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铭朔本以为这一世,他手段严厉,能遏制住大哥那些不切实际的‘从龙之梦’,哪知此举非但没打消他那些念头,还让他与这股子流民有了联络。
刘章在京都有眼线,而京都诸世家中,有机会接触到安默罗的只有裴家人,只因裴家在西北也有自己的势力,又控制着大周第一海港,能轻易拿到来自西域的各种货物。他也是察觉到大房异动,这才顺藤摸瓜找到俞幼薇所在。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窸窣响动,紧接着帘幕掀起,进来一个头戴方巾的小贼,对着二人不客气道:“军师叫你们!”
二人只得收拾心态,跟着人到了阁楼,见刘章肩披白氅,被许多下属簇拥着朝外走,“本想让二位在此休息一夜,不过鄙人今夜有急事需进山中,两位单独留在此地,又恐下人招待不周,只好请二位担待,与我一同进山。”
这是不放心将他二人单独交给下属看管,两人对视一眼,均默然点了点头。
这苍梧山地势连绵,群山环绕,是起义师的大本营,山上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洞口,跟耗子洞似的数也数不清,俗话说得好,狡兔尚有三窟,况乎刘招。
说走就走,俞幼薇和裴铭朔二人被护在中间,很快朝着山中走去。
此时虽是深夜,前后有高举的火把相映,但瘴雾缭绕,视线受阻,加之地势渐高,脚下又多障碍,是以登山艰难,待一个多时辰后,这才勉强走到半山腰。
俞幼薇和裴铭朔混在人群中,夜色漆黑,周遭俱寂,时不时的从远传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她停下脚步,开口道:“刘军师这是要带我们去哪?”
刘章脚步不停,话却说得慢条斯理,像这山间的薄雾,“郡主也可以不跟着,山下多的是食人咬人的贱民,若郡主不想留个全尸,自可下山。”
俞幼薇默声。
“走吧!”裴铭朔来到她身边,伸出手,“我扶着你!”
俞幼薇与他对视一眼,忽然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裴铭朔:“这山路不好走,”他试着表达自己很不擅长的情感,“你被抓走这些日子,我寝食难安,你放心,这一次我定然能护你周全的。”
俞幼薇俯身攀登,闻言,只笑了笑,“其实说到底,你本不欠我什么,即便是夫妻,也尚会大难临头各自飞,况未婚夫妻,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不想再依赖别人而活了。”
俞幼薇平时跟他说话,前世时是小心翼翼,唯恐惹他不快,今世好不容易将事情说开,可却是冷冰冰不带一丝烟火气。
他心里隐隐升腾起一股子难以言说的感觉,这感觉像个彩绘的气球,轻飘飘往上空飞,本以为快触碰到极乐时,忽然嘌的一声,被人在身上戳了个洞,漏气了,紧接着急速下降,手脚都颤栗起来。
众人穿梭茂密的林深而过,很快过了半山腰。
刘章摆摆手,止住众人脚步,从怀中取出一只竹笛,放到嘴边轻奏两下,周遭忽然窜出几个着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小贼。
裴铭朔趁着众人俱被前方吸引,不动声色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刀,飞快割断了山路两旁的几株半人高的青茼。
出现的那几名小贼,显然是他们的同伙,与刘章等人各自招呼后,便带领着一行人继续向山上攀登,只是这次左拐右拐,路线比之前曲折了不少。
好在一路风平浪静,只时不时的遇到几只黑漆漆的乌鸦,在林间飞来飞去,其余倒也不见异常。再往上,便看到许多人力车和山贼的影子,那里似乎正在检查货物。
俞幼薇不想麻烦裴铭朔,所以并不出口询问,只一个人默默观察——这些小山贼个个机灵的很,有的正在往车上卸货,有的正在开箱验货,货物统一用竹盒装着,竹盒上用黑色的毡布捆的结实,足足有二十多辆。
验货的箱子一打开,隔着十丈远的距离,俞幼薇忍不住被呛了一下,小声道:“这是什么味?”
裴铭朔在她掌心写道:“是硫磺和硝石。”
俞幼薇一愣:“什么?”
裴铭朔脸色冰冷:“是制作火.药的主要原料。”
俞幼薇脚步顿了一下,抬眼就看到那人力车旁边的洞穴内有个男人的身影一闪而过,发饰穿着讲究,从后影看还有几分熟悉。
山匪们被呛得鼻酸眼酸,不住咳嗽,抬着袖角捂着嘴巴和鼻子,拼命催促旁边的人快点点货。
俞幼薇心想,朝廷三令五申禁止黑火.药,不成想这些山匪居然一口气弄来了这么多。
裴铭朔的态度此时已经万分肃穆起来,他轻轻在俞幼薇手心写字,“待会若有机会,你定要先逃,千万别顾忌旁的。”
俞幼薇不知道他有什么安排,只觉有种被对方珍视的错觉——诚然,他裴铭朔不喜欢姚曦月,但她也不认为对方会喜欢她。
有时候,当你万分渴望想得到一件东西的时候,总是阴差阳错和求而不得,可是世事蹉跎,死里活里来去几遭时过境迁后,即便那件东西再摆在你眼前,任你采撷,心境不同,也再不奢求了,如今的她,只求能熬到韩暨死,然后与梁绍和离,回到京城,好好陪在姜太后身旁。
就在这时,身前忽然有人迎风起剑,俞幼薇尚未反应过来,一柄雪亮的剑刃便挥斥扫过来,与刘章身边的死士拆起了招,须臾功夫,双方同时撤了剑刃。
那持剑之人顺势单膝跪下:“主公!”
俞幼薇记得清楚,从他们被抓来起,这些人都是喊他为军师,只有此人喊他做主公,想来是这群从不开口的死士的头领,也是他的自己人。
刘章抬手唤他道:“阿诺,起来吧!”
阿诺起身。
刘章:“我让你随军护着大哥,你怎的回到了这里?”
阿诺望了眼他身后,欲言又止,“大王只说让我来押送这批货!”
自刘招夺了三城后,便自立为了‘翼王’,刘章作为兄弟和谋士,曾暗中劝说多次,莫要这般早就做了出头鸟,引起朝廷忌惮,可刘招自信身旁汇聚五湖豪杰,根本不加理睬,如今又将阿诺驱赶回了苍梧山。
刘章一愣,嘴角玩味的笑了一下,并未言语,只抬手唤队伍跟上,一盏茶后,便到了一间铁皮门洞穴前。
刘章脸色阴沉,“掐掉火!”
数十把明火齐刷刷暗了下去。
“军师!”守铁皮门的小兵疾走几步,贱嗖嗖的打着招呼。
“火雷造了多少?”虽是盛春,然山间清冷,又逢深夜,刘章身体本就不虞,蓦然咳嗽两声,这才掩唇抬手道,“可够咱们剑指京都?”
“回军师的话,已有数百枚,都放在了华音洞,照这个速度赶工,剑指京都,指日可待。”
刘章说做得好,又道,“尔等自去看管山门,切记,一丁点星火都不能见。”
“是!”
小兵觑了眼他身后,眼色古怪。
“何事?”
“军师,华音洞的规矩,生人勿进。”
刘章抬眼看他一眼道:“哦?是大哥回来了吗?”
小兵谨慎道:“小的不知道。”
远处骤然起了不知名的鸟儿翅膀扑腾的响动,‘刺啦’裂帛之声划破夜冥,刘章身后几十名死士集体亮出了剑刃。
那小兵被吓得生生打了个哆嗦,两股战战道:“小的多嘴,军师大人这样做,定然有这样做的道理。”
刘章做了个止声的动作,俯身将一只手落到他肩膀,却犹如千斤重,压得他不能动弹,低声道:“大哥的老巢,我比你还要谨慎,还用你来提醒?”
小贼脸色白纸一般,忙不迭的将头磕的震天响。
刘章再不看他,领着一干死士近了洞。
随着大门轰隆一声推开,“出来吧!”刘章开口唤道。
这山洞似一间回形的洞穴,几把刺目的火把将内里映照的犹如白昼,洞内有三人,一人端坐,二人拥他而立,坐着的人身着广袖白袍,脸罩半拉黄金制作的鸟形面具,露出似笑非笑的嘴角,和一双腻死人的桃花眼。
“久仰大帅威名!”刘章微微躬身,以示敬意。
梁绍回礼。
刘章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抬手道:“坐!”
待一行人坐定,刘章再次开口道:“鄙人听闻大帅远在边陲,为国守疆,不知千里迢迢来此,所为何事?”
“刘军师,若我没猜错,这些用来承载火雷的军火器具,都是当年戊字库遗失的那部分吧!”
刘章搓了搓袖口,笑道:“大帅何出此言?”
梁绍不紧不慢喝了口茶,说道:“这世间,精懂军器之人可谓凤毛麟角,落到我手中的那位机关师,祖上曾有人就职于朝廷的戊字库,专门为其制作和改良各种作战之军器,这几代虽早已不涉朝局,但总算也是半个朝廷中人,怎的肯屈尊降贵来为你等山匪流寇效劳?是以,我猜测,当年戊字库失窃,定然是你们与朝廷中的人联手炮制的,你们虽得了这利器,却不会用,这才遍地撒网,暗中搜寻那位机关师,我说的对吗?”
机关师——乃民间的军器师,曾设计并改良了许多古代失传的杀伐工具,是攻城略地,征战杀伐最不可或缺的军械大师傅,如果跟好的铁匠配合,一个出稿,一个炼制,即便对偌大的朝廷来说,也是千金难求。
朝廷严令禁止民间持有和改良各种杀伤力大的木质器具,可是又不能招揽完所有的机关大师,是以,便常常会派出锦衣卫四处搜寻到他们,然后将他们严格控制,必要时也会斩草除根,目的便是为了防止聚集恶众,与朝廷作对,是以这些机关大师的落脚地和长相都很难被人搜到和看到。
梁绍说完这句,刘章已是脸色大变。
“朝中跟你联手之人是谁?或者说,你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竟让那人不惜背上乱国之名,也要助你。”
梁绍招手唤来后面的随从,随从将背后的竹篓卸下,从内里拿出只机巧的小狗,小狗通体木材所制,外面覆了一层黑色的动物毛发,看着光油油的,手感极好!
那小狗被主人放在地上,便汪汪叫了两声,起身朝外面跑去,众人不解,都跟在其后,不多时,小狗停在外面一辆人力车前,又汪汪叫了两声。
外面几十名山匪深更半夜见到这样一只活灵活现的小木狗,都吓了一跳,还是是真狗,正有人上前欲劈了它,便听山洞内传来人声道:“且慢!”说着,缓缓走出,到了车前,径直揭开了车上的毡布。
“你干什么?”车旁的一名山匪大惊失色。
这些人自是不认识梁绍。
梁绍一笑,“此车中的硫磺乃是假的。”
那兵卒腰间剑刃一翻,便径直朝着他咽喉而来,他却静默不动。
铮、铮两声脆响,刘章的死士挑开了那兵卒的剑刃。
“再验!”刘章一声令下,很快便有人上前用刀将那石头切割开来。
“假的!真的是假的!”周围人大惊失色。
“好啊!”刘章恶声,“竟有人在我眼皮底下中饱私囊。”
说着,旁边一校尉竟噗通一声跪下,颤抖道,“军师饶命,在下一时鬼迷心窍,请军师饶我一....”回字尚未吐唇,人头便滚落在地,落霜的地面霎时被温热的腥血浇化,腥气和着硫磺和硝石的刺鼻味道,盘旋成了一股新奇的,恶臭到令人想吐的气味。
梁绍吹了一口口哨,抱起那小狗,捋了捋它后背上咯手的动物毛,夸赞道:“我家阿发真乖!”
“阿发?”刘章起了一层鸡皮。
“恭喜发财的发!”爱犬汪汪叫了两声,睁大一双狗眼瞪向刘章。
刘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