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薇,我、我从来没喜欢过姚曦月,我以前是、是...“
“是拉她气我,想让我知难而退,对吧?”俞幼薇眼角噙泪,“不过,都过去了,不重要了,裴泊然你知道吗?我母亲从抚云台上跳下那年,我才六岁,我眼睁睁看着她穿着血红的衣裙,像一阵风,凌空跃下,后来迤逦开出了血红色的花,我闻到了死亡的腥气,夕阳的血色漫天狂洒,然后在我快溺死的时候,回过头,我看到了你,你跟我说了一句话,你说——‘别看了,跟我走!’”
俞幼薇的眸子又大又亮,她像个超脱世俗的行僧终于渡过千山万水,到达了西方梵境,脸上都是知足和圆满,“你可能都不记得这件事了,那会儿你日日都在学堂苦读,每日穿着个湛蓝色的小小道袍,脚下踩着一双广绫软面小靴,手不离卷。午休时,别的小孩都休息,只有你不会,你不带小厮,会一个人悄悄躲到裴氏学堂后面香樟树林的假山上温习功课。”
裴铭朔诧异,“你、你怎么知道?”随即他反应过来,还能怎么知道,定然是她日日都去那里寻他,只是怕扰了他读书,所以从来都不开口说话。
“其实,小时候我挺怕你的,是真怕呀!”俞幼薇苦笑一声,“我父亲原本是尚了公主,不必上战场的,可那时,大伯父战场受了重伤,武功尽失,羌人不安分,北疆敕摩又蠢蠢欲动,朝廷无人可用,咸奉先帝为此焦头烂额,我父亲便只能自荐,大周历来就有驸马不得入朝堂之说,可笑的是,那会儿所有的人就都哑声了,大家也就不记得老祖宗的规矩了,我父亲去了锁牢山,与羌人血战了三日三夜,再归来时,只剩下半幅尸骨,直到今日,他的头颅都没被寻回来,我母亲堂堂公主,金枝玉叶,活得肆意洒脱,孤高娇气,却生了一副柔软心肠,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她爱父亲远胜过我这个女儿,她选择了与父亲同去,我那时、那时,挺恨她的,她那一跃,就压根没想过我这个女儿该如何长大,我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即便被外祖母可怜,接入宫中教养,可身边也没什么人能说说心里话,外祖母那段时间痛失爱女,跟疯了一样,去哪里都带着我,若有人敢说我句不是,外祖母恨不得生吞了人家,同龄的小姑娘们见了我,要么惧而远离,要么背后嗤笑我飞扬跋扈,是个娘生爹不教的逆女,没人敢也没人愿意同我这个瓷娃娃在一处。”
“你是唯一一个明明嫌弃惨了我,还会在我被人孤立时,拉起我手逃离的人,我是真怕你也不理我啊!好多次,我都在想,你后来究竟因为什么这样讨厌我了呢?”
失去父母的孩子会不会走歪路,俞幼薇不知道,但却一定不会是个乐观开朗的性子,即便有长辈的关爱,父母的缺席也是无法弥补的遗憾,她每日装着大大咧咧的笑,不是真的开心,而是不想让最爱自己的外祖母担心,她喜欢抄写经书,不是真的喜欢参禅论道,而是能获得平静,悲戚和不幸不适于她,她是高高在上的寿安郡主,她在人前必须是趾高气扬,孤高冷傲的,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让心里的伤口裸露到外面,让人可怜和可叹。
她把爱情炼化成了弥补亲情的良药,可这剂良药却在后来失效了。
“我曾经做梦,梦到你、你为了荣华富贵,为了裴家,将我送给了其他男人。”第一句起了头,后面反而容易出口了,尽管这些说辞太过惊世骇俗,可她却平静的像湖水,而对面的裴铭朔则像个风箱,被一戳,四面八方都开始漏风,呼呼的声音顺着耳膜直达脑海,他失声道:“你梦、梦到的?”
夜幕降临,四合沉寂,俞幼薇整张脸埋在幽暗中,看不清神色,她没抬头,也未注意到裴铭朔的异样,点头道:“算是吧!”
俞幼薇之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小时候刻板严肃的裴铭朔尚能皱着眉头将她护在身后,可长大了却那么讨厌她,后来才慢慢明白过来,大约是因为她开口请求先帝爷赐婚吧!她如溺水的小舟,水流湍急,终于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躲避风雨的港湾,这港湾甚至能打开她因多年缺失亲情而变得锈迹斑斑的心锁,她把裴铭朔看作了一把钥匙,自己贪婪地吮吸着他的养分,却忘了这把锁也是一个人,有自己的思想和好恶。
“你们裴家本来就是支持二皇子的,按照裴太师的说法,太子侍母至孝,太听外祖母的话了,而先帝当时却已至暮年,姜氏若能一直支持太子便罢,若不能,便是大周的劫难,所以他曾私下同先帝说过,要去母留子的话,也说过要削弱姜氏的话,可先帝这人糊涂好色,却对外祖母深情一片,当然,他对所有有姿色的女人大抵都是情义深重的,所以他当时驳回了裴太师的劝谏,但也并非没有放在心上,他想保住爱妻,却不在乎儿子的生死,”俞幼薇苦笑一下,调侃道,“先帝啊!先帝,真是个心软又心硬的主儿,所以那时你同我玩在一处,你的祖父没少埋怨你吧?”
裴铭朔想起祖父那张老气横生的脸,会在他做错事时,在书房拿起戒尺一下下敲打在他掌心,即便是后来先帝口谕,有了赐婚之念,祖父教导他的也是‘身为男儿,当以忠君为第一要务,与姜氏虚以委蛇,尽忠于君上’,那时候,他尚是少年,父亲带头领着不成器的大哥胡闹,他是裴家嫡系唯一的希望,他自小泡在外祖父房中,读着‘不避斧钺,当为节士’八个字长大,连弯路都不敢走。
他当然知道,寿安郡主对他是真心的,也知道婚姻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可他不敢付出同样的真心,因为那会是对裴家的背叛,是对祖父口中‘忠君’二字的背叛。
有时候,别人的包袱背负得太久,便真的会成了自己的。
裴铭朔心想,自己既然不能付出真心,也对她不是男女之情,那便让她死心,不是更好吗?
只是他错误估计了‘爱情’二字的魔力,爱情有时是轰轰烈烈,可大多时候,细水长流才是真谛。
他失去时,才明白过来,原来你在心里矛盾地走了了八千八百八十八回山路后,再也走不回笔直的大道了,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不是简单的把人推出去了,心里就真的上了锁了。
俞幼薇带着哭音道:“我那时还傻傻的想,你讨厌我,若将来同我真做了夫妻,可怎么办啊?可后来又想,只要我不要脸面,每天都缠着你,见面三分情,你总会有一天也喜欢我同我喜欢你一样多的,却原来不是,我得到的只是一杯安抚情绪的药酒,是一杯安默罗。”
裴铭朔颤声道:“幼薇,那杯酒不是我吩咐的。”
“我已经知道了,”俞幼薇蓦然转头,惊悸道:“你说什么?”
裴铭朔已然从震惊中回过了神,他在心里仔细过了一遍,便明白过来——对方与他一样,定然是重生回来的。
他想起那次殿议,益州十三城瘟灾由她手率先揭开,此为其一。
其二,她坠马之后,那般坚决的说要与他退婚,他当时以为她又是闹脾气,而浑然忘记了前世时,她气姚曦月,在他面前却也是万万不肯使小性子的。
俞幼薇也反应过来,“你、你也是?”
“是,”裴铭朔哽咽道:“我也重生了,幼薇,我很感谢老天又给我了一次新的机会,能好好弥补你,等我们平安回到京都,我便请家中耆老上门提亲好不好,你同梁绍的婚约不过是赌气——”
“我不是赌气,”俞幼薇站起身,月华如水,她周身似霜,“我非赌气,既然你还记得前世的事,那正好了,我们今日便说清楚,我记得上一世,我逃入裴府时,你已然当家做了主,同你一起长大的管事叫做福生的,是他,说你正与朝臣在书房商议大事,很快便会来见我,还遵从你的指令,温了酒,为我安抚情绪,可哪知,那里面却被下了安默罗,我本来也以为是你,直到这些日子,我与安默罗再三神交,我才知道,这迷药不是中原的东西,是产自西域,你们裴家在扬州十一郡一直经营着瓷器生意,早些年也是走丝绸路的,挟云港专门经销从各国各地流入的西域之物,可你那时一颗心都吊在朝堂,且裴太师临终命你执掌门户,你为了弥补和平衡裴家各房势力,已将裴氏悉数生意都交给了你大哥经营。”
有些事,身处其中看不透,可当跳出以旁观者的心态再看时,只要一点点小小的线索,便能轻易明白过来。
前一世,裴太师离世前夜,便将裴氏所有的人脉都交予了裴铭朔,可裴铭轩并不服气,他在几日后,便纠集诸位耆老,以‘长幼有序’为名,企图罢免裴铭朔,裴铭朔当时暗中已在培植自己的势力,但当时尚未成势,所以只能退了一步,将裴家家财尽数交予了大房,若非裴太师还留了些体己给他,只怕连那些暗卫,他都养不起,又如何能在后来掌权朝堂,与韩暨虚以为蛇。
所以,能够持有安默罗的,只能是当时接管了裴家家财和商路的裴铭轩,他有裴氏库房的所有钥匙。
只是后来,裴铭朔知道的太晚,一直到俞幼薇被彻底禁在宫中后,他亲自去查,这才知道福生早已叛离了他,他欲率朝堂有志之士,联名罢黜韩暨,与他决一死战,可他那位好大哥带领侄儿和全族人跪下相求,他只能暂忍,想着能找到一个彻底击垮韩暨的办法,到时候再救她出来。
一直到俞幼薇被韩暨勒死,葬身火场之后,他这才找到福生,知道当年俞幼薇之所以没能逃脱,乃是因他大哥胆怯之故,他为此,还敲断了他大哥的双腿,可大错已然铸成,他心爱的女子却再也回不来他身边。
好在,这一世,他重生归来,便先解决了福生,又提前找到了前世效忠于他的几个暗卫,裴铭轩只得了裴家一半家产,而裴家在扬州的生意,他另派了心腹经营,将裴铭轩整个架空了。
所以,刘章派人送出的勒索信笺,只能送到他的暗卫手上,当日为了留后手,他特意吩咐了十几个暗卫守在林中,既然武力没有胜算,便只能智取,想必那些人已经在想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