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方过,星河皎洁,月朗疏阔。
永泉宫寝殿内,景泰蓝双鹤栖息的镂空香炉上熏香袅袅,伴着一阵怪异的鸟叫,姜太后猛然惊醒,守夜的令韵上前,不多时,宫殿内灯火尽数挑亮,一时亮如白昼。
俞幼薇发髻未绾,匆匆披了件茜青色菊纹风氅,便进了正殿。
“外祖母,”她脚步不停,心急如焚,“可是梦魇了?”
姜太后双颊殷红,额头还沁着密密的冷汗,笑着揽她坐下来道:“做了个噩梦,这些下人没个懂事的,竟还将你叫起来了。”
俞幼薇摸了摸她额头,见只是发汗,吁了口气。
一个宫女端着食案过来,俞幼薇接过白瓷小碗,将里面的冰糖燕窝羹一勺勺喂给姜太后,后又将她扶上床榻,声音娇憨道:“外祖母想必是害怕一个人睡,寿安陪您。”
姜太后顿时哭笑不得,“外祖母都多大人了,怎么会怕?你这皮猴赶紧回自己寝殿。”
“我不!”俞幼薇像个孩子似的赌气,“我都好久没跟外祖母一起睡了,我今晚就要留下来。”她手脚迅速,爬到姜太后被窝,死死抱着她不撒手。
姜太后知道她这是心疼自己,眼睛一红,忙遮掩神色将被子盖在怀中小人身上,爱怜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这孩子。”
令韵上前为她二人掖好被角,笑眯眯道:“还是咱们郡主心疼太后。”
姜太后心里高兴,却假意板脸道:“这么大的姑娘了,没个体统,就要嫁出去了,总这样可了得!”
令韵笑着灭了烛火,悄悄退了出去。
俞幼薇还不困,姜太后也方从梦魇中回神,还不想睡,便揽她在怀里,轻轻拍了两下道:“寿安,陪祖母说说话。”
“嗯。”
“你是真心喜欢那个梁绍吗?”
俞幼薇一愣,当初为了让姜太后同意二人婚事,她曾随口说自己对这人一见钟情,可姜太后自小把她养在身边,这丫头什么性情她最是清楚不过,就算勉强割舍掉了那份自小的情分,也绝对不会这般容易接受他人,她怕这孩子自苦。
俞幼薇胸口轻颤,眼睛一酸,落下两行热泪,她背对着窗棂,将脸埋在姜太后怀中,是以将这份异样尽数隐藏了,就在姜太后等不到回话,怀疑她睡着的时候,女孩窸窣抱紧她,鼻音囔囔道:“外祖母,你喜欢先帝吗?”
姜太后神色一僵,凝神想了想,觉得自己活了多半辈子,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得端起肃容,佯装恼怒道:“怎么能问长辈这种问题?”
俞幼薇咯咯一笑,道:“外祖母不好意思喽!”
姜太后板脸:“寿安!”
俞幼薇急忙正色道:“我错了!”沉吟片刻,道:“外祖母,花好月圆,琴瑟和鸣,大约是这世上所有女子的祈盼,我自然也想选个自己喜欢的,可咱们平心而论,这世上能真正心意相通的又有几人,人生一世,若只求深情,未免不寿,也太过天真。”
她翻了个身,将身体躺平,盯着承尘下青色的娟纱床帐。
月色皎洁,若鎏金河上空淡金色的烟幕,她的声音很轻,轻到这话仿若早在心中盘旋了上千年,不用思索,随口那么一说,便能轻易击败人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和打算,羁绊便如这红尘,深一脚浅一脚都是泥泞。你想让自己痛快,就可能让对方不悦,待这份相思被磨平,人不还是得将就着过吗?既然如此,我何必非要苛求这‘深情’二字呢?贪求太多,反而无味,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奔着相敬如宾去,少了期盼,便多了满足,待到了终结之时,手上、心上也就不空了。”
姜太后听得心惊胆战,“怎么小小年纪,你竟将自己活成了个行将就木的佛陀心思?”她心里忍不住想,“难道是这些年,总带着这丫头参禅论道,竟让她生了青灯古佛之心?”
俞幼薇将下巴抵在姜太后胸前撒娇笑说:“都是我自己瞎想的,外祖母,你看那梁绍生的芝兰玉树,简直比孙女还要美艳几分,日后我嫁了他,他为了粮草也不敢慢待我,若真起个口角吵个架,单看着这俊美无俦的眉眼,便气消了大半,这样相携到老,岂不美哉?”
姜太后绷着下颌沉默了许久,这才缓声道:“如此,明日便宣他进宫,尽快将你二人的亲事给办了吧!”
“明日?”
姜太后沉声道:“他很快便要启程去涪城,到时候你跟他一起走。”
内室里静悄悄的,丝丝皎月透过重重纱帐照进来,和着外面不知名春鸟的呢喃,姜太后敛容肃穆,眸沉若海。
俞幼薇眼皮一跳,只觉哪里似乎不对,就听门扇被重重推开,令韵慌不择路闯了进来。
永泉宫东西六所,霎时宫灯点亮,如炸了一场火树银花不夜天。
同一时刻,西华门旁的庑房,一兵卫神色惊慌推门而入,低声道:“头儿,里面乱了。”
王彪沉吟片刻,正容亢色地一招手,对围上来的亲卫道:“今夜有变。太学还封着,姜指挥使下了狱,陛下和太后两两僵持,目下,没人想起咱们,可毕竟死了人,绝非‘失职’二字可轻巧揭过,如今就看兄弟们如何选择。”
亲卫道:“我们自是听头儿你的,若是太后被囚,姜指挥使必死,我们这些只怕也会被灭口。”他奉王彪之命一直悄悄地注意明德殿的动静,想起今日太医们进进出出,不由眉头一皱,“头儿,陛下这次病的悄无声息,我瞧着那些太医都夹着尾巴出入,记案的书童都没带。”
王彪神色凝滞,敛容低声道:“正是这个道理,太后背后有没有留着一手,我们都不知道,忠于陛下是我辈臣子本分,可若是陛下....”他用手比了个手势,“我们怎么办?等着被曹总督给清洗吗?”
亲卫一把拽住王彪,急色道:“那怎么办?我们都有一家老小要养,别说关诏狱,就是丢差事都丢不起。”
“那要看诸位肯不肯赌一把了。”王彪低头移开案上的烛灯,倒了盏冷茶,将指头沾了水在桌案上写了几个大字。
亲卫们一看,顿时噤若寒蝉。
“成败就这一次,”王彪袖子一扫,就将‘太后扶持新君’几个大字擦了去,他神情肃穆道:“陛下这次病势缠绵,可这病来的怪哉,只怕储君空悬不了太久,到时候,是永泉宫,还是四境帅,谁反噬谁,就看当下了。”
“五军营的来换班了!”西华门站岗的一小兵匆匆进来,急得眼睛都红了。
今夜若将西华门交到曹谦手中,他们这些人便再无出头之日了,几十个亲卫面面相觑片刻,狠下心道:“头儿,干,与其做这红尘中的一粒沙尘,不若痛痛快快跟着你博个前程。”
“对!我听头儿的。”
“我也听头儿的。”
小小的庑房群情激动。
王彪悄悄做了个止声的动作,“既如此,那便听我的,咱们先夺下西华门,然后等宫内的消息。”
王彪望着底下兄弟们道:“梁大帅的计策不错,到时候若陛下当真能缓过气,我们便称是曹谦的人不到轮值时辰,欲强行破门而入,我们被迫这才先下了他们的兵器,若陛下没能熬过去,我们便直接投了姜太后,到时候新君即位,诸位便是拥护头功。”
夜色邃动,宫阙深深,依稀闪过两道黑影,若豹子般敏锐一跃,很快便消失在树丛中。
葳蕤浓翠,庭院幽幽,本该朗阔匝荫,只是夜色正好,又值春浓,所以枝丫稀疏,藏身极其不易。
宫殿围墙处,两个侍卫着装的青年轻功极好,身形惊鸿,脚尖掠过花树,落下几片轻薄若风的花瓣,若影子一般轻巧停在了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树后。
细看,二人均是瘦削挺拔,个高腿长的类型,一动一静如鹰隼悍厉。
前面那人低沉的声音在这黑夜的寂静中响起:“你留在这,我自己摸进去。”
他转过头的瞬间,皎洁的白光正正照在深邃的五官之上。
男子芝兰玉树,眉眼清俊,正是梁绍。
“不行,我得跟你一块进去,我答应了义母...”
梁绍见他又要念念叨叨,不由皱眉道:“生死关头,你那妈妈嘴能少说几句不?”
“....”王朝阳一时卡壳,准备好的同生共死,荣辱与共的车轱辘话像头响了一声就哑捻的二踢脚,他支吾道:“你一个人...危险啊!”
梁绍不以为意道:“大哥,你再啰嗦,天就亮了。”说完,飞身一跃,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王朝阳担忧,情不自禁追了两步,又想起得有人接应,便又乖乖躲回了树丛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