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府的牢房不似刑部,也不似大理寺,牢房有窗,白日里还能照进光亮来,可知日夜变换,日子不算难熬。
唯一的难处是一天只有一顿饭,日日不见肉腥,只有白馍配水。蔺宁每到夜里就饿得前胸贴后背,饥肠辘辘之际,便愈发地想念褚元祯府里的饭菜。
狱卒每日都会提审,翻来倒去地询问玉玺的下落,还承诺,一旦蔺宁说了,立马酒肉伺候。
蔺宁没说,他想着人总要有些骨气的,建元帝把玉玺托付给自己,他便要对得起这份托付。再说,李氏虽然嚣张,却也没对他做什么,左不过是饿几顿,总不会闹出人命。
直到狱卒架着他换了间屋子,屋内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墙根处立着他叫不上名却委实眼熟的刑具。蔺宁惊道:“你们要做什么?!”
狱卒朝他裂了裂嘴:“上面交代了,要对你用些手段。”
“手段?”蔺宁登时瞪大了眼,“大哥,大爷!你看这儿也没外人,咱们有事好商量嘛!”
“商量?”狱卒回过头,从上到下将蔺宁看了个遍,“你若是个女人,还有得商量,你是个男人,老子图你什么?”
“钱!”蔺宁赶紧接茬,“我身上这枚带钩是纯金的,这几日瞧着兄弟着实辛苦,想必听人差遣的日子也不好过,不如将这带钩拿去,买些好酒好肉来,或者去那楚馆里潇洒一晚,权当我孝敬你了!”
那名狱卒听了果然动心,眯起双眼,“嗯?”
蔺宁趁热打铁,“我这带钩真是个稀罕之物,便是拿去当铺,也能大赚一笔,那可比在这儿当差好使呢!”
*
京都郊外有一间铺子,名为悬月斋,表面看起来是间普通当铺,别家当铺当的是银钱物件,悬月斋除此之外另有一项营生——专收来历不明却又价值不菲的“宝贝”。
今日,悬月斋来了一个汉子,这汉子其貌不扬,架势不小,一进门便将一纯金带钩拍在了桌上,粗着嗓子喊道:“这玩意儿,金的,值钱得嘞!统统给老子换成铜板!老子今儿高兴,格外赏你们两壶酒钱!”
迎客的伙计眼皮都没抬,低头打着算盘,“你说金的便是金的?这年头,哪个主儿舍得用金子打带钩?”
“哎——你别不信。”汉子满脸堆笑,“这可是我从一个大官身上捞来的,你先验验嘛,若是个假的,老子白送你!”
伙计一听“大官”二字,顿时了然,这才将带钩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半晌才道:“瞧着像是个值钱的,不过这事还得我们主事的掌过眼才行,你且等上片刻,我去请主事的出来。”
“好说好说,真金不怕火炼,老子不怕你验。”汉子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心里更像是乐开了花。
然而仅半盏茶的功夫,一伙人突然踢门而入,为首的是个虎体猿臂的男人,男人扫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汉子身上,“你?就是你偷了我主子的金带钩?”
汉子一震,“说什么呢!”
“少他娘的装蒜!”男人一把揪起汉子的衣领,“来当金带钩的,不是你?!”
“哎呦——裘大哥,裘大爷!可别在这儿动手啊!”先前说着要去请人的伙计闻声跑了出来,“咱们有言在先,我替你留住人,你万万不能砸了我这铺子!”
那汉子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反应过来,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你们敢耍老子!老子可是……”
“管你是个什么。”裘千虎一掌下去,人立刻不吱声了。他把汉子扔给其他人,又朝着惊魂未定的伙计伸出手,“哎,带钩呢?”
“这、这儿。”那伙计吓得嘴巴都不利索了,哆嗦着伸出手,“裘、裘大爷,您行行好,给五殿下递个话,把后院的羽林卫撤了吧,小的……小的是心术不正,钱财来的不光彩,但也没做过什么恶事啊。”
“瞧把你吓得。”裘千虎咧嘴一笑,拿过带钩仔细地打量了番,才道:“行了,你也算是将功补过,往后没人盯着你了。你且管住自个儿的嘴,有些事烂到肚里才好,懂?”
悬月斋远离官道,做的又是见不得光的营生,即便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也是无人在意。
裘千虎快马回府,褚元祯已经等了多时,见他回来立刻迎上去,“怎么样?”
“殿下,确实是太傅的。”裘千虎下了马,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带钩,“您真是料事如神啊,我们照您的吩咐守住各个当铺,果然抓住了这小子!”
褚元祯皱着眉头没接话,心里莫名地发慌。蔺宁被带走时囊空如洗,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只有这枚带钩,若他真的逃了出来,用带钩换盘缠也是入情入理,可满吉却说,他亲眼看着蔺宁被瑾霜带走了,而今这枚带钩又出现在悬月斋,那么蔺宁……
“那人在哪?”褚元祯问。
“带回来了。”裘千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大喊大叫的,我嫌烦,一掌给劈晕了,估计还没醒呢。”
“押去后院,先关起来。”褚元祯攥紧了手里的马鞭,“这人,我亲自审。”
这本是个明媚的春日,此刻却有了一丝寒意。
幽暗的茅屋里,四肢被捆的汉子终于醒了过来,他挣扎着抬起头,看清了眼前的人,“五、五殿下?”
“不错,你认得我,既然认得,事情便好办了。”褚元祯眸光微动,“我不欲与你废话,只问一句——这枚带钩,你是如何得到的?”
“这……”汉子的视线落在带钩上,脸色倏地就变了,仓皇间尬笑两声,“嗨!这、这就是我在路边捡到的玩意儿,我以为是金子呢,五殿下若是喜欢,就留下、留下嘛!”
“你倒是大方。”褚元祯也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起身上前掐住了汉子的两颊,用蛮力迫使他开口,反手打入一颗药丸,才道:“你或许不知,这枚带钩是我着人打造的,我又亲手将它送给了太傅,怎的这般不凑巧,偏偏被你捡了去?”
这话无疑是晴天霹雳,只见汉子错愕地瞪大了双眼。
“不信吗?”褚元祯看着他,笑意不减,“刚刚喂给你的是‘断肠草’,入口即融,这会儿毒性已经散开了,解药只有我有,想活命就回答我的问题。我再问最后一遍——这枚带钩,你是如何得到的?”
“是太傅!”汉子喉间收紧,拼力叫出声来,“是太傅给我的!”
“他凭什么给你?”褚元祯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他人在哪?!”
汉子的脸都扭曲了,“牢里!太傅在牢里!牢里过得苦嘛,太傅想、想……他把这个给我,为、为了换点好处,我还没来得及……”
“放屁!他怎会在牢里?!”褚元祯感觉自己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了脚心,他想过无数可能,他知道李氏不会善罢甘休,也猜到李氏定会使些手段,却独独没想过蔺宁竟会被关进牢里。
他不敢想。
那样腌臜污秽的地方,蔺宁怎么受得了?
汉子四肢被捆,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褚元祯,“真的!都是真的!断无半句虚言!五殿下,求求您给解药,求求您救救小的、救救小的……”
“哪里的牢?”褚元祯嘴唇翕动,全然不会理汉子的挣扎,“刑部?大理寺?还是京都府狱?”
“都、都不是……”汉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是……宗、宗人府……”
宗人府!
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褚元祯登时失了分寸,一把将汉子摁在墙上,失声吼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桌凳被掀翻在地,汉子的后背顶在墙上,被褚元祯提得脚尖都要够不着地面,一张方脸憋成了酱色。
成竹见势不好,赶紧上前分开俩人,“殿下、殿下!留个活口才好问话!”
褚元祯有片刻的失神,陡然卸了手上的力道。
这头汉子已被完全吓傻,哆嗦着嘴唇竟哭了起来。褚元祯心烦,抬腿一脚跺在他的胸口,“哭什么!站起来回话!太傅为何会被关在宗人府?谁把他关进去的?”
“您、您问的这些,小的真的不知啊。”汉子双腿发软,带着哭腔,“小的就是宗人府天牢里的一个狱卒,那日上面要对太傅用刑,太傅把、把这个塞给小的,让小的……手下留情——啊,对!小的没有打太傅,小的什么都没做!
“用刑?他们还敢用刑!”褚元祯额角青筋暴起,一把提起汉子的衣领,“他们还做了什么?!太傅呢?太傅呢!”
“小的不知道啊……”汉子呜咽一声,“小的今日下值,那带钩在手里还没捂热乎就……”
褚元祯闻言又要打,被成竹抱着胳膊拦下来,“殿下切莫激动!留着这人,眼下是要想法子救太傅!”
屋内昏暗无光,静的只听得到汉子的抽泣声,褚元祯沉默须臾,突然抬手“咣”的一拳砸在墙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汉子彻底傻了眼,抽泣声憋在喉咙里,连嘴巴都忘了合。成竹眼疾手快,三两下将他重新捆了,这才追了出去。
外面日头刚落下,褚元祯直奔马厩。
成竹紧赶慢赶,终于抢在前面夺过马绳,“殿下,您今天若走,便从属下的尸体上踏过去。属下不才,但也知道宗人府的天牢是个什么地方,没有天子手谕,任何人都无权进入,硬闯就是死路一条。属下自知拦不住您,您要闯天牢,属下只能以死明志!”
“什么死不死的。”褚元祯睨他一眼,“我没疯也没傻,为何要闯天牢?”
“您……”成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您不救太傅了?”
“救?如何救?像你说的那般,硬闯进去救人,再把自己也折进去?”褚元祯拽过马绳,“我要进宫,宗人府的天牢只认天子手谕,既然如此,我便去求一道这所谓的‘天子手谕’,从天牢的正门光明正大地走进去。”说罢翻身上马,“让开吧。”
“殿下。”成竹突然担忧起来,“您与太子……当今陛下素来是冰炭不同器,这道手谕,怕是不好求的。到时陛下百般刁难,以您的脾性,怎么受得了?”
“受不了又如何。”褚元祯坐在马上,拉紧了缰绳,“既然想要救人,也就顾不得其他了。”
话音落下,人已经跑远了。
攻送给受的带钩又出现了!四舍五入也算是定情信物了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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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带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