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楼内一阵兵荒马乱。
手中的花枝剪细致地修剪掉繁杂的枝叶,季禾分神留心前院没停息的动静。
“仔细手。”徐震宇出声提醒道。将鱼食罐放下,朝前院方向瞥了一眼,甚是不满:“不用管他。”
徐知妄的腿骨折了——
在半个月前飞去挪威跨年的第二天,滑雪场上。
这么多年都没出过这样的意外,偏偏这次……
在从她进到徐家便不断故意弄出动静的背景声中,季禾顿住手上的动作,犹豫问道:“他的伤没大碍吧?”
“没什么大事。”想起听到的消息,徐震宇只觉得徐知妄实在是没出息。
那天的雪况很好,天气也没问题,就连同在场的乔遇一行人也说是他那天的状态不太对劲。
老爷子哼哼道:“谁规定他表白了你就得接受?!就这点心理素质,我看”
“爷爷!”季禾迅速打断了他的话,神情略显不自然。
“好好好,不提这件事。”徐震宇一脸妥协。
季禾忍不住笑,走上前挽住老爷子的胳膊,故意问他:“我这么狠心地对您的孙子,您不生气吧?”
“今天来怕就是问这个的吧?”
徐震宇拍了拍她的手,将人带到鱼池边上,指着一隅角落的锦鲤道:“那是你们十岁那年送我的寿礼,还记得吗?”
因为这条锦鲤,当年季禾和徐知妄闹了好大的别扭。
老爷子喜欢锦鲤,故而不少人都会特意寻来讨他的欢心。这条锦鲤是当年品评会的冠军鱼,体型美而血统纯。
但二人的小金库谁都拍不下来。
季禾记得当时她已经找好了另一件生日礼物代替,可徐知妄却跟这条锦鲤别上了劲儿。
她不是好脾气的人。
两人赌气了许久,但季禾最后还是帮他一起拍下了这条锦鲤。
“他的脾气太犟,你又是个固执的人。感情这东西,总有一个人需要妥协,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徐震宇对这件事本就不看好:“何况你还不喜欢他。”
作为朋友,季禾愿意妥协。可要是成为恋人,她未必会。
季禾明白了老爷子话里的深意。
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一老一小并立站在鱼池边,季禾打开鱼食罐,拨洒下去。
苍幽的池水中,空游的锦鲤荡起层层波纹,只消一会儿,便又散开。
季禾盯着渐趋于平静的水面,忽然问了一句:
“那您觉得…我会喜欢谁?”
旁边的人没有回答,她侧眸悄悄看过去,对上老爷子睿智而平静的双眼。
“有喜欢的人了?”语气含带着笑意,虽有些意外,却是笃定了她的心思。
数九寒冬,池水彻寒。指尖试探性地触碰水面,冰得季禾一下收回了手。
她站起身,实话实说:“…我前段时间认识了一个男生”
话没说完,被一阵喧闹的动静打断。医生、佣人围簇下,中心的徐知妄正拖着受伤的腿朝这个方向过来。
细眉蹙起,季禾心里思索着找借口先走。老爷子先一步对她说:“趁着人还没过来,你从花厅那边离开。”
季禾的方向感很差,纵使熟悉徐家,也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绕出来。
打开车门,热气扑面而来,先脱身的乔遇坐在副驾。
“这下放心了吧。不过,你真不打算见他?”明明是来探病,悄悄来不说,还压根儿不见病人,躲着走,乔遇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在事态发展没稳定的情况下,没必要见。”输入目的地,季禾看了眼行程,这才侧头看她:“你觉得呢?”
“没错。”她不可置否地点头。
想起刚才徐知妄的难缠,乔遇也觉得两人现在没必要见面。
否则就季禾这快刀斩乱麻的性子,耐心耗尽了,两人恐怕才是真的连朋友都没得做。
从市中心一路驶向郊外。
簌簌烟雨中,一块路牌朦胧指明了两人的目的地——裕华寺。
裕华寺位处裕华山顶,百年来香火鼎盛,各界的信徒众多。
可其中不包含季禾。
“你从来都不信佛,为什么来这儿?”
冷雾缭绕整座山峰,寺庙隐没在山顶,隐隐有佛音袅袅,庄严肃穆。
黑色的伞骨沉重,1088阶台阶看得人望而生退。
白色的小羊皮靴沾了水就废,季禾嗓音漠然:“我现在依然不信。”
季禾初二那年一场大病,病愈后苏瑜音曾带她来还愿。她永远不会忘,和她的名字并排的另一个同为季姓的祈福灯。
因为被她遮挡,苏瑜音并未发现。
1088阶台阶,待两人一步一步登上去,体力已经耗得差不多。
因为下雨,香客没平日多,却也不少。
今天季禾是来这儿取东西的。
前两天她陪乔遇上香祈福,走之前两人闲逛文创商店,季禾看上了一串手串。
开光、过香,季禾今天就是来取走手串的。
意外的是,二人被一小沙弥引到了后院。
“——德元法师。”
身边乔遇的语气讶喜交加,季禾闻声看过去——
一僧人身披大红袈裟,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重眉敛目,极普通的相貌,却隐透玉面慈悲。
季禾神色变得端重,显然也听过这位法师的名头,行了个合十礼:“德元法师。”
“两位施主请坐。”不急不慢地斟好茶,德元法师抬眸看向面前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孩,笑道:“不用担心,我不过是有要交给季小姐。”
季禾抬眼,愣了下。
她放下茶杯,面露疑惑:“交给我?”
桌上两个盒子。
看见那串十八籽时,季禾心下闪过几分果然。然而在打开另一盒檀香时,不太理解:“大师,这是?”
“季小姐这手串既是送人,和我又有几分机缘,便擅自替它开光了。至于这檀香,”德元法师合上檀香的盒盖,推送至季禾面前,“万事有因亦有果,旁人的因果若是强加于自身,有害无益。哪怕是亲近之人亦不可。”
他的神情依然悲悯,眼眸清正,微笑地看着她:“檀香安神,季小姐可以试试。”
茶水滚烫,阵阵雾气中,季禾忽觉眼睛酸涩。
许久,久到旁边的乔遇都以为她不会回答法师的问题时,她终于出声,清冷嗓音都染上了笑腔:
“可是法师,我无时无刻不在痛苦。”
凛冬梅香馥郁扑鼻。
下山路上,乔遇小心观察季禾的神色,但瞧不出丝毫异样。
对于先前德元法师的话,她隐约猜出些端倪,也正是知道,才更清楚她没法宽慰季禾。
“我来开车吧?你休息会儿。”乔遇拿过车钥匙。
盒中的十八籽还用一个布袋装着,黄色的布料,有些粗糙。
季禾把它举在阳光下,能够看清里面的珠子。她抬了抬唇角,“它会灵验吗?”
佛光庇佑,纳福祈祥。
她喃喃出声,重复那天下午店员吸引住她脚步的那句话:“佑人平安。”
“心诚则灵。”乔遇正愁怎么转移她的注意力,于是笑着问她:“对了,你这手串是送给谁的啊?谁那么有福气,能戴上你亲手求来的幸运手串?!”
把手串收起来,季禾听到乔遇的后半句话,微笑得睫毛上翘,露出下山以来的第一个笑:
“这算有福气吗?”
后视镜中,乔遇看着终于散去阴霾的人,翘了翘嘴角。
不知怎的,余光扫过那个盒子,一个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的名字闪过。
然而那条手串季禾还没找到机会送出去,就被人发现了。
临近年关,学校早早放了假。今天是除夕,季禾才终于回了老宅。
“——别动!”季禾把手串夺回来,小心收好,对面前的人颇为冷淡:“不要随便进我房间,动我的东西。”
“你去裕华寺了?”苏瑜音打量着她。
“和乔遇一起去的……那里的手串还不错。”说这话的时候,她故意将盒子递给苏瑜音:“怎么样?”
苏瑜音果然没再怀疑,眼风都没分给它,“你爷爷让你去书房。”
拉抽屉的手顿住,季禾回头看她,发现苏瑜音从进到房间后,毫不掩饰的愉悦和隐隐得意。
满腹猜测只能压下。
书房的门没有关好,季禾从那条缝隙漏出的争吵声中,猜到大概是苏瑜音刚才离开的时候没关上。
推门进去,气氛瞬间凝滞下来。
或者说是,最暴怒的那位——她的父亲,安静下来了。
“爷爷。”季禾当作没听到先前的动静。
照常理来看,家中的书房装置不管是哪种风格,但布局大多都会自然轻松。
可季岳古的书房,让人觉得压抑。
实木书桌前两张椅子,季禾拉开另一张坐下,紧绷心神准备随时应对。
“如果我没记错,明年你就大四了。”身边另一股气压陡然阴沉下去,季岳古不在乎季明松的反对和不满,把一早准备好的文件递给季禾:
“手续已经处理好了,你随时可以去签字。”
看见那份蓝色封面的文件,季禾心中震惊。
翻开的动作被无限放慢,然而当文件上的文字真的认证了她的猜想后,她又觉得难以置信,低眸遮掩住情绪,喉间艰涩:“爷爷,这份文件您不应该现在交给我。”
季家的子孙股权分为两份交予,一份在成年后,另一份在结婚时。
而后者才是股权的大头。
但现在,季禾手上这份不仅仅只是属于她的那份股权……
“是啊爸!她不仅没有毕业,就连当年上大学也没按您的安排去留学,可您现在直接把云川科技给她——”
“闭嘴!”季岳古对这个大儿子实在是忍无可忍,发了好一通火。
半晌,寂静空间内,季禾抬眸和季岳古对视,他的眼神冷肃迫人:“我的决定没任何人能置喙,签了字意味着什么,你要想清楚。”
两道眼神都不友善。
季禾比谁都清楚,老爷子的用心恐怕比她这位父亲险恶得多。
可是……
她侧眸看向哪怕怒到极致,却拿她和老爷子没半点办法,只能忍气吞声的季明松,心中生出诡异的愉悦感。
“多谢爷爷。”
她自愿跳进另一个更危险的火坑。
这一场单方面的谈论结束,除夕夜宴正式开始。
三房人,一房不少。
只是满桌的人,除了苏瑜音,没有一个人对刚才书房里发生的事高兴。
“小禾可真是命好啊!要不说是长房独女呢!这还没毕业呢,手里的股份加起来恐怕都比你三叔都多了吧?!”何玉秀的神情憋不住的嫉恨,也不管老爷子还坐在上面:“更别说小小年纪就能接手云川科技了……”
对于何玉秀的话,在座没一个人吭声。
季家是红色商人出身,几十年发展至今,各行业均有涉猎,其中最赚钱的,是老爷子一手发展的新能源项目——
云川科技。
在今晚以前,三房的人不管是明里还是暗中,都没能从这块肥肉上扯下一块儿。
即便是长子季明松,也不过是让他担了个没实权的虚职。
所以对于即将季禾控了云川的实股,他们慌乱又气愤。
余光扫过在座人的神情,季禾心中冷笑,不缓不急地剥完虾后,取下手套。
笑着对她点头,好脾气地应对她的厮缠:“的确是比三叔多呢,不仅如此——我将来接手的可不只是云川科技,你说对吗,三婶?”
何玉秀气得脸色发青,却不敢接她这话。
除了季禾,没人敢在老爷子面前这样狂妄地放话将来会接手季氏集团,哪怕在座的人有这个心思。
苏瑜音掩唇低笑,显然对季禾的表现十分满意。
甚至亲手为她盛汤,瓷碗盛着热汤,冒出滚滚热气,对面的宋婉英忽然开口,话落的瞬间,苏瑜音的手明显不稳。
“小禾怕是误解你三婶的话了,我们应该恭喜你才是。”宋婉英温婉一笑,话茬又落在季明松身上:“你越能干,也就能早些为你父亲分担。”
一语诛心。
汤勺摔在碗中,不顾今儿是除夕宴,季明松直接称身体不舒服离开了。
身为季家长子,季明松却没有一点儿季氏的股份。这在圈子里是个笑话,在季家,也没人拿他当回事。
早些年季明松惹怒季岳古,险些把他划出族谱。虽没成功,却是出于某种交代,把属于他的那份股份全给了季禾,只让他代为监管。
只等季禾结婚,就能全部拿到。
所以在这个家,最忌惮季禾成长的,不是她的叔伯兄弟,而是她的亲生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