺桲,一度冲动想劈开它;他甚至还不愿相信谢灏竟就这样抛弃了他、抛弃了父母兄长、抛弃了安天下济万民的夙志,孤身一人往幽冥中去了!不是还说甚么不见着他就不肯死么,君子怎能失信于人?但眼前一切又使他不得不相信,这灵堂、灵棺与周遭所有人都告诉他这一件事:谢灏确然是死了,从此阴阳两隔,不复相见。
他想再最后抚摩一回谢灏的脸;尽管那脸颊已再无温热的气息,更不会张开那顾盼生姿的双眼含情脉脉回望他。而他终究不可能这样做:斯人已逝,当入土为安,怎能剖棺扰他清梦?况他领会谢灏的用心,从今后他记住的将仍是绍庆五年时候丰神尚且英毅的谢司马,而绝非棺中的一副朽骨。他伫立良久,转头望向堂外黑沉沉的夜幕,伤心道:“复清,若你的魂魄还在这堂中,怎地不来见我?”话音方落,便有一阵清风穿堂而来,飒飒拂动他的衣袖;他眼中蓦地滑落下一行泪来。
① 古代丧服所用的麻布带子。
② 指谢沃,任国子司业,从四品下。
③ 幽暗貌。
④ 不平,喻不顺利。
⑤ 委婉地规谏。
⑥ 引自[汉]刘向《九叹·远逝》。
——————
好像没把想象中的效果表达到位……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接受这种侧面描写orz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9章 第九九回 殂殁徒留遗音邈邈 嗟悼永存长恨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