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南归一愣,安寻这么说,他突然有些不忍心问了。
一时没人说话,屋子里就这么静了下来。
安寻等了一会儿,重重地用手搓了一把布满皱纹的脸,他像是不知道从何说起,说话还有些颠三倒四地说不清楚:“阳儿……阳儿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七八岁年纪,别的孩子都去掏鸟蛋玩,只有他不玩这个,每天蹲在家里跟我学编篾筐,帮着把家里扫得干干净净。
“等到他长到十六岁,有了一把力气以后,就去铁匠铺做学徒,帮着做活补贴家用。那个时候邻里都夸他敦厚孝顺,他从没做过什么坏事,人又木得很,跟姑娘打个照面都要脸红,到死都没有个老婆……”
安寻说到最后,情难自禁,两道浑浊的泪从眼角流下,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来:“人死灯灭,盖棺定论……只因为别人都是,所以他也是么?”
贺南归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也是这样想的,只好跳过这个话题,道:“遇到姑娘脸红不敢说话,不代表没有心仪的姑娘……您是他最亲的人,难道他就没有跟您说过他心仪哪家的姑娘吗?”
安寻擦擦眼泪道:“不曾。”
“令郎过世时已经虚岁二十七,您没有给他说过亲事吗?”
安阳的亲事,卷宗上其实有记录,只是贺南归不死心,试图再问点什么出来。
“说过,只是可以阳儿没有这个福分,新娘子还没过门阳儿就去了。”安寻道,“只可惜那个姑娘,平白无故背上了克夫的恶名……”
两人最终无功而返,随后,他们又去拜访了其他死者家属。这些人家境差异大得出奇,有贫民百姓,也有达官贵人。说的话都差不离,有些知道死者对感情不忠,有些自家亲属不知道,坊间流言却满天飞。
贺江二人忙活了一天,连中饭都没吃,最后也没了解到除了感情纠葛以外的,任何其他有用信息。
等到月上柳梢,两人才终于闲出空来。
晚上,江天做东,请贺南归在德升楼吃了顿饭。然而贺南归心里揣着事,觉得味同嚼蜡。
两人随便吃了几口,江天便将贺南归送回了宣府,临别时他道:“公凭的事,我会帮你办好的,阿远你不用着急,我爹也搞不定这事……不怪你。”
贺南归皱了一天的眉舒展了一下,露出一点微薄的笑意:“谢谢你,阿天。”
两人在宣府门口分别,贺南归目送江天离开,直到那辆马车彻底消失不见了,贺南归才脚下一点,飞身上了院墙。
结果兜头撞上了千辞。
千辞见他脸色不好,幸灾乐祸地笑道:“瞧瞧,这就是不让我去的下场。”
贺南归反唇相讥:“你去能有什么好处?妖气之类的说辞不都是骗人族小孩玩儿的么?莫非你一大把年纪了,还信这个?那还真是童趣。”
千辞看着他的脸色,没理他这句挤兑,道:“真有这么棘手么?”
贺南归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这妖怪生在水里,有天然优势,敌暗我明,确实是不大好处理。”
千辞摸了摸他的头,道:“那要不不处理了吧?”
贺南归不置可否,只说:“等我需要你的时候,随叫随到就行了。”
千辞道:“你真是不客气,成,帮就帮,反正也不差这一回。”
贺南归闻言,点了点头,随后足下一点,在屋脊上几个起落,像一只轻盈的大孔雀,转身就飞走了。
才刚打了一更鼓,宣文心还没睡,在院里喝茶赏月。
贺南归披着夜色落进他的院子里,宣文心这次没被吓一跳,笑盈盈地看着他:“你回来了?”
“大晚上的喝茶么?”贺南归忍不住问,“不怕睡不着。”
宣文心道:“左右我也没什么事,你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有什么收获?”
贺南归叹了口气:“无什收获,有些家属言之凿凿地说死者没有做过这等道德沦丧之事,只有坊间空穴来风的传闻。”
宣文心皱眉道:“照你这么说,这些死者却也不一定做过那种事,这妖怪还是个闻风而动没有主见的?”
贺南归捞起茶壶灌了半壶水,擦了擦嘴,不确定道:“只能说有这种可能。”
“那这可就难办了。”宣文心伸手去抢那茶壶,说,“若要缉拿那妖怪,除非能知道他下一步想要杀谁。”
贺南归手上的动作一顿,一时不察,竟然让宣文心将那茶壶夺了去:“你这么说,我倒突然有了个注意。”
宣文心将茶壶打开看了看,见贺南归已经将那壶茶水一口闷了,有些气结。听闻此言,又好奇起来,问道:“什么?”
贺南归弯下腰,在他耳畔如此这般地尽数说了。
宣文心听罢,表情变得非常奇怪,似笑非笑地说:“阿远,你这主意,真是缺了大德了,能成吗?”
贺南归闷着笑:“怎么不能啊?你只要能搞定你那边就行了。”
宣文心道:“好说,我这边一定挑一个最好的。”
·
“什么?!贺小九!你疯了?!”
千辞一拍桌子,将桌子上的茶壶都震倒了。
贺南归一边伸手去接那无辜受到牵连的茶壶,一边怒不可遏:“千辞!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在外面叫我的小名!”
宣文心:“噗。”
千辞冷笑:“不可能,你做梦。我发现你自从进了岭南道,真是越来越混不吝了,你还真想骑到我头上拉屎不成?”
贺南归怒道:“千辞,你说话怎么那么脏,一个大姑娘,不像话!”
有外人在,千辞不好跟贺南归吵下去,只有冷哼几声,高贵冷艳地别过脸去。
宣文心:“哈哈哈哈。”
这间屋子里的第四个人——一个看起来就武艺超群的侍卫——尴尬地挠了挠头。
贺南归道:“人都带来了,不成也得成了。”
千辞气结,一口气横在胸口,恨不得当场变成一只大妖怪,将贺南归一口气囫囵吞了。
宣文心说贺南归缺德,着实是这么回事。
昨夜贺南归听了宣文心无意间提点的那一句,当即想出了个馊主意。
那妖怪不肯现身,杀人的缘由又难以查证,只好张机设陷,来一出请君入瓮。
且说那妖怪不是只杀那对感情不忠的男子么?贺南归便谋划着安排两个人,在闹市口演一出痴情女子薄情郎的好戏给那妖怪看,这样一来,即使那妖怪自己没看见,也有大把大把的嘴来传,一传十十传百,那妖怪住在水里,总不至于听不见。
宣文心听罢,主动提出要帮贺南归寻一个深明大义又身手绝佳的“薄情郎”。有宣文心帮忙,这件事便好办了许多,而这出戏的旦角,却不能让凡人女子去扮演。凡人女子柔弱,且还得注重清誉,做不得这种冒险的事。
而千辞一个几百岁的大妖怪,那就不一样了。作祟的那位只是滑不溜手,年岁却不大,且心中有执念,心境不稳,修为境界不会比千辞更厉害。
宣文心不知千辞是妖怪,还担心千辞会不小心受伤,贺南归只得告诉他千辞同他一样会法术,宣文心这才放心。
其实若不是贺南归年纪尚小,达不到那妖怪的要求,他宁可自己上,也不大愿意让凡人涉险。不管宣文心找的那个侍卫武功有多么高强,毕竟也只是一介凡人,与妖怪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却也别无他法,这时候要让他凭空变出个二十来岁的道士出来,也是不可能的。再者说,那些道士学的都是些坑蒙拐骗之事,不可信。
最后,他决定等到那侍卫以身作铒,出去钓水里那“鱼”之后,便躲在隐秘贴身保护他。
然而贺南归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却没考虑过旦角本人的意见。今天早上,他让宣文心带上那名叫周筱的侍卫,便直奔了千辞在宣府的住处,千辞听完,觉得贺南归这是要逼宫造反,直接雷霆大怒,这才有了如今这一幕。
千辞不说话,用沉默地嘴角无声地指责着贺南归。贺南归也渐渐觉得这事做得不厚道,有些心虚,他挠了挠后脑勺,道:“那你只说怎么办吧?”
“好说,”千辞指了指院子,道,“你给出去给我翻千八百个跟头,我便依你。”
贺南归:“……这个不成,我一翻跟头就头晕,你再想个别的。”
“也行,我也不为难你,”千辞又一指院里的桂树,“你去数院里那棵桂树上有几朵花几片叶,数清楚了,那我便帮你。”
贺南归回头,看了那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一眼,又看了一眼宣文心。
宣文心低头捂着脸,肩膀可疑地抖动着,似乎憋得很辛苦。
贺南归觉得气血都不畅了,他回过头,随后胡诌乱扯了两个数字。千辞瞥了他一眼,贺南归不知怎么,突然福至心灵,单膝跪倒在地,抓住千辞的一只手,道:“千辞姐姐。”
千辞:“……”
贺南归感觉千辞的手指蜷了一下,于是他眨了眨眼睛,乘胜追击道:“算我求你了。”
千辞一把抽回手,霍然起身,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最后一次。”
随后,她保持着面上一贯的冷淡表情,冲周筱招手道:“不就是一出戏么?你,随我来。”
门闩咔哒一响,千辞和周筱出了门。屋里一刹那间变得极其安静,落针可闻。宣文心没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小九,这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贺南归一脑门官司地站起来,嫌弃地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别笑了,别叫我小名。”
“好好好,不笑你。”宣文心道,“不过明日这场好戏,我可能是无福观赏了。不过容身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阿远去看了,回来倒要好好地同我讲一讲。”
贺南归揉了揉眉心,有气无力道:“我一定写个旷世奇恋的话本子出来,你放心,必然少不了你的一份。”
“好,”宣文心笑道,“那我就等着看了。”
这时,谢亭敲门来报,说是江天江少爷来了。
宣文心笑道:“阿天动作可真够麻利的,这么快就搞定了?”
江天确实是来送公凭的,他昨天偷偷进他爹的书房拿印象盖戳,干了亏心事,害怕被他爹逮住,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最后抱着公凭对着床帘干瞪眼了一宿,一大早就马不停蹄地送来了。
“以后这事儿别找我干了。”江天心有余悸地把东西塞进宣文心的手里,“快给我吓出心疾来了。”
宣文心揶揄道:“没有下次,放心。你怎么那么脆弱啊,就你这小胆,还想着降妖除魔呢?”
江天却罕见地没接话。
宣文心一愣:“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江天斟酌了一下,将宣文心拉到一边,道:“阿宣,我想要考功名,以后不同你们一道玩儿了。”
宣文心莫名其妙:“我们?你以前也没同我们一道玩儿啊”
江天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宣文心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你们”指的什么,于是故作遗憾道:“如此说来,阿远要在东市口演的那出戏你也看不成了。唉,当真是可惜,还想让你……”
“什么戏?”江天猝然抬头,连音量都拔高了三分,“谁说我看不成了?”
宣文心:“……”
真是个只会嘴上立志的。
江天挤着脑袋往里凑:“搁哪儿呢?”
“赶明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