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元祯拾级而上,大步迈入了茶室,见蔺宁正在笨拙地捣鼓茶饼,不由得笑出声来,“别浪费了那些茶。”
蔺宁转过头,“你来!”
“三沸煎茶,便是这水只能煮三次,三次之后,水就老了。”褚元祯顺势坐下,将铫子中的水倒干净,“按照母亲的习惯,这水应该已经滚过三回,所以不能再用了。”
“早说啊。”蔺宁轻叹一声,“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了?”
“也不是。”褚元祯指了指被烤过的茶饼,“你烤的不错,第一次炙茶,烤成这样很难得了。”
“那是,我是无师自通。”蔺宁有些骄傲,这茶饼是方才的侍女所炙,无论是火候还是软硬程度都没得挑。
褚元祯低笑一声,显然是已经看破。此时铫子中的水微微泛着气泡,他从旁边的罐子中取了一小撮盐丢进去,等水变成了连珠一般的小汽泡,才又取了适量的茶末投入其中。
蔺宁看呆了,等第三沸时,却见褚元祯又取出第二沸时的开水,重新倒回锅中进行止沸,待撇掉浮在最上层的水膜后,才将茶汤一一舀入碗中。
“你跟谁学的?”蔺宁惊叹,“还有模有样的呢。”
“就是方才为你奉茶的侍女。”褚元祯又给铫子里添上水,“她是母亲的陪嫁侍女,幼时我最爱看她煎茶,也曾央求她教我茶艺。但母亲很反对我捣鼓这些,她说这是女子要学的本事,而皇子要学的本事在书堂里。”
“所以你偷着学?”蔺宁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果真是名师出高徒啊,这味道同刚刚的一样。”
“你们那里没有吗?”褚元祯看他一眼,“百年之后的人们不爱饮茶?”
“确实少见。”蔺宁想了想自己那些简陋的茶包,“人们为了节约时间,通常将茶叶包在滤纸中,倒入开水就能直接饮用。”
褚元祯皱了皱眉,表示十分不解。
“咳,真想带你去我们那里看看,让你见识一下工业化产物。”蔺宁一拍大腿,“你若是跟着我回去,我便给你开家茶馆,届时你往那茶馆里一坐,就凭这套手艺,定能吸引不少茶友。你模样又好看,若是发到网上,说不定还能一炮而红!”
蔺宁越说越激动,却见褚元祯的脸色阴沉下来,“你让我去做茶楼女子的勾当?”
“茶楼女子……什么勾当?”这话把蔺宁说懵了,过了小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网红职业在褚元祯眼中确实难登大雅,虽说茶楼女子靠手艺挣钱,但这个时代重农抑商氛围浓厚,行商坐贾之辈的地位最是低下,一个皇子怎么可能接受自己抛头露面、伺候他人用茶呢?
褚元祯却少见地没有计较,岔开话题,“母亲同你说什么了?”
眼看台阶铺到了脚底,蔺宁自然是拔腿就下,“也没说什么,说来说去都是不放心你。宁妃娘娘说你性子执拗,遇事总是一根筋,故而请我多多从旁提点。她都亲自发话了,我岂有不从之理?只能一口应下来。”
“母亲让你提点?”褚元祯差点笑出声,“她是将你当做老师了,你能提点我什么?不给我惹事就不错了。”
“哎——你这人,说话要讲求证据的,我何时给你惹过事?”说到这里蔺宁顿了顿,语气跟着软下来,“不过是有那么一两回,全靠你出手相救,我才捡回一条命。但这怎么能算惹事呢?刀剑无眼,我也没有办法。”
“嗯,不算。”褚元祯搁了茶碗,“喝饱了吗?喝饱了就回府,出门时我命小厨房炖了鸡汤,现下回去正好。”
听见“鸡汤”二字,蔺宁眼睛都亮了,爬起身就往外走。
褚元祯抓过氅衣跟上去,“慢些,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
回到府里,下人已将饭菜摆上桌。一个侍女站在桌旁摆弄碗筷,丝毫没有要退下的意思。
褚元祯皱了皱眉,这侍女的算盘珠子都要蹦他脸上了。蔺宁搬来不过两日,院中侍女进出的频率明显高了不少,眼见着晚上讨不到好处,就将心思花在了白日里,如今连吃饭都不得安生。
偏偏蔺宁是个不识趣的,坐在椅上与人交谈甚欢,边吃边问那侍女会不会煎茶。
我看你像茶,褚元祯心道,“砰”地一声搁了筷,“都下去,这里不用伺候,”
蔺宁喝着鸡汤,不明所以,“怎么了?”
怎么了?总不能说自己不乐意看着他与侍女交谈吧?褚元祯胡乱寻了个理由,“我有话对你说。”
“嗯,你说。”蔺宁这头吃得起劲,腮帮子里塞满了肉,连说话都有些含糊。
“关于通敌之人,你怎么看?”褚元祯干巴巴地张口,这是眼下他唯一能想到的话题,“我的意思是,依你对朝中官员的了解,你觉得谁最有嫌疑?”
“这不好说,朝中官员近千人,人人都挂着一张忠臣脸面,即便是私底下存了龌龊心思,也不可能将这心思抬到面上。”谈及正事,蔺宁便认真起来,“我原来一直疑惑,何索钦提前一个多月入京都,真的只是为了向大洺求亲吗?现在看来,求亲是假,这段时间足够他打点安排五万兵马,如果将将士与战马分开运送,是不是就能避开沿路的关卡?”
“将士好说,乔装成商队,或者赶考书生,再或者是流民,怎样都能入城,但是战马——”褚元祯摇了摇头,“还是太过庞大,沿路的百姓不是瞎子,看见这么多战马过境,肯定会报官的。”
“战马不能走陆运……”蔺宁低声呢喃,“……如果走水运呢?”
“走水运更不可能。”褚元祯道:“京都外的河道是漕运要道,管理最是严格,想要以运粮之名运送战马,沿途打点的关系可不止一两个那么简单。而且,漕运这条线一直以来都由王氏掌管。”
“王氏?临河王氏?”蔺宁激动起来,“那更说得通了,这王氏有钱又有权,我若是何索钦,定然先考虑这样的家族,你快去查查王氏的底细!”
褚元祯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你激动什么?这一点也说不通。你不了解大洺的五姓门阀,当年褚氏先祖之所以能驱逐游民一统中原,全靠王氏倾尽家产承担了所有的军饷用度,临河王氏的人不可能叛变。”
“宁妃娘娘说得没错,你这个人啊,一旦认准某件事,就绝不会去怀疑。”蔺宁搁下手里的汤碗,“人心是会变的,饶是忠心也难抵诱惑,一味信任只会害了你。”
“那你同我说说,王氏会扶持谁?”褚元祯挑了挑眉,“四哥许久不涉朝政,与百官更是毫无交集,王氏会扶持他登基吗?”
蔺宁哑口无言,确实不会,与王氏沾亲带故的皇子只有褚元苒,可惜褚元苒双腿有疾,是最不可能继承皇位之人,没有哪个官员愿与之结交。就算王氏人傻钱多,也不会选择扶持这样一个人。
“吃饭吧。”褚元祯叹了口气,“我就是随口一问,也没指望你能说出个人名来。”他顿了顿,又道:“明日我要去趟太行关,大概会呆上四五日,回头我命账房支些银两,你若吃烦了府里的饭菜,就去城中酒楼换换口味。另外,马车停在后院,用时提前给管家说。”
蔺宁夹菜的动作一顿,他猛地意识到,褚元祯真的将一切都打点好了,他如今享受着饭来张口的生活,看似寄人篱下却潇洒得像是这府里的主人,全都是依仗着褚元祯的“偏袒”。
他不由得想,眼前这个人,对谁都会这般“无微不至”吗?自己究竟是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想什么呢?”褚元祯敲了敲桌子,“颜伯每隔两日会来换药,换药那日就不要出门了。”
“你……”蔺宁张了张口,想问的话到了嘴边,打个了转儿又被咽下去,“……去干嘛?太行关还有兵务吗?”
“嗯,我约了严绰谈战马的事。”褚元祯拿别箸①给他添菜,夹的都是最嫩的鸡腿肉,“他觉得西番的战马很有意思,他们的马同人一样披着盔甲,一般的刀剑无法刺穿。按理说,增加负重会影响马的行进速度,但你也看到了,他们的马十分灵活,甚至可以躲避火炮。严绰觉得,西番的战马体格结实更有耐性,他想在大洺境内饲养这种马匹。”
“大洺境内也有草场?”蔺宁有些诧异,“我以为都是平原和山地呢。”
褚元祯睨他一眼,“你没事时,可以去我书房里找些书卷,好歹是个太傅,便是装也得装出个样子来。”
蔺宁嘿嘿一笑,“大洺的草场在哪儿啊?”
“最近的那处离着京都不远,归保定府管辖。那里原是皇家猎场,自从父皇身体抱恙,每年的秋猎也取消了,那处猎场便空了下来。”褚元祯顿了顿,“怎么,你有兴趣?”
蔺宁脑子“嗡”地闪过一个念头,“地形图呢?你那日给我看的大洺地形图呢?快找出来!”
不等褚元祯接话,他便起身朝着屋外走,“西番的战马不一定养在西番!若是养在大洺,根本无需过什么关卡。你说的那处猎场不是空着么?正适合用来圈养西番的战马——快把地形图拿给我看看!”
别箸①:古代的公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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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战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