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召之臣 第5章 师者

蔺宁有些诧异，向前的脚步顿了顿。

褚元祯看见他，脸上露出喜色，迈开步子迎了上来，“老师忙完了？”

“你怎么在这里？”蔺宁直觉这人在等自己，但转念一想，自早上分开后已过了七八个小时，怕是只有傻子才会一直守在这儿，这五皇子看起来可不傻。

“在等老师。”褚元祯面带笑意，“天色不早了，学生送老师回去。”

太阳落山后，冷风就直直地往人领口里钻，蔺宁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褚元祯瞧见了，抬手就要解自己的氅衣。

“不必，你穿着。”蔺宁并不是一个怕冷的人，伸手按住了褚元祯的手背，却被指尖传来的寒意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凉？你——”他这才看清褚元祯嘴唇泛白，“——难道一直等在这里？”

“老师走吧。”褚元祯没有答话，上前一步替他挡住风，“这儿风大，我们去马车上说。”

东华门外，车夫已经掀开了帘子。蔺宁躬身钻进车厢，见车厢里早已备好了手炉，顺手拿过一个递给褚元祯，“你若等我，怎么不进去等？”

“学生知道老师看书时不喜被人打扰。”褚元祯暖了手，脸上的血色也一点点回来了。

“满吉进进出出，你大可以让他知会我一声。”蔺宁有些心虚，他这个人最受不了别人对自己好，若有人对他付出三分真心，他必得六分七分地还回去，“你就在外面干等着，冻坏了怎么办？”

“冻不坏的，我身体一向很好。”褚元祯带着笑意说道：“老师不要怪罪满吉，是我让他这么做的。老师刚刚回来，想必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不要误了老师的正事才好。”

蔺宁舒了一口气，“你等了一天，没吃东西吧，我……为师请你吃饭。”

“真的？”褚元祯蓦地瞪大了眼，眸里流露出惊喜之色，“老师请我吃饭？老师想吃什么？”

“我请你嘛，你挑地方。”蔺宁不明白一顿饭有什么可激动的，“你想吃什么？这城中的酒楼应该都开着吧。”

京都号称“酒楼过百”，有的酒楼更是“名震百年”，褚元祯偏偏选了一个极其不起眼的馄饨摊。

蔺宁站在摊前皱眉道：“你倒不必这般替我省钱。”

他算过，他这位老祖宗虽说看着清贫了些，却是实实在在吃朝廷俸禄的。除了“太傅”这个名头，他还是本朝国子监祭酒，换算到现代便是全国最高学府的校长，怎么算都比他这个体育教师厉害多了。

“不是替老师省钱，学生同老师一样，也喜欢这家的馄饨。”褚元祯找了张避风处的桌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又问店家要了两碗馄饨和几样小菜，这才回过身来请蔺宁入座。

等馄饨的间隙，蔺宁细细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临近的几个小吃摊子都有人蹲着，而且目光总是不经意地往他们这里瞟。

“是我的人。”褚元祯摆好筷子，“想必太子已经同老师说了，我抓了国子监的一名监丞和一名直讲，许是做得过了些，被有心之人盯上了，不得已增派了护卫。”

“‘被盯上’是什么意思？”蔺宁有些不敢置信，“天子脚下，竟有人敢对皇子不利？”

“前几日出城时，马车突然侧翻，正逢雨天，我便对外宣称是道路湿滑所致，实则是有人在车轮上动了手脚。”褚元祯神色如常，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他把小菜摆放整齐，又抬起头看向蔺宁，“老师要不要加面？”

蔺宁摆摆手，只觉得一股凉意蹿上心头，他自己二十出头的学生还在纠结表白用什么花，这个朝代的褚元祯已经在考虑怎么应对暗箭了。

摊主适时端上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褚元祯接了，将一晚推到蔺宁面前，“老师快尝尝，大半年没吃，看味道有没有变。”

摊主乐了，“我这馄饨，十几年来都是一个味道。”

蔺宁夹了一个塞进嘴里，皮薄肉香，果然好吃，他竖起大拇指，“老板，来两头蒜！”

摊主和褚元祯同时诧异地望向他，蔺宁心道一声不好，赶紧佯装咳了两声，“我的意思是——摊主，您这有蒜吗？”

等蒜拿上来，褚元祯左右不知该如何下手，蔺宁伸手拿了一瓣，将皮一层一层剥开，一口咬下去，“这是我问道途中跟一个老道士学的吃法，你也尝尝？”

褚元祯皱着眉，半信半疑地咬下一口，转头吐了出来，“好辣。”

“辣吗？”蔺宁侧头一笑，“我觉得不辣啊。”

“那学生给老师剥。”褚元祯说着拿起一瓣，“听说蒜头也可入药，多食还有解毒之效。”

“你吃你的。”蔺宁不习惯这样被人照顾，况且对方在他眼里还是个小孩，他喝了口汤，“你昨日还同我说，抓到的都是些小喽啰，小喽啰也能掀起风浪，让你堂堂一个皇子的马车被人动了手脚？”

“是学生大意了。”褚元祯将剥好的蒜瓣放到蔺宁面前，“但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对方应该只是虚张声势。”

“那什么才叫大事？丢了命吗？”蔺宁放下筷子，“你在回避什么？你抓了谁审了谁知道了什么？为何一句实话都不肯同我说？”

褚元祯被问急了，站起身想要离开，“我去问问摊主……”

“褚元祯！”蔺宁见他又想躲，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硬是让人重新坐下，“你还认不认我这个老师？认，就把这件事说清楚了，若还是这样藏着掖着，这顿饭过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学生。”

蔺宁自认能同一帮二十出头的学生打成一片，也就不怕收拾这个故作深沉的五皇子，他既来了这鬼地方就不能活得稀里糊涂，前方是坦途还是陷阱他都必须摸清楚了。

“老师。”褚元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咬紧下唇不发一言。

“我是国子监祭酒，我的学生抓了我手下做事的人，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却一无所知，来日朝中同僚如何看我？”蔺宁耐着性子，“褚元祯，你是想让我被陛下问及此事时无言以对吗？还是想让我被同僚嘲笑师门不严治下无方？”

“学生绝无此意！”褚元祯慌忙摇头，撩袍就要跪下。

“谁让你行礼了？”蔺宁一把将他扶住，“我想要你同我实话实说，你抓了谁，问了什么，他们又交代了什么，而不是受你这一拜。”

“学生……”褚元祯艰难地张了张嘴，“老师不要动气，学生、学生都告诉您。”

“你哪只眼看我动气了？”蔺宁挑了挑眉，拿起筷子敲敲碗沿，“快吃，一会儿要凉了。”

他觉得褚元祯很像一种动物，想了半晌，想到了自己养的狼青崽儿，虽然看起来一副不好惹的模样，但只要稍微吼上两句，便会立马乖乖蹭过来。

想到那只狼青崽儿，蔺宁重重叹了口气，那小东西同他的家人一样，现在定和他的父母一起盼着他，他要迅速了结这个朝代的事情，尽快找到回去的法子。

褚元祯猜不透蔺宁为何叹气，只听话地往嘴里扒着馄饨，一小碗馄饨很快就见了底。

蔺宁探身过来，“够吗？再来一碗？”

“够了。”褚元祯抹了唇角的油，“老师还生气吗？”

“我并没有生气。”蔺宁心道，他生气？他敢吗？即便是有了太傅的身份，他也不敢对皇子动气啊。

“可老师素来唤我表字。”褚元祯坐直了身子，“有一次老师生气了，也是这般叫我名，而不肯唤我字了。”

原来如此。

蔺宁想起满吉说过，这“子宁”二字是他亲自为五皇子取的，他拿不准这其中有什么意义，只道是为师者对学生的期许。他想了片刻，伸手盖住褚元祯手背，颇为语重心长地说道：“子宁啊，你一直藏着不肯说，是不是又什么隐情？”

褚元祯陡然绷直了背，目光直直撞进蔺宁眼底。他印象里自己老师是个有些古板的性子，从不与人过分亲近，像眼下这般与他掌背相贴更是不曾有过，他感受着那自蔺宁掌心传递过来的温度，一五一十道：“确实有不好言说的隐情，同时也是学生没有想明白的地方。”

“哦？是什么？”蔺宁在那手背上握了握，试图给他安慰，“你讲出来，为师帮你想。”

“不敢再瞒老师。”褚元祯诚恳地开口，“那被抓的监丞老师也认识，是黄思章黄监丞，那名直讲倒是个新面孔，是年初才招入国子监的，叫魏程理。黄思章入狱，其实不是学生的功劳，他是被魏程理检举的，那日魏程理将数十条罪证一并送到了学生府上，学生不过是顺水推舟，派人拿了黄思章而已。”

“这样啊。”蔺宁皱眉问道，“那魏程理怎么也下狱了？”

“这就是学生没有想明白的地方。”褚元祯如实回答，“按照魏程理自己的说法，他深知黄思章背地里买卖监生一事，不仅没有阻止，还被笼络了去，甚至私下里也收了不少银钱，但他终归抵不过良心的谴责，这才站出来来了个玉石俱焚。按理说，他主动交代了实情，左不过是停职罚禄，而他却自请下狱，还说希望刑部秉公执法。”

“自请下狱？”蔺宁盯着面前的碗筷低声自语：“他为何宁愿呆在牢里……”

这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了，风里也有了冬日的冷意。

蔺宁猛然抬眼看向褚元祯，表情由迷茫瞬间变成彻悟。

俩人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