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不可耐地往整件事最精彩的地方讲去:“隔天我爸爸带了只绒布小熊回家。他说,‘盈之,来认识一下小熊可可。’我第一眼看见可可就喜欢得不得了,但还是想要个亲哥哥,就去把那张大字拿到爸爸面前。”
大哥哥很专注地在听她讲。
当时她脑海里想起了自己一手紧搂小熊,一手抓着宣纸,装模作样地挺着胸脯说:“爸爸,你看仔细一点呀,我想要的是哥哥。”
十三年后再回想起这场景,她带着伤感轻轻一笑。
“他是不是指着那张大字,说你写的分明就是可可,两个字?”大哥哥接话道。
小小的她觉得他真是了不起,崇拜地仰头望着他。
“大哥哥,大哥哥,你怎么这么聪明呀?”
可能是不喜欢她过度热情的眼神,大哥哥转过头去,答非所问地说:“我们快到了,给生病的马住的屋子就在前面。”
她个子小,只能看见前方大片的矮树丛,不过心里并不着急,只想着和大哥哥多聊一会儿。
“大哥哥,你说的和我爸爸说的一模一样!”她兴致勃勃地评论,“爸爸还笑话我,说两个可字大的大小的小,一个朝左一个朝右。我就嘟着嘴生气了。不过,不是真的生气,是装的哦,我才没有那么小气。”
担心大哥哥以为自己是坏脾气的小朋友,她赶忙一边解释一边朝他看,发现他嘴唇是向上勾起的才放心地往下讲。
“爸爸摸着我的头,问我为什么想要哥哥。我告诉他,‘可以保护我,照顾我呀。’我们班的珍妮有个小学三年级的亲哥哥,对她好得不得了,经常和她妈妈一起来接她放学,在家里陪她做游戏、画画,还用零花钱给她买公仔。珍妮说哥哥生来就是保护妹妹,照顾妹妹的人。所以我也想要亲哥哥!一个就够。”
她怀揣着一个刚刚萌生的大秘密,又抬头望了望用左手牵着自己的大哥哥。
他绝美的样貌让人怎么看也看不够。况且他还这么温柔。她好希望自己能做他的妹妹啊!
这时他们拐上了一条由杂色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路两旁开满了朱槿花,红艳艳的,纤柔而又热烈。
风来的时候缀满繁花的枝条便婆娑起舞,在地面投下各种形状趣怪的影子。
风中有幽香阵阵,像月季,像栀子,又似乎并非花朵,而是来自大哥哥的衣衫。
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她在花影间一蹦一跳地,十分开心。
“然后呢?”大哥哥忍不住提醒她故事还没讲完。
“然后爸爸对我讲,珍妮说的不全对,哥哥保护照顾妹妹,妹妹也要保护照顾哥哥。他还说,”她学起了爸爸的口吻,“‘盈之,哥哥不是礼物,是缘份。爸爸没办法送一个给你。你没有哥哥,所以要学会保护和照顾自己,还有你身边的人。’再然后他摸了摸小熊的脑袋,说‘你可以先从保护和照顾可可开始。’”
她很自豪能把爸爸的话学得一字不差,接着就把可可举得高高地炫耀:“哥哥你看,我把可可照顾得很好,对吧?”
大哥哥盯着前面,好像思绪飘去了远方,直到被毛绒小熊轻触到胸膛才回神。
他接过可可端详了好几眼才递还给她,“对,你照顾得很好。”
花香清幽的风中传来咴咴的叫声。病马住院的地方应该快到了。
大哥哥皱着眉头加快了脚步,她被动地跟着小跑。
“大哥哥,你是不是很喜欢你的马呀?”她轻轻晃一晃相牵的手,想说点能让他开心的事。
“嗯。”他大概担心生病的马儿,情绪明显地变得低落。
“是不是因为它非常漂亮,又跑得像风那样快?”
“是因为它们非常忠诚。”他心不在焉地纠正她。
“什么是忠诚?”她头一回听说这个词。
“忠诚的意思是……”大哥哥突然停下脚步。
她差点再次撞上他的长腿。
他蹲低身子注视她的双眼,似乎意识到要向一个幼稚园的小朋友解释何谓忠诚几乎不可能,于是换了个说法:“马如果认定了主人,就会终身追随他,永远不会变心。这就叫忠诚。”
“哦,我明白了,”她似模似样地点头,“忠诚的意思就是白首不渝。”
大哥哥的脸被太阳直直地照着,表情看着有点奇怪。他盯着她看了一小会儿才用含着笑意的声音说道:“也对,白首不渝。小不点,白首不渝这种深奥的话你从哪儿听来的?”
“这四个字就刻在我妈妈的墓碑上。凤凰于飞,白首不渝。我爸爸亲手写的。”她伸直手臂,用可可毛茸茸的小胳膊去轻轻抚弄一朵随风舞动的朱槿花。
“我爸爸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即使我妈妈去了天上,他、妈妈,还有我也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永远都不会变。”
她看向大哥哥,打心底觉得如果一家人里面再添上他就相当完美了。
阳光在大哥哥的眼睛里迸开,像是放了两朵微型的烟花。他牵着她的左手忽地一紧,攥得她小声喊疼。
“啊,对不起!”他急忙放开她的手,嗓音低沉地解释:“我不知道,你妈妈不在了。”
“没关系。”她微微一笑,又缓缓摇头,“我妈妈还在。她变成了天上的星星,经常乘着云朵,悄悄地来看我乖不乖。”
她迎着耀眼的阳光使劲扬起头,伸手指向蔚蓝天空上洁白的云朵。
大哥哥随着她的指引也抬头望,眉宇间带着忧伤。
她像父亲偶尔面露忧愁时自己常做的那样,主动将手伸过去,重新牵住大哥哥的手。
一只蝴蝶飞入了他们的视线,绕着两个人翩翩飞旋,蓝黑相间的翅膀在骄阳下闪烁着淡淡荧光,像从天而降的精灵,又像凝聚成形的风。
他们被深深地震撼,牵着手瞠目结舌地望着它,直到它飞往高处,在灿烂的阳光里消失了踪迹。
她留恋地望着天空,轻声问:“大哥哥,它好像是专门来看我们的呢。你说接下来它要飞去哪儿?”
“天上,在白云的上面。”大哥哥伸出另一只手在她头顶轻轻摩挲两下。
她摇几下他的手,“大哥哥,我们快去看你的马儿吧?希望它的病快点好,不会像我妈妈那么早地飞去天上,还可以陪你很长很长的时间。”
大哥哥转头深深地看她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小小手掌,淡淡地笑了,“好,我们走吧。就快到了。”
绕过面前的马舍,他们来到了一栋门口竖挂着大牌匾而不是只有门楣上嵌着号码牌的木屋前。
牌匾上的四个大字她只认得第三个是马。因为不认识其余三个字,很快她便忘了它们。
“到了,就这里。”
大哥哥显然很担心他的马儿,不想浪费时间为她介绍这栋建筑,径直单手推开虚掩的宽大棕色木门,牵着她快步走了进去。
直至上了高中,在她的不懈追问下,舅舅才告诉她那里是赛马会专供伤病马匹使用的休养马舍。在此之前,由于她在那里遭遇的火灾事故,舅舅和外公一直对与那次春游有关的事讳莫如深。
伴随着涌入鼻端的干草清香,她眼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由原木梁柱搭建的通道,尽头是一扇紧闭的宽大木门,与他们刚刚走进来的门样式相同。
屋顶两端是三角形的山墙。阳光从两侧的连串长方形玻璃天窗射下来,正好照在通道中央跟大哥哥差不多高的干草垛上。它们酷似黄金筑成的堡垒,散发出金灿灿的光泽。花岗石通道上散落的干草也像一根根金丝。
用木头矮墙隔开的一间间马厩分布在通道左右,每一扇栅栏门都带有粗大的金属插销。门的下沿离地面比她稍矮一点,可以看见一条条健壮的马腿。
她一眼望过去,发现大约只有半数马厩有马儿居住。
听见他们进门的声音,临近几间马厩里的马从下凹的圆弧形栅栏上方探出了修长美丽的头,长长的睫毛下面溜圆的棕色大眼警惕地打量着他们,上下左右地晃动着长脖子。
兴许出于看见新面孔的兴奋,兴许出于嗅到陌生气息的不安,有几匹马打起了响鼻。
咈哧,咈哧。
它们真是太漂亮啦!
她兴奋地松开大哥哥的手,笑着跑向大哥哥望着的那匹毛色乌黑油亮,鬃毛长长的骏马,边跑边扭头问:“哥哥,它是你的马吗?”
倏然间,她被几根干草绊倒,一跤跌出去。小小的身体顺着光滑的地面,从栅栏门底下直直地冲入那间马厩,撞上了大黑马的左前蹄。
突如其来的冲撞惊得大黑马霍然立起,大声地打着响鼻,两只前蹄上一秒还在半空踢打,下一秒便贴着她的脑袋重重砸落,发出恐怖至极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