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一场暖,接连下了几场大雨,京都的天开始转热。
京都府尹派了两个侍卫守在魏府,这事便算是了了。薛仁此番闹到了朝上,建元帝也算有所回应,明眼人都知道,是时候收手了。
眼下,都察院呈上了结案文书,何索钦与穆廖双双释放。之后的和谈才是重头戏,正如当日褚元恕请愿的那样,建元帝全权委派他出面,与何索钦具体商议赔偿之事。那些前几日还畏首畏尾的大臣们此时突然有了底气,纷纷扬言要让西番赔个彻底,不仅要马,还要银两,甚至提出扣下西番公主为质,打定了主意要让何索钦从头到尾扒一层皮。
“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褚元祯在朝上不再轻易张口,只冷眼看着大臣们“献策”,回到府里,接了蔺宁递过来的茶水,才愿意说两句,“那些老东西们上嘴唇碰下嘴唇,就将赔偿的东西和银两敲定了,和谈是这么容易的事吗?何索钦愿意留下战马已是不易,他们蹬鼻子上脸还想索求更多。若是谈得好,那是分内之事;若是谈不好,东宫贤名扫地,如此看来,我倒是有些可怜大哥了。”
“你可怜褚元恕?”蔺宁掰了块枣糕塞进嘴里,“真是稀罕事儿,先前你可是看他各种不顺眼。”
“一码归一码,此事落在谁身上谁糟心。”褚元祯抿了口茶,“幸亏父皇没有选我,如今才能乐得清闲。”
“是吗?可我还记得那日在闫记找到你时你脸上的表情,像丢了魂儿似的,我还怕你做傻事。”蔺宁觉得这枣糕好吃,嘴馋又掰了一块,“这会儿看开了?真的甘愿做个闲散皇室?”
“怎么?”褚元祯瞥他一眼,“怕我失势,护不住你?”
“那倒不是,钦天监都说了你是天生的富贵命格,哪怕失势也是如假包换的皇亲贵戚,我背靠你就是背靠了一棵参天大树——安心得很。”当年为了职称,蔺宁没少拍校领导的马屁,如今面对褚元祯还收敛了,只道:“何时封王?咱可是说好了的,我跟着你去封地,苟富贵,勿相忘。”
这话落在褚元祯耳里很是受用,眼角瞬间染上了笑意,“这两日把网撒出去,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地牢和魏府都有人盯,不用我管。你……京都近郊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寻个日子,我陪你去。”
“陪我?”蔺宁愣了半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竟是“约会邀请”,登时来了精神,“成竹说你会烤鸡,不如我们抓上两只山鸡,去城外的树林里野炊吧。”
*
有道是慎言免祸,言多必失,当真一点不假。
成竹十分懊悔,只恨自己嘴快,将自己主子会烤鸡的事情说了出去。京都城外紧挨河道是一处稀松的树林,权贵人家的小姐都喜欢在这里会情郎,蔺宁选的就是这地儿,成竹跟着俩人一同前往,只想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褚元祯心情很好,一根一根拔着鸡毛,边拔边对蔺宁说道:“这是军中的法子,在太行关时跟着严绰学的,只是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严将军还有这手艺?”蔺宁来了兴致,探过身来,“让我看看,我也跟着学习一下。”
“你凑什么热闹,这儿都是鸡毛。”褚元祯抬腿踢了他一下,“别靠过来,脏。”
若不是这个“脏”字,蔺宁差点都忘了,面前这个人也是从小锦衣玉食娇养起来的,这会儿竟不顾形象地坐在河边上赤臂杀鸡。
建元帝的这几个儿子各有各的性格,老大褚元恕最懂得为人处世,老二褚元倬则是标准的纨绔模样,老四褚元苒深居简出,一年到头都闷在府里,唯独老五褚元祯格外接地气,无论什么事情都肯亲力亲为,当然,这“接地气”是蔺宁自己的评价。
褚元祯给鸡皮上涂满盐巴,抬头叫道:“成竹。”
“来了,殿下,坑已经挖好了。”成竹蹲在一侧,接过处理好的鸡埋进坑里,培土生火,一气呵成。
褚元祯用河水净了手,走到蔺宁身边坐下,“严绰家里是开酒楼的,有这门手艺也不奇怪。他觉得行商坐贾低人一头,于是瞒着家里弃商从戎,像他这种没有背景的人,大多都去了边关。”
“你有背景。”蔺宁给他递上帕子,“怎么也去了边关?”
褚元祯神色一动,“这是个秘密,以后告诉你。”
“呦呵,给我卖关子呢。”蔺宁向后躺到了草地上,“这鸡什么时候能好?”
“半个时辰吧,哎——你别躺地上。”褚元祯把人拉了起来,“地上都是寒气,你身子又不行。”
“我怎么不行了?”蔺宁哭笑不得,“你这口吻,倒像是得了颜伯的真传。说到颜伯,你能不能说说他,把我的汤药停了,他一碗一碗地给我喂,再配上你府里的饭食,我少说得长了五六斤!”
“伤筋动骨一百天。”褚元祯睨他一眼,“先养着吧。”
成竹又添了把柴火,抬头望着远方出神,突然转过身来,“殿下,有人来了!”
这会儿正是晌午,林间也没什么人,远远地便听见一阵急促地马蹄声。
蔺宁起身眺望,只见一人一马快速跃过矮丛,跑近了才发现来人面熟的很,正是前几日才见过的司寇青。
“殿下!魏府那边有情况!”司寇青还未下马,声音先到了。
魏府!
几人的神经登时绷紧了,成竹牵过缰绳,问道:“怎么回事?”
“之前听了太傅的建议,我去查了魏府的下人,果然有猫腻!”司寇青翻身下马,扫了蔺宁一眼,又看向褚元祯,“殿下,我问过了,魏府早年间曾招过一个护院,这个护院没啥毛病,就是爱喝酒,魏夫人不喜,给了些银两就将人逐出去了。这个护院是个狠人,扭头就投奔了鹫人,官府里还有他的通缉告令呢。”
“这点小事也值得你跑一趟?”褚元祯眼皮都没抬,“司寇青,我来羽林卫前你就是右统领了,右卫上下近千名兄弟都归你管,日常办事是个什么章程?查人拿人这样的事情还要给我汇报吗?既然查出猫腻,拿人便是。”
“你犯什么病呢?好端端地发什么火?”蔺宁瞪了他一眼,抬手招呼司寇青,问道:“这个护院抓到了吗?”
“回太傅,还没有。”司寇青摸不透俩人的关系,当下沉默下去。褚元祯说得没错,若仅仅为了一个护院,确实不值得他跑这趟,他心里揣着一件更为要紧之事,但当着蔺宁的面,他不敢贸然开口。
“司寇青。”褚元祯叹了口气,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那日你也看到了,太傅就住在我府上,下人见他如见家主,日常里便是我也要敬让三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大可一口气讲出来,无需顾忌。”
这下轮到蔺宁目瞪口呆了,惊得半晌合不拢嘴,“我……你、你们……”
“还请殿下和太傅恕罪,是我太过小人之心了。”司寇青抬起头,正色道:“前几日殿下特意嘱咐了,让我们尤其要留意东宫那边的动静。几日来兄弟们不敢懈怠,令人吃惊的是,东宫尚无异常,倒是另有一位皇子按捺不住了。”
褚元祯一怔,“谁?”
“是……四皇子。”司寇青绞着手指,片刻后回话:“昨日是我盯守,亲眼看着四皇子进了魏府,约一炷香后才出来。据我们安插在府里的人说,四皇子提出见一见魏大人,被魏夫人婉拒后,还旁敲侧击地问起魏大人近况——殿下,我们之前放出消息,说魏大人醒了,四皇子此举明显是来打探消息的,可您说他为何会如此在意此事呢?”
褚元祯显然也懵了,半晌没回神。
蔺宁见状拉了他一把,“子宁?”
“四殿下……枫山围场是四殿下的。”成竹突然出声,“我们光顾着盯东宫,竟把这事儿给忘了!”
褚元祯抓住了蔺宁的胳膊,“我先前对你说过,枫山围场曾是皇家猎场,自从父皇身体抱恙,每年的秋猎随之取消,那处猎场便空了下来。四哥因为双腿有疾,去不了太远的地方,父皇便将枫山围场连同后面的山头赐给了他,枫山围场……确实是四哥的。”
蔺宁心里一片冰凉,何索钦就把战马养在枫山围场,如果枫山围场是褚元苒的地盘,他不可能不知道。
大洺的四皇子,竟能允许敌人将战马养在自己的土地上!那日兵临城下之时,他可曾有一丝愧疚?
蔺宁望向褚元祯,他想起了俩人查宝月楼时褚元祯说过的话——“四哥与大哥不同”,那时的褚元祯,是真真正正地将自己的这位四哥当做兄弟,那种能为彼此两肋插刀、相互倚靠的兄弟。想到这里,蔺宁心间一颤,“子宁——”
“我没事。”褚元祯恢复了镇定,走到一侧的土坑旁,徒手翻出了山鸡。鸡肉经过大半个时辰的煨烤变得色泽明亮,褚元祯将包裹着整只鸡的荷叶一层层剥开,香味立马窜了出来。
他席地而坐,无比平淡地说道:“来吧,吃完这一顿,我们去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