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白天里,阿枳对着镜子,检查昨夜伤口的位置。陈逢年早晨去衙门前给她留了药,她把药粉抹在脖子上,受伤的地方有微微的刺痛之感。
那刺痛感,让她想起昨夜陈逢年手指摩擦带来的触感。
他的手指粗糙,摩擦在她的皮肤上,木木的,微微发痛。
阿枳察觉到自己心神不宁,她起了身,取了两枚铜板,拦牛车去冯华府上跟她商量地契运作之事,中午在冯华府上吃了碗粥。
趁着不算热的时候,她坐着冯府的轿子回东乡。阿枳前脚到家,后脚太阳就升了起来。
她没想到会在院子里撞见陈逢年。
他裸着上身,举起打着井水的木桶,从头浇下。寒凉的井水浇湿他的身体,冷水刺激了他的肌肉,他浑身紧绷,身上的肌肉线条如远山起伏。
他的长裤也被浇湿了,白色的长裤紧着他结实有力的双腿,勾勒出他的轮廓。
阿枳没料到自己推门而入会看到这样的画面,陈逢年也没料到阿枳回突然回来。
两人都愣了愣。
阿枳脸上往外冒着热气,她恨不得也拿一桶井水从头浇下来,冷静一下。阿枳提着裙角,自陈逢年身边匆匆而过,回到屋里。她步子太快,衣角和发梢起风。
阿枳听到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
回屋,她用凉水拍在脸上,心里还是不能安宁。
换作是任何一个男人,她都不会如此心烦意乱,偏偏是陈逢年,比她的祖父,她的曾祖父,她的祖祖父辈分还要高的陈逢年。
她蓦地想到了千秋观里那些一看到男人就要疯狂的姑母,质疑难道自己也成了她们那般?
不行!
阿枳给出一个坚定的答案。
男人是什么东西,她没吃过,不代表没见过。
他的父皇母后曾是伉俪情深,输给了后宫三千美人,她不靠谱的老哥陈旌也曾是个深情少年,最后还是被“新人笑”迷了眼。
也许这不也不单是男人的过错,而是人这物种本性健忘,情这东西本身易碎。
不不不,陈逢年他怎么能是男人呢?
他是高祖,是画像上的人,是文字里的人,对,他不是人!
阿枳拿帕子擦干自己的脸,做了几个深呼吸,推开房门走出去,陈逢年身上已经穿了件短衫。
他的眉梢还沾着水珠,阳光之下,那些水珠闪闪发光。
阿枳走到屋檐阴凉下,“来阴凉处说话。”
她在长凳的一端坐下,陈逢年坐在另一端。
阿枳问:“是不是衙门出事了?”
陈逢年微微诧异,她怎么什么都能猜到啊。
“不是什么大事,正好放假休息。”
自大——男人又一显著特征。
“昨夜要带芳儿走的那个男人,我看他气度并非普通百姓,是不是他上衙门告你的状了?”
全被她说中了。
今日一早陈逢年被余县令叫过去,什么也没说,就停了他的职。
“过段日子就好了。”
阿枳不知该跟他说什么是好,她的祖宗,真是又自大又爱逞强。
她原本就意识到自己和他一男一女住一起不妥当,现在见他被停职,阿枳便认为是自己昨夜的举动影响了他的人生轨迹,她更不能和陈逢年再这样住下去了。
阿枳说:“这段日子,我先搬去郡主家住吧。”
陈逢年沉默了半晌,阿枳听到他有些木然的声音,“你不用担心我没俸禄,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钱,还有点田地,够你...”
她打断陈逢年的话:“住嘴!”
以往她是深宫里的公主,人人敬重她,在那样温和的环境之下,没什么值的发火的地方。这是阿枳第一次,如此大声地斥责一个人。
他怎么敢说这种话。
作为祖宗,他怎么敢对她有这种心思。
阿枳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陈逢年:“你若敢对我动歪门邪道的心思,你你...”
咒人的时候,通常大家都会咒人子孙。
可阿枳就是他的子孙后代,她已经很冤了,不能再自己咒自己。
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威胁他的话来,断句在一个“你”字上,戛然而止。
陈逢年邪挑着眉:“我会如何?”
他的笑容有几分低俗和暧昧。
阿枳抿了抿唇,为了杜绝陈逢年对自己产生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她平心静气地说:“昨夜我在那个变态面前说的都是真的,我喜欢小娘子,我不喜欢男人。”
陈逢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挑了下眉。
阿枳破罐子破摔:“我现在要去同冯华住,近水楼台,你不要阻拦。”
陈逢年这才笑了笑:“我不跟你抢。”
她没多少行李细软,简单收拾了下,坐牛车去了郡府。
当然,搭乘牛车的二枚铜板还是陈逢年掏的。
郡府里,冯华正在阴凉处练剑,见阿枳来了,便放下剑,她不拘小节地拿手背擦了把汗,领着阿枳去屋里坐下。
阿枳只说了自己要借住,冯华爽朗地答应了。
“你还真灵,我早晨刚一放出要出租地皮的消息,中午好几个生意人来跟我谈。”
阿枳说:“那租出去了么?”
冯华说:“租了,照你的吩咐,城西的租给了卖古玩的,城东的租给了卖布的。对了,你怎么来我这里了?是不是跟陈郎吵架了?我跟你说,陈郎脾气一直挺好的,你别欺负他。”
“他被停职了。”阿枳喝了口凉茶,淡淡说:“昨夜我们得罪的似乎是个大人物。”
冯华竖起眉毛:“那你不在家安慰他?你跑来跟我住?你有没有良心?”
阿枳放下茶盏,淡笑地看着冯华:“他再是我堂兄,也是个男人,我同他朝夕相对,你放心么?”
“有道理...还是你通透。”冯华说。
冯华的心眼被陈郎填的满满的,得知陈逢年被停职,她刻不容缓地拎起剑,起身道:“我去宰了余县令。”
见阿枳不为所动,冯华好奇的问:“你怎么不说我冲动?”
阿枳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冯华虽然没有权势,但只要她头顶着“金宁郡主”四个字,还不至于被一个县令欺负了去。
冯华走后,阿枳在屋里睡了会儿,她做了一个并不好的梦。
她梦到自己醒了,她醒于二百年后金宁城的千秋观里,见到父皇母后,见到了皇兄皇姐们,和千秋观的一众姑婆姑母。
他们像往常一样生活,心里面不论谁看不惯谁,表面上都客客气气的。
阿枳自记事起,就知道父皇母后关系不好。她没赶上父母琴瑟和鸣的好时候,她恰好出生在母后与父皇离心的时候,母后被送入冷宫,阿枳在那里出生。母后恨父皇,恨屋及乌,待她也是疏远客套,她为此怨过,也争取过,后来发现感情这物,不是努力就能争来的。
长大一些的时候,阿枳明白了母后对自己的疏离也是一种保护。后来母后重新得势,回到了皇后宫邸,阿枳习惯了冷宫的清冷,皇后便命人重新修葺了冷宫,由阿枳独自住那里。
她无悲无喜地活到十八岁,在宫里过了一个盛大的成人礼,那是唯一一次,父皇、母后、她,一家三口在一起。
他们跪在祖宗的牌位前,父皇说:“高祖在上,愚女阿枳将于明日出家入道,为高祖祈福修德,愿高祖在天有灵,收到阿枳一片孝心,保佑阿枳长寿无忧。”
然后她就被罗霑送去了千秋观里,后来的一切,走马观花一般一闪而过。
而后她就来到了这个地方:二百年前的金宁城。
她的高祖不但没有保佑她,还不要脸地勾引她。她真想把自己遭受过的这一切都告诉他,如果不是他,她作为帝后的女儿,那些高门子弟、青年才俊任她随意挑选。
她不求长情,不求对方能有多少功名,只求念经枯燥的时候,有个人陪着她。
可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也无法实现。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陈逢年,就算是在梦里,阿枳都觉得可笑,她一个不知自己命运的出家人,竟然担心一个在史书上寿终正寝,把罪孽都留给子孙的未来皇帝。
她担心他什么呢?
他有什么可让人担心的?
她为什么会担心他呢?!
阿枳是被冯华大骂下人的声音给吵醒的,她恍恍惚惚地走出屋,见冯华拿着剑,冲着院子里的柳条一通乱砍。
“我干你娘的余老狗!”
阿枳也不怕冯华的乱剑无眼,她握住冯华手腕,“好好的树,被你砍成什么样子了?”
冯华承认自己有几分怕阿枳,这个女子好像没有任何情感一般。她并不讨厌阿枳,阿枳聪明勇敢,危急的关头能挺身而出,但冯华觉得,她不是讲义气才那样做的,而是因为她什么都不在乎。
冯华嘲讽说:“陈郎堂妹,你真有心啊,宁愿心疼树,也不心疼你的堂兄。”
阿枳早就知道陈逢年的命运,她并不觉得陈逢年被停职是什么坏事,也许,这正是他从一个狱卒走向一位开国帝王的起点。
阿枳安慰冯华:“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未尝不是好事。”
冯华破口骂道:“去你娘的老子,你知道昨夜轿子里的变态是谁么?”
阿枳哪能记得这么多二百年前的人?她摇了摇头。
“那是王崇,金宁城道门里的一代宗师,狗皇帝御赐的逍遥散人!”
阿枳愣怔了,她想到自己之所以要出家念一辈子道经,是因为高祖残杀了三千道士。
据传,他先将那三千名道士困在土坑里,断水断粮,每死一个,他就命人将其剥皮碎骨。
陈逢年这个名字,只要和“道士”这两个字同时出现,就足以让阿枳不寒而栗。
可冯华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阿枳毛骨悚然。
“如果只是一个王崇,我金宁郡主岂会惧他,但你知道王崇的靠山是谁么?是狗贼徐白山,徐白山是上京的大将军,你说,陈逢年得罪了王崇,还有可能有好事么?”
见阿枳错愕无言,冯华说:“你也知道怕了?”
阿枳双目失焦。
在这个陌生的朝代里,她只认得两个人,一个是陈逢年,另一个,正是徐白山。
因为她的母后,大梁的皇后,正是姓徐。
华华:名义上的女二,实际上第一大助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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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搬出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