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得太近,暮云闲甚至能感受到楚青霭说话时胸腔的震颤,以及他丝丝缕缕喷薄在颈后的灼热气息。
马蹄哒哒,心跳却不知为何骤然乱了节奏。
暮云闲从惊讶到迷惑,从迷惑到无措,再从无措转为完全不敢对视的慌乱。
——他从不知,楚青霭的双眸,竟会有这般如水的时刻。
笑意、温柔、纵容,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忽明忽灭的情绪缱绻交织,既坦然,又隐晦。
他不知那是什么,却莫名觉得它们十分危险。
——纵使那些情绪的主人,方才对他说了那般友善的承诺。
“你……”暮云闲只觉得自己嗓子发紧,艰难道,“你能陪我到这里,已不算失诺。若当真心中不快,自可随时离去……”
楚青霭并不接话,却反问道,“暮云闲,我们如今,能勉强算作朋友吗?”
“嗯?”暮云闲后背一僵。
这是什么问题?
算吗……?
想来,不会有人对朋友利用至此。
可……一点不算吗?
也是勉强算得的吧?
毕竟……出生入死、把酒言欢,便是至交好友,亦难比其中羁绊。
暮云闲盯着左右交替前进的马蹄,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极轻声道,“若是有‘勉强'这个前提,那还是勉强能够算得。”
“暮公子真是好生严谨”,楚青霭莞尔,“不过,‘勉强'算得,也是算得。既如此,我即便不快,为了你,却也完全可以忍得。”
……
暮云闲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再仔细想去,便又越想越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了。
毕竟,江湖中人,为朋友两肋插刀者都不在少数,这又算得了什么!
寻到理由,暮云闲终于又重新放松,不再僵硬地挺着后背,而是任它若有若无地贴向楚青霭胸膛。
楚青霭低头看他,喉结跳动。
马儿慢行,如此姿态,倒真像……少年亲昵又信任地倚靠他怀里。
极不自然的干咳声响起,将他沉沉的目光从暮云闲身上移开,抬眼扫去,方才发现希幽已带了五六人将他们合围,只不过,再不是方才那副敌视的眼光,一个个虽竭力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但眼珠子仍不受控制地向他们这边瞟,嘴角抽搐,表情极其诡异。
希幽神色更是一言难尽,毫不掩饰地将他们从头到脚扫过好几轮,方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撇嘴道,“怪不得你……!怪不得他……!怪不得你们……!原来……!”
“什么?”暮云闲奇道,“你怎么一到关键地方就卡?”
——和那个破系统一样,让人摸不清头脑。
希幽不回答他,只像见了鬼一般,在马屁股落下狠狠一巴掌,逃也似的火速离开。
……?
暮云闲认真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衣服,摸摸头发又摸摸脸,没感受到任何异状,又回过头去看楚青霭,却只见他正目视前方、专心致志地控马,脸上身上全无异常,唯唇角擒了抹淡淡的笑意。
打赢了仗,心情大好,笑一笑当然是人之常情。
暮云闲干脆对这些奇怪的目光不再理会,专心致志赏起了大漠月色。
楚青霭不动声色将他圈得更紧,终于肯放这匹马肆意奔跑。
鞭落风起,飒沓疾驰,很快,便将希幽一行远远甩在了身后。
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公主营地。
营地满是密密麻麻的帐篷,与希峦的帐篷截然不同,不仅大了许多,也更为精致,色彩明艳,用料讲究,就连捆绑的绳子上都挂着各色的小旗帜装饰,整齐坐落着,十分井然。
最惹眼的,是最中间那顶被一众小帐篷众星拱月围着的帐篷——足有其他帐篷的数十倍还要更大,通体棕褐,厚实宽阔,不像帐篷,倒像是一座磅礴的宫殿,张扬彰显着主人的无上尊贵。
暮云闲被楚青霭扶下马,不等公主开口,便大言不惭道,“我们住哪儿?吃的喝的都在哪拿?对了,有葡萄杏干冰酿吗?我有点反胃,得来碗冰爽的东西压一压。”
顺利带回了楚青霭,希幽心情大好,闻言,与疏勒公主眼神交流一番,见她颔首同意,领着他们向那顶最大的帐篷而去,得意道,“当然都有,进来吧。”
那顶帐篷,仅仅门帘便有三人之高,应是用好几层牛皮缝制而成,极为厚重,风吹纹丝不动,得左右各两名壮汉齐心搬动,方才将它拉开。
与希峦家的昏暗完全不同,帐篷内烛火通明,隔五步有烛灯悬于头顶,十步有烛灯置于地上,将屋内映照得宛如白昼,金碧辉煌。
目之所及,有数二十张长桌布列,美食琳琅满目,好不诱人。
五颜六色的瓜果、大块炙烤的肉类、醇香扑鼻的美酒,应有尽有。
公主并不进帐篷,低声与希幽密言几句便匆匆离开,随她一举一动,铃铛声也一步一响。
仔细看去,原是她腰间所挂的一串禁步,通体纯白,像玉,却又没有玉石那般通透,造型也十分别致,由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尖利弯钩串起组成,像是某种野兽的獠牙,野性又精巧。
众人鱼贯而入,说说笑笑地各自结伴坐下,一手抓肉,一手举酒,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你们自己找地方坐吧”,希幽送走了公主,眼神便只胶着在楚青霭身上,唯恐天下不乱道,“劝你们小心行事,公主殿下的帐篷虽然温暖,却不是谁都能进来的。没有通过勇士们考验的人,随时有可能被赶出去。”
有她如此教唆,身边那些人果然又跃跃欲试起来。
暮云闲注意力完全不在他们身上,充耳不闻,眼光逡巡一圈,目标明确地去端那碗念了许久的冰酿。
一人眼疾手快地将碗从他手下抢走,挑衅笑道,“你这样的人,可不配喝。”
楚青霭立刻拔剑,却被暮云闲按住了手腕,少年并不生气,只顺势将手伸进他胸前的衣襟,摸了个药瓶随手一扬,耸肩道,“这里空气不流通,最适合毒杀。”
楚青霭接过空瓶看了一眼,饶有兴致地帮腔,“哦,是瓶清泻散,润肠。”
离他们最近的那圈士兵首当其冲,话音刚落,便已捂着肚子齐刷刷冲了出去。
四周立刻虎视眈眈围上了更多的人。
暮云闲视若无睹,抬高了嗓门向楚青霭道,“喂,有禁欲的药吗?让人永远四大皆空、不能人道的那种?”
楚青霭扬了扬眉,坏笑道,“回少爷,当然有。”
这可比上一味药要命得多,不等两人再有动作,四周人已如避洪水猛兽般哗啦啦散去。
暮云闲得意地哈哈大笑,开开心心地捞了一大勺冰酿吞下,享受地晃了晃脑袋,将碗递给他,殷切道,“快尝尝,只消一口,就不虚此行了。”
如此自然。就像……
楚青霭压下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强作镇定接过了碗。
水晶碗内是深紫色的葡萄冰碴,点缀着黄澄澄的杏干,还有几颗剥了皮晶莹剔透的葡萄果珠,触手冰凉,的确叫人看着便食指大动。
一口下去,酸酸甜甜,直沁肺腑,体内干燥顿时缓解了大半,惬意非常,真不愧是少年叫嚷了一路的佳品。
两人所在的长桌虽大,却再没有人敢靠近,暮云闲饿死鬼一般横扫了半张桌的食物,楚青霭看着他如此吃相,竟也起了些食欲,干脆同他一起大快朵颐。
既是旗开得胜后的宴会,自然免不得吹嘘互捧,暮云闲本想听听是否会有关于神山的只言片语,无奈这些人一晚上说的话没半点营养,不是杀人便是喝酒,直听得他索然无味、白眼狂翻。
直至后半夜,暮云闲困得上下眼皮不住打架,一片喧嚣的帐篷中,主题又便做了手舞足蹈的划酒拳。
“算了,这群蠢货太没用了”,暮云闲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无奈起身,“算了,与其等他们说点有用的,不如早点睡觉养足精神。看来,还是得从那公主下手。”
“好”,楚青霭早等得不耐烦了,闻言立刻起身,“实在不行,我去替她打几架,换你要的东西。希幽也先绑走再说。”
暮云闲抬头去看,只见他神色一片认真,显是当真愿意去做这个交易,原本紧蹙的眉头悄然舒展,一本正经地反对道,“那可不行。”
“有什么不行?”楚青霭力争,“我不会暴露你的目的,只会自请去为她守护神山。不,或许根本不用我请求,神山这么重要的地方,她肯定会派最强的力量前去守卫。只要我能混入守卫军中,带你进入神山,就不会太难。至于希幽……虽尚不知到底是什么激发了她如此激烈的杀意,但可先带她远离这个环境,只要离开这里,情况总不会变得更糟。”
暮云闲认真道,“那也不行。”
楚青霭急道,“为何?”
少年倏地笑了,眉眼弯弯道,“我怕你表现得太好,致使那公主将你视作珍宝,不仅不会让你远离她去守一座破山,反而会不择手段将你留在身边做个亲卫。届时,我山进不得、自保不得也就罢了,万一再被那公主使些阴招,变成胁迫你听话的筹码,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楚青霭不说话,一动不动地定定看他。
“嗯?”暮云闲疑惑道,“我说的不对吗?”
“对”,楚青霭亦笑了,却是轻挑右眉、不怀好意的调笑,而后,微微弯腰,唇逼近他耳边,低沉道,“楚某就是想多嘴问一句,谁是夫人,谁是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