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书房里目露惊恐,坐姿僵硬,换到餐厅后惊慌减轻,但神情呆滞。
我拿出CD机请她听钢琴曲。她机械地拿过耳机塞上,然后望着窗外的雨出神,慢慢地姿态放松。
我又拿出图画册和蜡笔绘画。
后来她转过头看我画。
画完了,我笑着问:“是不是画得很丑?”
她不好意思地点头。
我又问:“看得出来画的是什么吗?”
她摇头。
“看来我真的没画画天份。”我自嘲,“这是我女儿盈之在打拳。她最喜欢头上扎两只小啾啾,现在四岁一个月零二十一天。”』
读到这里,她想象着不擅绘画的父亲笔下“丑丑”的自己,唇角泛起了微笑。
『我翻开新的一页,问她想不想画点什么。
她犹豫片刻,拿过笔去在画纸中间画了一个男人(或男孩?)的背影,又在他周围涂满黑色和灰色阴影。她画得很慢,笔触很重,花了很长时间反复涂抹那些阴影。』
当天的秘密笔记写满整页纸,在右下角画了一个右转箭头。于是她又用打火机烘烤了下一页——另一位患者的诊疗记录——背面,看到了余下的部分。这种情况后面也时有发生。
『我请问她画中人是谁。
她沉默。
背影代表离开或背叛,黑暗代表压力、抑郁、不安、愤怒或死亡。画中的男子就是她的心理症结。
书房的陈设和里面的雪茄味说明别墅有男主人,但不是L。她上次在书房的紧张是因为害怕那个房间,抑或害怕它的主人?
我问L是否有男性造成她心理创伤,他说不知情。后来他还要走了她的画。
她正在死去。在这个别墅里正在发生什么?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男主人会不会是她画中的背影?我必须弄清楚。』
她也十分好奇LX画中被阴暗包围的男人或者男孩是谁,快速地往后翻看。
「10月05日,LX,31岁,女性,疑似心因性MDD
患者开始交谈,言语不多但有明显轻生倾向,除此之外无其他中重度抑郁的外在表现。
阅读的书籍说明患者的性格倾向浪漫,这与喜爱音乐和园艺相符。
虽然患者现状无法做HAMD分析,但基于患者重型抑郁障碍反复发作以及之前家庭医生做出的所有身体诊断,基本符合D**-IV抑郁症判断。
准备进行第二阶段治疗,尝试与患者增加互动,从而降低抵触和增加治疗依从性。
患者应该受过高等教育,这或许是其擅长压抑情绪表达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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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阳光很好,她坐在树下的秋千上读《Sand and Foam》(注1)。
L主动走开。
我道早安时她回应我微笑,很淡。
我告诉她纪伯纶的《沙与沫》和《先知》都值得一读再读,接着问她最喜欢书中哪一段。
她用温柔的声音背诵:“我永远在这海岸边行走,在沙砾与泡沫之间。浪潮将抹去我的足迹,风也将吹走泡沫,但海与岸将永存。”中文译文与我看过的两个版本不同。我猜是她自己译的。
她读中间两句的声调要稍高一点。“抹去足迹”和“吹走泡沫”这样的隐喻,是轻生心理的投射。
“整本书我都喜欢,不过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昨天我还以为自己只是一个碎片,无韵律地在生命的苍穹里颤抖,现在我知道,我就是那苍穹,所有的生命都是碎片,在我身体里面有韵律地移动。”我这样对她说。
她此后一直沉默地低着头,直到我离开。』
父亲的文笔是克制的,她却感受到他对LX越来越多的怜惜。
「10月8日,LX,31岁,女性,疑似心因性MDD
随着患者对治疗的抵触情绪显著降低,谈话略有增加。
开始人际心理疗法的第二阶段,目前以倾听为主。
患者主动谈论灵魂、来世等话题,透露出厌世意向,十分消极悲观。当前重要的不是纠正其想法,而是弄清这些想法的成因。
长期足不出户的生活方式明显对病情不利,但家属显然认为患者离开住宅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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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她居然在看《The Prophet》(注2)。
我静静陪伴。
半个多小时后,她突然问:“医生,人有灵魂吗?”
我回答:“如果灵魂是指我们的记忆,其中还包含着各种情感,那么,我们有灵魂。”
她又问:“那么人死之后灵魂会怎样?”
我反问:“你认为呢?”
“自由。”她看向枝桠攀出了围墙的黄木香。
她又问我是否有来世,我回答说,不清楚,与其期待来世不如期待明天,因为明天离我们更近。
“明天?”她沉吟,“我太累了,不期待。”
我说女儿和我都很期待周日去黑沙滩。』
她记得那个周日的黄昏自己是最后一次被父亲带去黑沙滩戏水,最后一次骑在他肩膀上模仿飞机起降,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她微微一笑,眼角泛起了泪花。
『她含泪不语。
我好奇她有没有孩子,但现在不适合问。
回程途中我向L建议由家人陪同她外出走走,他说出于安全考虑她不能离开别墅。我询问她的教育程度,L说这不重要。
显然别墅的严密安保并非为了防止外人进来,而是为了防止她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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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2日,LX,31岁,女性,疑似心因性MDD
连续三次都是在患者感觉舒适的户外进行治疗,患者情绪平稳,说明10月1日那次是书房这个地点令其紧张不安。书房应该是患者的心结之一,原因不明,暂时也不宜询问患者在那里发生过何事。
通过沙盘游戏与患者进一步建立信任。患者仅仅在沙盘角落放了一棵树,空洞的沙盘显示出心理上与现实世界的疏离,这与患者几次企图自杀相吻合,却与患者悉心照料花圃相矛盾。怀疑自杀可能是患者逃避某种伤害而非逃避现实的方式。
患者的谈话在增多,但是第二阶段的治疗进行得并不顺利,患者始终抑制情绪表达并回避谈论任何的情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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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去一箱小道具,在溪边用小白石造的滩涂上划下一个40cm×60cm的长方形区域,然后告诉她可以用箱子里的人偶、房子、动物等等摆放成喜欢的场景。
她挑了一棵树,随意插在角落就停了手。
我问:“只有一棵树,没有其它?”
她想了想,把树拿开,用石子在角落堆成一个个小堆,然后又把树重新插上。
“还有连绵的雪山。”
我又问:“喜欢树?”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
她背诵三毛的诗,神情忧伤。
“那么,你希望这棵树生长在雪山上?”其实我知道答案。
“是的。它可以安静地呼吸最纯净的空气,也可以拥抱最洁白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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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5日,LX,31岁,女性,疑似反应性MDD
家属说患者的饮食情况仍不乐观,需要多次催促,且食量一直偏少,需要由家庭医生为患者注射营养剂。尽管如此,患者体重仍在下降。
已经确定户外环境对诊疗有益。
仍在努力争取患者的信任与倾诉,否则无法引导患者正视病情,希望下次能有所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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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龙眼树下的留声机播放的是德彪西的钢琴曲。
她认真地向我请教《The Prophet》中一些诗句的翻译。末了她说:“医生,你不做文学教授真可惜。”
我问:“怎么,你以前是文学系的?”
“不,是电脑及资讯。”她的头和声音都低下去,“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期待她能多谈一点,又问:“大学时光过得不愉快?”
她却说:“很快乐。快乐到不能回想。”然后默然流泪。
L马上出现(证明她确实时刻被监视),把我叫到一边,威胁要赶我走。我告诉他患者需要宣泄才能好转,他才作罢。
看来她最快乐的时光是大学时期,而且极有可能在那里终结。』
此时她开始怀疑LX在大学期间被有钱人包养,然后发生了某些不幸。
「10月19日,LX,31岁,女性,疑似反应性MDD
家属说患者的饮食情况有些微改善,但仍然每晚入睡困难,而且偏头痛仍然反复发作,体重也继续下降。
第二阶段治疗达到了一定的效果,患者对我的抗拒下降。
目前掌握的情况还不足以透彻地分析病因,尤其是否存在PTSD。患者完全否认自己有病,拒绝治疗并且持续流露出悲观、绝望的厌世情绪,基本可判断为反应性M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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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沙与沫》,纪·哈·纪伯伦(黎巴嫩)的散文诗集。
注2:《先知》,散文诗集,纪伯伦的代表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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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密写(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