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人说话间,巡夜官兵赶到,那巡夜官兵的统领大概曾经在岭南驻军里当过兵,见了宣文心,大呼小叫地行礼叫少爷:“少爷!您这……你的头没事吧?”
宣文心抹了一把,果不其然摸了一手血,他把血在衣服上擦干净了。满不在乎地说:“无事,你们继续巡夜,我朋友送我回去。”
统领这才抬眼看向那个身穿女装的“朋友”,他心道有钱人的爱好真无法理解,随后眼神乱瞟,看见了地上的那具尸体,他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宣文心也看见了,便道:“这是我府上的侍卫,刚才出了点事故,他……不幸殉职了,大人帮忙报个案吧。”
“少爷折煞,属下这就去办。”
“不是事故,刚才是遇了妖怪。”
统领的一张黑脸“刷”一下就白了:“少爷,请让属下送您回府。”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按宣文心的性格,肯定要推拒一番,表演完了才肯走。他看了看地上尸骨未寒的侍卫,又看了看贺南归,道:“好吧。”
宣文心带着谢亭,以及贺南归和那个姑娘,在巡夜官兵的护卫下回了府。门房一开门,看见头上滋血的宣文心,便大呼小叫地将全府的人都叫醒了。宣文心只来得及说一句“给我朋友找身衣裳”,就被一群下人众星捧月般团团环绕着走了。
贺南归叹道:“真是受宠啊。”
旁边的姑娘揶揄道:“你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贺南归笑了两声:“这不是远游么——说起来,这人叫什么,他似乎没说。”
一个小厮在他身后幽幽开口:“这是我们容少爷,我们老爷,岭南节度使的独子。”
贺南归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对方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但他浑不在意,说:“噢,他叫宣文心。”
小厮幽幽道:“公子,请随我来更衣。”
贺南归:“劳驾帮这位姑娘也找一件。”
小厮依旧幽幽道:“好。”
另一边,宣文心正在自己的床上受苦。他爹因为放他出门玩,被他娘骂了个狗血淋头,为表自责,他爹帮他请了四个大夫看头。他其实伤得不重,一路回府,伤口早就结痂了。只是这副场景——四个大夫围着他面色凝重,他娘坐在床边呜呜地哭,他爹站在床头唉声叹气——让他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应当早早归西,方不至于浪费这么大副阵仗。
直到四更的梆子都快敲响了,众人才各自散去,他偷偷拉住他爹:“爹,我今天遇到一个人,他能劈开风。”
宣长宁忧心忡忡地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风怎么能被劈开呢?”
宣文心没理他爹的胡话,又说:“他和我年纪差不太多,我觉得我跟他一见如故。”
宣长宁道:“好啊,既然是有缘,那不如做个朋友,只是你最近也不要再出门了,等以后不闹妖怪了,你再出去。”
“爹。”宣文心睁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看着宣长宁,“他会除妖,我想跟他一起去。”
“混账东西!”宣长宁突然愤怒起来,“你想让你爹被骂死是不?除非你能说服你娘,不然没门儿!”
宣文心撒娇未果,十分挫败,只好目送宣长宁离开。
宣长宁走后不久,他的房门就被人推开了。贺南归跟着四更的梆子声一起进了他的房间:“我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同容少爷一见如故了。”
他湿漉漉的头发已经干了,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月白色圆领长袍,腰间配了两块玛瑙坠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响。
“贺南归……阿远!”宣文心精神一振,“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还用找啊?”贺南归道,拍了拍宣文心的床,“就属你院子里人最多——进去进去,给我坐一下。”
宣文心说得没错,他们俩确实是一见如故。
这天晚上两人同榻而眠,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意。其中缘由,大概是因为二人都是纨绔中的翘楚。
贺南归是江南首富贺跃的儿子,一年前和他那不靠谱的爹吵架离家出走——其实也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他和他爹谁也不服谁,没人愿意破冰。没办法,贺南归就去找他那更不靠谱的娘,结果被他娘撵了出来。没办法,只好一路向南云游,他没有公凭,过不了关隘,一路翻墙过河,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岭南。
“没办法,”贺南归说,“有道是少不入川,老不入蜀。蜀中的饭菜实在太难以割舍,我就多待了些时日。”
或许是因为民风不开化的缘故,岭南这块查得很严,连广府城门外围处都设卡,无公凭不准进城。他偷偷摸摸观察了一个白天,到了晚上才摸黑翻过城墙,谁料还是被守城官兵发现了,他在城里一路狂奔,最后跑进醉仙楼扮了个女装,又正巧偶遇宣文心,这才躲过官兵搜查。后来听见谢亭的惨叫,他才赶过来救了宣文心。
宣文心评价道:“你这得感激我一下。”
“去你的……”贺南归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有气无力地骂他,“没你也行,我还救了你。”
两人都困得五迷三道,随后有来有回地骂了扯了几个回合的闲淡,终于都睡着了。
宣文心起床时已经日上三竿,窗外阳光大盛,贺南归已经不知道出哪里去了。他迷迷糊糊地坐了一会儿,才想起要帮人办公凭。于是把谢亭叫进来,拾掇拾掇了自己,出门去找宣长宁了。
贺南归压根没走,他在屋顶上晒太阳。千辞——就是跟他一起从醉仙楼出来那位姑娘——坐在屋脊上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那妖怪应当是属水的,昨天太晚看不清楚,感觉倒也不像是鱼。”千辞仔细回忆了一下,“没有那股腥味。”
贺南归嘴里嚼着不知道从哪棵树上薅来的一把桂花,含混不清地说:“当然不是鱼,你见过长藤的鱼么?”
千辞不懂就问:“那是什么?”
贺南归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啊。”
千辞道:“那怎么办,不管了?”
“我都不急,”贺南归道,“你一个妖怪,急什么?我听宣文心说,这妖怪闹事有半月了,人死了许多,死者尸体已经被家里人领走……我估摸着,府衙里应该会有卷宗。”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查卷宗,今天晚上么?”千辞道,“也不知道府衙的守卫森不森严。”
贺南归啧道:“你怎么一遇到事就净想这种偷鸡摸狗的主意。”
千辞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怒不可遏:“近墨者黑!我如今变成这样都是因为谁?!”
“妖怪心眼真小,”贺南归冲她吐舌头,“你都好几百岁了,不能让着我啊?”
“不能!要不是因为……你以为我乐意?”
千辞被人说起年龄,当场恼羞成怒,身形一晃从屋脊上站了起来,决心要给贺南归这小屁孩一点颜色瞧瞧。
贺南归腰腹一用力,翻身而起,两个人在一息之间过了十几招,没分出胜负,只好暂时拉开,贺南归道:“不跟你玩了,我找阿宣去。”
说完,他看着千辞青白相间的脸色,饶有趣味地翻下了房顶。正巧落在刚出门的宣文心面前,吓得宣文心打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贺南归扶了宣文心一把:“没事吧?这是去哪儿?”
宣文心道:“去找我爹,帮你办公凭。”
贺南归奇道:“你爹不是节度使么?节度使能办公凭?”
“当然不能啦,我是让我爹放我出去,我去一趟府衙就能办。”
“你不是被禁足了么?”
宣文心轻哼一声:“我就去一趟府衙,来去不过半个时辰,又不到处乱跑,难不成他连这也不信?若是不信,就让他亲自送我去。”
贺南归眼前一亮:“我能去吗?”
“可以是可以……可你去那里干嘛?”
“捉妖啊,你不是想看捉妖吗?”
宣文心当即精神一振,就抬脚往外走,他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说道:“你说的,在这儿等我,不准耍赖,我去去就回。”
贺南归哭笑不得:“我的信誉这么低的么?我是真要去府衙,放心吧容少爷,小的一定原地等你。”
宣文心被贺南归赶出了院子,又去找宣长宁。宣文心其实不太抱希望,因为宣长宁不经常在府中,他平常要视察军务,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昨天在家,今天多半不在。
宣府的侍卫是按军队的标准训的,都是令行禁止,撒娇卖萌没有用,整个宣家只有宣长宁和宣夫人吃他这一套。
谁曾想,他今天走这一趟还真的没落空,宣长宁竟然在家,而且是在家接待客人。
宣文心在门外看见何晏头上顶着老大一个包,瞬间明白了——这厮偷他爹茶具这件事情败露了,何继一大早就赶来给宣长宁道歉。
宣长宁被何继绊了脚步,这才没有走。
宣文心对何晏可怜巴巴视若无睹,嘴角带着可疑地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是太可怜了。”
何晏哭丧着脸:“阿宣……”
宣文心笑得更开心了,大度地宽慰道:“我知道,你这是负荆请罪来了。一回生二回熟,不碍事。”
何晏弦然欲泣:“阿宣,我……”
宣文心摸了摸他的狗头:“别哭了,大不了我跟我爹说两句好话。我又不怪你,哭什么?”
“你怎么老打断我,”何晏一把打开他的手,“柔荑没评上花魁。”
宣文心:“……”
柔荑就是何晏捧的那个,宣文心昨天晚上帮何晏撑场子花了几千万,也没见着人的那位醉仙楼的姑娘。
宣文心顿觉肉痛,只觉得这醉仙楼东家比他想的还心黑,真心实意道:“你个败家子。”
何继很快就从宣长宁的书房里出来了,看见宣文心,又长吁短叹地道了歉,随后拎起何晏的耳朵,把他提溜回家了。
宣文心后脚进了宣长宁的书房,宣长宁见了他,立刻警觉起来:“你不会又要出去吧?”
宣文心被亲爹戳破了小心思,连忙吹捧道:“宣大人简直神机妙算!”
宣长宁急了:“你想都别想!”
宣文心道:“爹,我就去一趟府衙,要不了一个时辰就回来了——要不你亲自送我?”
宣长宁莫名其妙:“你去府衙做什么?”
宣文心支支吾吾:“帮朋友办个那个……”
宣长宁心中疑窦丛生:“哪个朋友?——昨晚你说的那个会捉妖的朋友?办哪个?支支吾吾地做什么,总不至于是公凭吧?”
宣文心乖觉地笑了一下。
宣长宁用两只蒲扇一样的手掐住了宣文心的脸,掐住几道明晃晃的红印子,咬着牙道:“好小子,有出息,敢跟这种来路不明的人玩。”
“爹!他救过我的命,”宣文心被掐得脸疼,眼泪都快下来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呢,我结草衔环,无以为报啊!”
救命之恩在上,宣长宁无话可说。他虽然不愿意放宣文心出门,却也断不可能亲自去府衙帮人办公凭——他和江知府脾气不对付,江知府觉得他是莽夫,无法交流,他觉得江知府总在他面前拿腔拿调。一来二去,两人关系肉眼可见的坏起来——宣长宁甚至怀疑当初皇帝给他封岭南节度使,也是担心他功高盖主,特意找个人来杀杀他的锐气。不然怎么就那么寸呢?
“可以,”宣长宁说,“不过只能出门两个时辰,中饭必须回来吃,只能由府上的人接送。而且——今天的水果份例减半,明天你得多读两个时辰的书,不准抵赖。”
宣文心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立即瞪大了眼睛叫到:“爹!”
中饭回家吃,哪里有两个时辰外出时间了!
宣长宁一横眉:“不服憋着。”
最终,宣文心以一张俊脸惨遭毒手为代价,得了一个充斥着各种条条框框,以及附加的各种不平等条约的出门许可。
贺南归遥遥见了宣文心,便道:“阿宣,你这脸是怎么了,谁给你挠的?”
宣文心色厉内荏地一沉脸:“少废话,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