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或者说,殿内的烛火比刚刚更亮了些。
他的诘问无人回应,在这被单独割裂出来的空间里,连风都没有驻留。
裴玚手在虚空中抓握,不知从何处唤来那柄在阴间出现过的长剑,剑身光晕流转,其上的凶戾之气咄咄逼人。
“不肯现身吗……”
“我刚刚在想,就算那小道士的魂魄凭借拂尘神器之力长存于世,依照蕴和道长所修的众生道,他也不该是那副神志不清的样子。”
“那样鬼气森森又混乱不堪的状态,倒让我想起在忘川河旁见过的厉鬼,”裴玚慢条斯理的将长剑横在身前,另一只手从剑末抹动,指尖渗出血珠,鲜艳的沾在剑身上,被他慢慢的涂开。
“北太帝君……或许叫神荼你要更耳熟一些,那日所言半真半假,但他说的话中有些我是相信的,比如说到你饲养厉鬼,相互倾轧为己所用。”
“于此一道,三界再没有人比你更熟悉了。”
裴玚感受到那股气息又波动了一下。他没有理会,耐心的用血擦拭过剑身的每一处细节,被他的血覆盖的地方反而失去了光华,却慢慢显现出青红的色泽,好像表面的浮华都褪去了,只留下最本真的模样。
“那些徘徊不肯去的‘黑雾’,和忘川中满是妄念的厉鬼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我猜他们之所以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去往阴间,恐怕也是你的手笔吧?”
裴玚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讽刺:“刚被‘鬼蛊’反噬至死,还敢继续养鬼,真是愚蠢。”
“为什么我只能困住那‘黑雾’,那老道的拂尘却一出手就将其抹杀?”
“所以,你刚开始想养的,大约也不是这小道士……”
一道叹息打断了他,那股气息终于不再掩饰,端坐高台的神像闭上了眼,听到一声接一声的碎裂又有什么掉落的声音,高大的神像从台上走下来,却又不站在地上,只是纡尊降贵的站在神龛里,居高临下道:
“你空口无凭,给寡人扣上了这么大的帽子,是仗着寡人如今残破的身躯才敢如此吗?”
他的声音沙哑空洞,好像经久不用,被岁月腐蚀过一样。
“不敢,是不是我信口胡言,此地发生过什么没有比你更清楚的了,”裴玚提着剑,和神像对峙:“初次见面,冥王殿下。”
“冥王”笑了两声,只是他如今的声音笑起来实在难听:“这个称呼实在是稀奇,我有许久没有听人叫过了。”
听不出他是喜是悲:“你倒是知几分礼数。”
“前几日听过几句关于你的传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本人。”裴玚嘴上讲的客气,手中的剑却毫不犹豫的指向了“冥王”。
“寡人与你无冤无仇,你竟然也不问半句就动手,实在冲动鲁莽啊!”
神像手中持着一柄长鞭,“当”的一声脆响,挡下了裴玚的剑气。
“寡人不计较你的冒犯,给你一个机会,重新选择对寡人的态度。”神像没有追击,只是接下了这一剑,似乎并不想和裴玚交恶。
裴玚却浅浅一笑,眉眼间只有淡淡的讽刺:“你生前也并非是好相与的人,被自己养出来的东西反噬,死而复生不合天地法则,终究是孽物,有什么交好的必要呢?”
面对神像冷下来的气势,他手中长剑翻飞:“不是我不依不饶,实在是你有悖天道,不该留存于世。”
神像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略感惊讶:“你也是上古时期留存至今?可惜做事如此死板不知变通,寡人当年手下亡魂也有不少上古之神,就算今日残破之躯,拿下你这道法不全的小神也是轻而易举!”
裴玚神色淡淡,这“冥王”确实眼光毒辣,但被看出了最大的问题,他也并不担心。
是的,他的仙力流转不畅,时常陷入沉睡并非是对外宣称的那样香火不济,虽然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供奉减少的原因,但那些其实对于他而言不是最严重的问题,不至于动摇了根本。
甚至连他手中这把本命的神器——“鸦九”也是在他道心有损、道法不全之时封剑,只有以血浇灌方能真正现形。
他面对着比自己的身形大上几倍的“冥王”,最简单的长袖长裤此时却被风拂动的有几分当年于百万仙兵魔将中驰骋的战袍之感:
“诸神之战中,像你这样的神仙陨落在我剑下的也不止一二之数。”
“像你这样贸然行事,让他又发现如何是好?”闻人姬被骤然爆发的能量冲击震慑住了一瞬,转而不认同的看向北太帝君。
帝君看起来很是愉悦,他摇着手中的折扇:“你猜,谁会笑到最后?”
闻人姬皱着眉:“不管是谁赢了,你要的不是只有那一个吗?”
“本座可没这么说过,”帝君摊开扇子,有些无辜:“其实留下那一个就够了,但是如果两个都可以,对本座而言也不是件坏事。”
闻人姬想到前两日自己还见过的那位神君,“你还敢打他的主意?”
“只是一想,孰轻孰重本座还是分的清楚的,”帝君口中说的是没有这个想法,但也没有否认他的猜测:“谁让他的神力那么有意思,你不说的话,我老是容易忘啊!”
闻人姬知道这位的性格,于是正色提醒他:“帝君可以记不住这件事,但不能忘了,我那位主神虽然总不管自己所辖大大小小的事情,但在那位神君的身上,他一向上心。”
“要是这次你再招惹了他来,可没有什么借口和理由,他要是想翻旧账,你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可就全部泡了汤。”
帝君垂下眼,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自己的手:“……是啊,可是你那位主神自从你堕仙,也是千年都没有消息……”
“但你也不敢赌吧?”
闻人姬抱臂,神色不耐:“而且,有一点我早就已经说清楚了,就算我不在他手下做事了,遇到事情我还是会无条件的站在他那边。”
帝君戏谑的问他:“那要是和你这位小姑娘的事情冲突了,你只能选一个,你是站他那边,还是帮我?”
闻人姬沉下了脸色,他确实没有想过如果遇上这种情况怎么办,或者说,他不敢想。
这时他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的颜听然突然开口:“你还有事情和我有关要做?”
此话一出,两人的目光都移了过去,见她面色冷静:“虽然你不愿告诉我是什么事情,但如果它让你感到为难,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如果因为我让你做了一个有违本心的抉择,我一定不会高兴。”
帝君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你们两个倒是有趣的紧。”
“里面也出结果了,果然如此,毕竟是动用了‘鸦九’……”他说到这里语气一变,“咦”了一声:“怎么回事?”
裴玚手中长剑将神像劈了个对半,他顺势收回手中长剑,却被一股力量从背后狠狠抽飞。
实在是没有防备,被拍飞出去数米,他稳住身形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抬头看见了站在他刚刚位置上的蕴和道长。
他眯起眼,又在电光火石间想清楚了其中关窍。
在冥界和北太帝君那一战就没有修养好的身体此时更是如风中残柳,他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恍然大悟笑起来:
“我道是一个小鬼,怎么能私藏神器这么久,还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怪不得你要留着他们呢。”
“神像也不是你寄身的地方,这拂尘才是啊……”
裴玚又吐出一口血,他看着将拂尘收回怀中仙风道骨的老道长,语气不知是感慨还是悲伤:“那小道士守了千年不愿轮回,却不知道他要等的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老道人”,或者现在该叫冥王了,看着他一笑:“你也算是有些本事,但既然你不听劝告非要趟这趟浑水,寡人也只能给你个教训了。”
“你这具躯体我倒是很喜欢,正好寡人修养需要一具合适的身躯,你来的正是时候。”
“如此看来,天道也不算太薄待我。”
裴玚又吐出一口血,身体摇摇晃晃,似乎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他撑剑勉强站着:“我还有几个问题,不知能否问个明白再死?”
冥王拨弄着手中的拂尘,心情很好的道:“寡人给你这个机会。”
“你当年是被神荼所杀?”
冥王眼中闪过几分兴趣,他点了点头:“知道的倒是不少,不错。”
“为何他没有被天谴抹杀?”
冥王听到这里神色玩味:“你还是第一个问这些的,不过也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么多事的,其实很简单,只是说起来可笑罢了,”
“因为杀我的是他的魂,而不是魄。”
“他估计是告诉你,他身死道消,魂魄背负着天谴和另一个人共享一具身体吧?”
见裴玚没有否认,冥王冷笑道:“忘川水养出一个鬼王需要怎样的气运,而且,都说是相杀才能诞生一个了,怎么可能同时存在两个厉鬼。”
“神荼和郁垒,从来就是一个人啊!”
“怎么可能有人受了天谴还能留存魂魄?”冥王语气嘲讽:“真是愚蠢啊,只有他既受天谴又被天道加封,两相冲突下,才让他钻了个空子,背负着天谴又受天道任命。”
“原来是这样。”裴玚豁然开朗。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裴玚抬起头认真的问:“刚刚那小徒弟,他真的见不到师父了?”
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冥王愣了一下:“护着他的就是老道的魂魄,不然他**凡胎,怎么受得了神力冲突?”
裴玚似乎笑了一下,“如此,我没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