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元祯三日后才回,回来便直奔太傅府,确认蔺宁无事,又去了羽林卫。
成竹在路上同他说了钱汝秉小人告状之事,褚元祯倒不意外,“钱家若是忍气吞声,我还真瞧不起他们。不过,钱汝秉能在父皇前面参我,说明他心里没鬼,想要拿掉我兵权、谋划行刺一事的另有其人。”
“殿下怎么知道的?”成竹不解,“如果钱家这次双管齐下,殿下可就真的栽了。”
“不会是钱家。”褚元祯十分肯定,“那人指使尚服局的太监行刺,又买通了隋唐把人放进大殿,种种行径都说明他不便露面,只能借着别人的手搅弄是非。钱汝秉有傲气,他做不来这样的事情,他记恨我就跑到御前告状,这才是他的为官处世之道。”
说话间已到了羽林卫卫所,司寇青站在门口,“五殿下,您可算是回来了。”
“嗯,这三天难为你了。”褚元祯开门见山,“你去把《兵志》拿来,看看身为指挥使擅离职守三日未归,当受何种刑罚。”
“这……”司寇青摸了摸头,“您已经听说了吗?”
“我当然听说了,钱汝秉要替爱子出气,我便随了他这个心愿。”褚元祯双手抱胸立在院中,“快去。”
“其实不用看《兵志》,羽林卫有‘十七禁律五十四斩’,白纸黑字的都写着呢。”司寇青顿了顿,“统领以上擅离职守者,罚军棍五十。”
“疯了吧?五十!”成竹瞪着眼,“谁能撑过五十下!怎么不直接斩首?那多痛快啊。”
“斩首,命就没了,军棍都打在皮肉上,撑一撑也就过去了。”司寇青抬眼瞄了一眼褚元祯,“不过,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五殿下不必认这死理,毕竟……”
“来吧,你去叫人。”褚元祯打断他,“凡佥事以上者都叫到这院中来,钱汝秉说‘将校有罪,笞以上悉立庭杖之’,不就是想让众人都看到吗,最好有人能快马去趟钱府,把钱栾也叫来。”
“殿下,您也疯了?”成竹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您真要受这五十军棍?”
褚元祯没理他,转头从屋内拖出一张长凳,在院中摆放好,又看向司寇青,“愣着干嘛,叫人去啊。等会你亲自搁棍,即便我晕过去了,也得打满。”
*
蔺宁是翌日午后醒的,睁眼便看见裘千虎趴在床头。
裘千虎见状十分激动,伸臂就要扑上来,被恰好进屋的颜伯拍到了一边。
“我怎么了?”蔺宁一张口,声音都是嘶哑的,“我死了吗?”
“太傅莫要胡说,过了此劫,太傅今后定是顺风顺水。”颜伯在床边坐下,“太傅,您现下觉得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
“疼。”蔺宁指着胸口,“给我打个止痛行吗?”
话一出口,他立即意识到自己是睡傻了,这里是古代,哪来的止痛?
颜伯也是一头雾水,“您说什么?要打什么?”
“咳,我糊涂了。”蔺宁岔开话题,“我记得我捱了一刀,在大殿上,有个太监……”
“好了好了。”颜伯笑着端上汤药,“太傅刚醒,此时更需要卧床静养,就不要讲这么多话了。”
窗外枝头落雪,是立冬以来难得的晴天。
建元帝得知蔺宁醒了,不惜冒着风寒摆驾太傅府,演了一出君圣臣贤的戏码。
待旁人都出去后,建元帝在床榻边坐了下来,“蔺卿,是你救了朕一命。”
蔺宁可不敢邀次大功,他现在的身子也行不了礼,只能斜倚在床上回话,“这本就是臣应该做的,即使臣不挡,也会有人挡。”
“你总是一心为朕。”建元帝摆了摆手,“经此一事朕也想明白了,朕不该偏信钦天监的话,什么‘恐与帝星相冲’,一个舍身为朕挡刀的人,怎么与朕相冲呢?”
蔺宁在心里哂笑一声,暗自腹诽,面上却仍带着恭敬,“陛下实在不必为此事心忧,您乃天子,是洪福齐天之相,谁也冲撞不了您。”
“哎,你不知。”建元帝似乎心里烦闷,“天子又如何,天子也逃不过生老病死。朕有四个儿子,也立了太子,但朕心里始终有一个坎儿,大洺究竟该交到谁的手上,朕拿不准。”他看向蔺宁,“你能不能告诉朕?”
又来了。蔺宁心道,一次两次还不够,非要这样三番五次地试探,把人心都戳烂了才满意吗?他靠在软枕上欠了欠身,回道:“陛下,您有四个儿子,无论您把大洺交到谁的手上,兄弟几个总能相互搀扶着,为这天下谋一个海晏河清,您又何必多虑呢?”
“朕并非多虑。”建元帝重重地叹了口气,用帕子掩唇又咳了起来,半晌才道:“与大洺毗邻的鄢国,万宗帝时是何等的繁盛,继位的明宗帝曾是太子,民间对他的赞誉也是颇多。然而近日朕才得知,明宗帝被他的兄长恭亲王所害,暴毙宫中,继位的新帝竟是那个多年前被逐出皇城的隐亲王,这个隐亲王自小就不务正业,还是个偏爱男色的荒唐主儿。哎!如今朕的儿子们多有不合,朕担心大洺未来也会如此,叫朕怎能安心?”
蔺宁其实很想告诉他,老天才不管他安心不安心。根据历史记载,大洺就快完了,他根本无需纠结把皇位传给谁,大洺一定会在下一任统治者的手里覆灭,这是历史,无人能改。
建元帝说完便站起身来,他琐事缠身,来探病已是不易。蔺宁详装起身相送,客套一番又躺下了,君臣之间哪有真正的情谊?
临走时,老太监郭松韵尖着嗓子念了赏赐的药材名录,蔺宁也没客气,一一照单全收,心里想着,就算以后用不着了,还能转手卖个好价。
严冬漫长。
说来奇怪,自从建元帝来过之后,百官们开始纷纷上门,太傅府的门槛都要被踏平了。
蔺宁这一躺就是月余,自卧床以来,形形色色的人也见了不少。他想搭理的,便坐起来与那人说上两句,不想搭理的,干脆装作昏睡不醒躲过去。除了百官,几位皇子也都陆陆续续地来过,连腿脚不便的褚元苒都登门了,却独独没见过褚元祯。
褚元祯不仅自己没来,也从未遣人过来,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蔺宁坐不住了,一日午饭过后,他拉住了裘千虎,“那个,你家主子最近忙什么呢?”
裘千虎一怔,躲开了他的视线,“殿下不在京都了。”
“不在京都了?”蔺宁顿时愣住了,“他去哪儿了?”
“殿下他……”裘千虎抹了把脸,“哎呀,太傅,实话对您说了吧,殿下他被罚去守关了。”
“守关?守什么关?”蔺宁一下子坐起来,“我说他怎么不来看我,我还以为他在同我置气呢。”
“殿下哪会同您置气?”裘千虎把饭碗一推,盘腿在桌边坐下,“殿下为了救您,差点把自个儿的命搭进去,他才舍不得与您置气。”
蔺宁听了手一抖,一碗茶水差点豁身上,“他搭什么命?中刀的是我。”
“是您啊。”裘千虎点点头,“您那会中了刀,一直不醒,颜伯说只有一种禁药或许能救,但京都里已经没有那种药材了,殿下听后,也不管羽林卫了,亲自跑出去给您寻药,这才被钱家抓了把柄,钱汝秉那个老头子参殿下‘擅离职守’,要求严惩。殿下为了不落口舌,主动回羽林卫领罚,捱了整整五十军棍。”
五十军棍。蔺宁心里“咯噔”一下,当年周瑜打黄盖之时,八十军棍才打了一半,黄盖就昏死过去,那这五十军棍……
“好在行刑的司寇青不是外人,但即便如此,殿下还是被打得动弹不得。陛下也不知是受了谁的蛊惑,偏偏此时下旨,让殿下戍守太行关半年反省,殿下接了旨,隔日便拖着伤体走了。”裘千虎揉了揉眼,似是动了情,“太行关苦啊,眼瞅着天越来越冷,不知殿下怎么样了。”
蔺宁握着茶碗的手指收紧了,问道:“成竹跟着去了?”
“去了。”裘千虎道:“成竹看到殿下被打成那样,都流泪了,差点冲上去同司寇青拼命。”
“这件事过去这么久了,你们怎么没人告诉我?”蔺宁急了,“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了,你们一个个的守口如瓶,为什么?”
“您、您也没问啊。”裘千虎显得十分无辜,“这又不是啥好事,我们提它干嘛啊。”
倒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蔺宁一时语塞,十分烦躁地拉过被子蒙住头,“行了,你下去吧。关好了门,今日不见客了。”
临近年底,祭祀行刺的案子草草收尾,魏言征最终还是一无所获,隋唐在狱中撞壁而亡,临终依然咬定内侍省李太保就是背后指使之人。接连几日的大雪将京都变成了白茫茫一片,似乎连真相也被这风雪掩盖在了苍茫之下。
随着时岁一日日临近了除夕,朝中事务也逐渐稀少起来,不着急的折子都被压下了,谁也不愿意在年前添堵。
蔺宁以养伤为由没再上朝,转眼就到了封篆之日,这下是真正的清闲了。
除夕的前一天是个大晴天,日光穿透积云照进院子里,带来片刻暖意。
蔺宁披着一件带毛大氅站在院中,百般无赖地踩着地上的厚雪。裘千虎端着餐盘进来,冲他喊道:“太傅,今日吃鸡,这汤我煲了两个时辰,绝对够味!”
听到吃鸡,蔺宁抬起了头,蓦地想起了褚元祯山上的那间小屋,屋前的院子里也养了好几只鸡。
裘千虎把餐盘放到院中的石桌上,“太傅,今日天好,您要不要在外面吃?”
“千虎啊。”蔺宁的眸子转了转,缓缓开口,“你认不认识路,知不知道太行关怎么走?”
“知道啊,京都北面有一片山,山脚下就是太行关,殿下就在那儿呢。”裘千虎挠着脑袋,“太傅,您问这个干嘛?
蔺宁笑了,“我们去找你家主子过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