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转了年来,阳春三月,和风穿林,桃杏竞芳,正是谢灏而立生辰;谢公和曹郡君一向疼爱他,这样日子当然是大设筵席,广延亲友,以为祝庆。反是谢灏自己,并不愿恁般铺张,却也不想拂了大人心意;而迎送嘉宾,捧觞致辞,也颇为得体。沈元鹤素相与友善,自在上列,见其神采英拔,行处有方,心中亦不胜欢喜快慰。席间谢灏忙里偷闲,语元鹤道:“今日已晚,明日我再回去;严真自在家待我,我寻你去。”元鹤笑道:“谢谏议好容易脱身案牍,省亲一回,却又急着回来做甚?”他也笑道:“我有贵重物要赠你,严真且焚香沐浴了来接罢。”元鹤好奇道:“却是甚么物?教你这样宝贵。”他却摇头,藏掖着不说,只道次日便知;见他如此,元鹤便也不逼问,只当是他从何处寻来的稀罕玩意儿,并未太系在心上。
入夜散了绮宴,宾客各归,谢家人共坐一堂:二位大人在上,谢沃及韩氏与一双儿女一侧,谢灏独在另一侧。曹郡君微笑道:“灏儿今日满了三十岁,这婚姻大事不可再拖延了;为娘的已请媒人送了些适龄贵女的写真图画来,这两日你便留在家里选览选览罢。”谢灏未曾料到母亲提及这事,搪塞道:“阿娘,以前我便说过,孩儿还没有成家的心,不是教您都推了么……”谢公道:“你这孩子,怎么与你阿娘说话的?你如今是三十了,不是当年二十五六,况二十五六原也不小了;再观你阿兄,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早成了家了。”谢沃见弟弟只低了头不答话,便打了圆场道:“阿爷阿娘也不必催得太紧,我想十一郎他心中有数的。他正受圣人垂青,公务繁忙,顾不得自己,原也是为了我谢氏门楣;又不比我在国子监清闲,诚该谅他。”谢灏笑道:“阿兄讲得有理。”谢公哼喝道:“有甚么理?我看都是歪理!夫妇人伦乃‘三纲之首,王教之端’①,不能齐家,如何治国平天下②?”
谢灏低首默然,曹郡君以为他是自省,便劝夫君道:“好了,灏儿向来晓事,教训两句也就懂了的。”又向谢灏道:“为娘一番苦心,也是为你好;虽则王事为要,也得多想想自身,毋教爷娘挂虑。”谢灏仍是缄口不言;谢公敛眉沉声道:“你阿娘与你讲话呢,还不应诺?真是愈发没有礼数了。”他这便站起身来,至堂前行了跪礼;谢沃道:“回话便是,何至跪下;阿爷从来疼你,不是有意责备。”然他并未接爷娘兄长的话,反而道:“不肖子有一事乞大人恕宥。”谢公问道:“甚么事?起来说话。”他却道:“伏请大人曲谅③,否则儿不敢起。”曹郡君这时已色有不忍,怜道:“我的儿,起来便是,自然宽假于你。”
他这才直立了身,郑重道:“这事本不欲明言,可爷娘终是放心不下儿的婚姻大事,便也只好摆出来说了。”曹郡君见他迟疑,竟平白地心底惶惶起来,忙道:“且说罢。”他抬起头来,去望端坐堂上的父母,道:“儿自幼喜听俗讲,而今愈年长愈是服膺佛法之精妙无边,惟愿皈依,以为居士④,不匹秦晋。然大人在堂,孝情未尽,不肖子不敢弃家遁迹;明君当政,愚忠未效,为人臣焉能离尘⑤绝世?是故恐为人道也。”这番话教一家人俱是愕然,曹郡君更是几欲厥倒,谢沃和韩氏忙上前将母亲搀扶住了。
谢公呵斥道:“孽子!你是不是存心气我与你母亲?持斋礼佛,尽可随你的意,却不该不结婚媾。”他兀自低了头,用极轻极轻的声气自语道:“虽有钟意,然非礼不敢野合⑥,实与居士无异。”两位大人渐已年迈,耳目不那样聪明了,并未闻见他说甚么;但谢沃却听得一言半语,知他那皈依佛法的话原是信口胡诌。谢灏又扬声辨道:“爷娘方才已谅了儿,儿才讲的;君子一言,驷马不能及。”谢公见素来乖顺的少子竟如此悖逆自己,又是震怒又是痛心,于是教他罚跪一夜;谢灏也自知违拗尊长是大不孝,甘愿领罚。
长跪一宿,他两膝麻痹不能动,晨时犹坚持去大人处问安,谢公却拒而不见;他在门外,隐隐听见母亲啼哭,心中亦是懊恸。待回至自己房中来,先教同书去沈家捎个口信儿,说自己今日因故失约,改日再向严真赔罪。忽觉口渴,正自饮了一盏茶水,却见兄长谢沃来至,忙起身去迎,却踉跄了一下;谢沃拦住他道:“才跪了一夜,先坐下歇息罢。”两人隔桌对坐,谢沃叹息道:“阿爷阿娘年近桑榆⑦,哪堪你恁样闹,这回实在是欠妥帖。”他道:“弟自悔不迭。”谢沃道:“那便去与爷娘说:昨晚全是你一时情急编的谎,婚事缓议不迟。”他道:“那些话……原是真心话。”谢沃嗤笑道:“真心话?我可是瞧着你长大,固虽喜爱到寺里听俗讲,却自认孔门儒生,这些年从不曾研摩梵经,也不曾与人辩议佛理、唱诵佛偈,更未尝茹素一月半月,而今又做起哪门子居士来了?”他强言道:“这是近些时候的事,阿兄你不晓也是情理之中……”
谢沃更恼,不禁起身指点他道:“你当真以为我没听见么?那‘非礼不敢野合’是怎么回事?”谢灏闻言便是一惊;谢沃道:“阿娘自然愿意你娶妻门当户对,可若是你已然情有所钟,便是身份微贱也无不可。”顿了顿又补充道:“毋说是村女蚕娘,就是育了子女的寡妇、歌馆里头的乐伎,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为你争上一争。”他见谢沃这般表态,万般感激,道:“多谢阿兄;却都不是。”谢沃纳闷道:“那到底是甚么样的女子?总不能是天女狐精罢。”他便半晌不言语;谢沃一再逼问,他眼见着瞒不得了,只好道:“不是女子……”谢沃吓了一跳:“不是女子,难不成还能是男——”登时如遭了晴天霹雳,气得跌坐回椅中,连声呼道“作孽”;谢灏忙上前,又是为其抚背,又是递茶送水,悔不该一时将这情由与兄长说了。不知这谢沃如何训责胞弟,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① [三国]何晏编《论语集解》引马融注:“周南、召南,国风之始,乐得淑女,以配君子,三纲之首,王教之端,故人而不为,如向墙而立。”
② 化用《礼记·大学》:“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③ 垂谅,特加原谅。
④ 梵语意译,原指古印度吠舍种姓工商业中的富人,因信佛教者颇多,故佛教用以称呼在家佛教徒之受过“三归”、“五戒”者。
⑤ 犹出家。
⑥ 不合礼仪的婚配。
⑦ 比喻晚年,垂老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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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哥哥,一心为了弟弟好,结果弟弟把自己气个半死(?_?)
PS:本来想赶个稿昨天元旦发的,结果没赶出来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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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六五回 绝媒媾谰辞称居士 惹风波实情怄胞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