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日朔风大作,谢灏却骑马来寻元鹤;元鹤出门来迎,见他教风吹得鬓发扬扬,面色微僵,心疼得紧,连忙将他引进房中,道:“这样的天你还出来做甚么?看你冻得这个样子;是有甚么急事么?”他也不见外,就坐在榻上,笑道:“倒也算不上急事。我阿兄要随司业下访地方,一面巡察讲学,一面推行科举新制,少说也需半年多才能回京;家中大人不可无人孝敬,虽说是有嫂嫂,她却还要照顾两个孩儿,我是小叔,怎能教她一人独担?以是我须得回家去住,恐这半年是不能与严真常常对坐共话了。”元鹤也坐下笑道:“好大年纪还和小儿似的,离了玩伴就这样起来,羞不羞?你这几年一直住在别院,合该也回去多住一阵子了,令尊令堂应是极念着你的。”他闻言便去拉元鹤的手,神情委屈,道:“严真就说会不会想我便是,别的不许说;再者,你不是一向喜欢我如此么?”
元鹤凝看眼前人,言语如昔,举止依旧,不禁怅然:这仿佛还是嘉治十九、二十年彼此亲密无间的时候,如有甚么衷心的话儿便倾吐一快,哪里要像如今这般反复思量?思及此,心底不免柔软下来,眼光也温和了些。可若是再去细看谢灏,他容貌早已长开,虽然还是昳丽,却较当年更有丈夫气概;要是教旁人瞧见他还这样撒娇,必定是明笑暗讽的了,独自己仍是偏怜于他,每每如此,便觉欢欣快慰。因是不忍再推拒,微笑道:“是,我是很喜欢,也必会想你;十一郎若是得闲,再来光临我这寒舍罢。”
谢灏忽听他这样说,真是喜出望外;又知道他不曾应许了李娘子,仍是孤身自处,更以为其可以昵爱亲近,竟愈发起了些狎亵的念头。面上却又露出伤心神色,怨道:“本以为听你如此说,应是高兴着辞行才对,可不知为何我却更生出依依顾恋之情,只想与你再多相处——但求严真怜我!”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元鹤身上扑;元鹤不曾防备,教他压得倾倒在榻,青丝散乱,可巧又磕在窗下,不禁低低痛呼一声。谢灏自悔不迭,忙抬手去抚揉,道:“严真,你还好么?我是无心……”元鹤仰头看他,二人呼吸相闻,令人有些不自在,便握住他的腕子拉开些许,微笑摇头道:“不妨事的。”他道:“那我扶你坐起来罢。”方要去搀,却都觉着脑上教甚么揪住了似的,一看竟是两缕头发相互纠缠在一处;谢灏登时怔在原地,痴痴呆呆,似手脑口耳都不可自控,半晌哝哝道:“严真,这可算得……结发么?”
原本元鹤只是面上含羞,谁知猛然听见他道出如此惊人语,也不禁双目圆睁;不过他到底是年岁长些,很快便稳了心神,双手覆上谢灏的手,温声道:“我已有结发人。”他虽喜爱谢灏,然却躲避不过这般事实,便想把这利害示与他面前:谢灏再如何钟情于他,也做不得甚么结发的好梦;更不得如寻常夫妇一般,将这情缘告与外人知,只能掩在莫逆之交的伪饰之下,终年不见天日。
诸位看官,须知这沈元鹤言辞委婉,其实并不曾有推拒谢灏之意,只是实情如此,担忧谢灏那般出身,怎肯愿意无名无分;可那谢灏又并非今日才知他早有妻儿,心中必定是经过了千番盘算的,深觉这真情痴爱远重过那些身外之物,故而但求元鹤垂怜便可,绝不再求旁的甚么。然元鹤这样说话,虽只短短六字,却教他悲从中来,无心揣摩其中深意,全然以为对方还是不肯容纳自己,一时竟忘了去觑元鹤到底神情如何,低首道:“方才那是顽笑,却不成想冒犯严真了;严真素来襟量宏廓,还请莫要怪罪于我。”元鹤自然摇头,一手又去捧他的脸颊,轻声哄道:“你我既是至交,哪里还谈甚么怪罪不怪罪呢?况十一郎又这样好看,我可舍不得见你难过。”谢灏本想故作淡漠,却忍不住含笑,回视问道:“好看又如何?你也没少教我难过;除非你发誓。”元鹤便竖起三指,道:“沈元鹤于兹自誓,曰:‘而后若教复清伤心,便罚我……’”还不待说完,谢灏便去按他的嘴,摇头道:“不必起誓了,我信严真是言而有信之人。”又小心地将那两缕发析开了,扶元鹤坐起;他暗怀心思地与元鹤絮语一阵,见天色愈发不好,并未久坐,便起身告辞了。
元鹤送别他去,也是默默思忖。而今他已明白自己对谢灏确然是有情爱之心,谢灏对他则更不必说,若是顺着方才那会子的所谓顽笑结下了这情,倒也不是不好;只可惜当时言语不慎,稍重了些,反教谢灏曲解了——那人本就多情多感,是个有些痴病的,自己这样不正是刺了他的心么?谢灏不计前嫌,只盼着他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仍如旧时一般往来亲爱,而他却还是羞于开口,与他言说心中所想,但教从此相好,多爱怜他也便是了。
再说那头谢灏迎风策马回去,因心思恍惚,竟浑不觉北风烈烈,彻骨寒冷;今日元鹤态度难以捉摸,一会是温柔体贴,好似春阳秋月,一会却说得那样伤人的话,再一会又是细语安慰,教人不忍嗔怪。他勒住马头,欲回首远望沈宅,却想起这会子已行出很远,早便望不见了,于是终究不曾回头,反是扬鞭策马疾行,直奔城东而去。正是:
羞道相思迎还拒,枉误时光惹闲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