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帆灵前的那团火越烧越旺,就快要烧到季苇一身上。
天气依旧很冷,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发痛,但火盆燃烧的热度快要将体内的水分全部蒸干。
这种又冷又热的感觉隐约有些熟悉。
恍恍惚惚地,他觉得自己正窝在桦城村子里的土炕上。
那种土炕在过去几乎是熬过桦城漫长冬天的必备品,每家每户都有。
卧室炕头底下和厨房大锅的柴火膛通着,正好可以趁着生火做饭把炕温了。
缺点是灶膛里正烧着柴火的时候烫得简直躺不住,一旦熄了火,被窝又会在冬天的寒风里迅速冷却。
季苇一虽在桦城生活了五年,平时都是跟着冯帆生活在城里。
冯帆每年仅在过年期间会回老家,正好那时候季苇一也回家过年。
桦城的冬天太冷,即便是在城里,他父母也舍不得让他受冻,有时候还会他特意跑到南方去过冬。
只有十岁那年,季家因故全家要在国外过春节,却不敢带着他一起舟车劳顿坐十几个钟头的飞机。
他这才有机会跟着冯帆回老家,这辈子迄今为止有且仅有一次在桦城的农村过冬。
土炕虽然睡着体验感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但村子对他来说非常新鲜。
院子里养了鸡,还有体型几乎跟他差不多的大鹅,叫他又怕又好奇。
其余的事,多年以来,他原本记不清了。
或许是时隔多年故地重游,昔日入梦。
季苇一恍惚觉得自己正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窗外是大雪纷飞,白蒙蒙一片。
大年初九,农历年的公休假已经过去,村里越发冷落。
除夕守岁受了凉,他咳嗽一周多未愈,不被允许出门走动,天天裹着棉被缩在炕上。
灶膛里余火不熄,很暖和。
冯帆进来时头顶落了雪,黑黑白白好似头发斑驳。
——梦里的那张脸面目模糊,但季苇一还记得他的表情很严肃。
对方垂着头看他,身上带进来的寒意凝成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很快地消失了。
冯帆问他:“想家了吗?”
其实父母约定来接他的日子就在三天之后,一连几天关在家里,村里吸引他的东西太多,季苇一还没玩够。
他犹豫着没答话的功夫,冯帆却叫他换了衣服,把他用被裹着抱在怀里出了门。
铺天盖地的风雪呛进季苇一的口鼻,他咳嗽起来,肺里撕裂一样的痛。
冯帆抱着他,置若罔闻,冲进风雪里。
屋里待得发闷,可刚出门他就想冷得回去了,挣扎着从被子里伸出手来。
冯帆腾出一只手来,捉住他的手往被子包里塞。
季苇一哑着嗓子喊声“冯叔”,对方低头看着他,脚步不停。
可是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他脸上,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迅速冷却,冻得他脸颊生疼。
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迷迷糊糊地,季苇一似乎就要想起那个答案。
一晃眼,握着他手的人忽然又变成了张渊。
用指甲剪得很秃的手指往他手心里写字,一笔一画,渊字拖着长长的尾巴。
他的掌心痒起来。
季苇一睁开眼睛,在剧烈的咳嗽里被人托着脑袋靠坐起来。
隔着体位变动带来的眩晕和呕意,他意识到两件事。
肺里痛是真的,张渊握他的手……也是真的。
他把自己的手从张渊手中抽出来,猛然掩着嘴干呕了两声。
张渊起先茫然地看着他,愣了几秒钟才把一个套着塑料袋的痰盂递到季苇一眼前。
“不用……”季苇一摆摆手,确认胃里是空的,刚才的呕意大概只是药水刺激或者咳嗽带来的喉头反射。
高烧让人眼睛发涩,季苇一闭目靠回去,下意识地摸着手背上刚刚被张渊按住的地方。
止血棉花和医用胶带熟悉的手感顺着指尖传来,他意识到张渊方才是在帮他按压撤掉点滴后的针眼处。
“谢谢。”疑惑和意识一并渐渐清晰:“我怎么——”
“水。”张渊几乎跟他同时开口道。
他差不多习惯了,张渊说话就是这样言简意赅。
虽然语调生涩,用词简单,但逢要说什么,就说得很笃定。
至于剩下的要是再搞不定,就通通交给肢体语言。
喉咙的确干涩,嘴里也泛苦。季苇一再度道谢,接过张渊递过来的纸杯灌了一口。
可能因为渴了太久,温热的白水也像是有点甜。
他偷偷在嘴里砸么了一下,开始感谢张渊刚刚恰如其时的打断了他。
想起来了,是他自己说要来的。
昨夜,他的精神气只勉强撑到代驾来,坐上车之后,没有五分钟就迷糊过去了。
最后残存的意识是张渊在旁边拍他,手掌贴在他过热的颈侧试温度,冰凉凉的。
不知道是烧得还是大脑缺糖跟不上趟,他确实有点神志不清了。
一面贪恋张渊身上那点凉意,按住他的手敷在自己脖子上。一面含含糊糊地使唤张渊:“没事,去急诊看看就好了。”
这个话术通常是他拿来打发家里人的,因为心脏上的毛病,他有什么小毛病都显得格外严重,家里人又总是过分担心。
于是觉得与其坐在家里担心,不如去医院看病。
虽然有一半时候也都只是嘴上说说,背地里并不会真去看病。
不想说得顺嘴,在张渊面前递出来了。
人生地不熟,真把人折腾得来陪床,倒叫他过意不去。
想想也是心大,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代驾,一个刚认识不到一天的张渊。
他现在还能没缺钱包不少腰子的躺在留观室打针真是全靠社会主义治安好。
——全靠张渊人品过硬。
他对他似乎有种莫名的信任,或许是因为冯帆,或许是因为那两条鱼。
或许没有理由,人和人的缘分是一种气场。
气场对了,一靠近就会明白。
他觉得自己和张渊大概有缘。
命中注定他要把他带上大荧幕的那种知遇之缘。
好久不捧人,一旦动心起念,忽然觉得有点燃。
季苇一没空深思这种燃到底是不是莫非因为感冒发烧心动过速,刚放下杯子就问张渊。
“耽误你上班了?”
他嗓子烧哑了,张渊第一刻没有面向他的脸,还以为季苇一是在问自己的病情:“医生说,”他点点季苇一的喉咙:“发炎。”又点点已经被撤空的吊瓶架子:“头孢。”
竟然是细菌感染,季苇一也有点意外,他还以为是冻的。
却也没再多关心什么,干脆掏出手机打字:耽误你上班了?
张渊摇头:“请假。”顿了一下又补一句:“给冯叔。”
结果遇上他,奔丧变陪床。
季苇一继续在手机上打:做什么工作?
“修车。”张渊看似不怎么好亲近,实在有问必答,倒让季苇一越看越看出几分乖巧来。
正要再问下去,对方一愣,忽然摆摆手:“不要你的钱。”
竟还惦记着这事儿,季苇一略显惊讶。
又觉得这半大的孩子,不知道对十万块钱究竟有没有概念,回绝得倒是直截了当。
他含笑点点头:“不要,那就不给。”
终于图穷匕现绕到他的正题上来:“喜欢看文艺片吗?”
说完又后悔,什么毛病就拽词儿,徒增语言理解难度。
张渊果然没听懂,生涩地重复了一遍:“文艺片?”
“电影,就是电影。”季苇一忙回归到直白简答的道路上来:“爱看电影吗?”
张渊摇头:“听不清。”
他五岁耳朵就出了问题,但一直以来都跟着健听人上普通学校,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着。
大概是因为听力不好而变得少与人交际,又因为没什么朋友而变得更加沉默。
看电影这种事,既缺少同龄玩伴,他自己也没什么理由和契机走进电影院。
从小到大倒也看过几次电影,无一不是学校集中组织的。
几百上千号学生一起坐在大阶梯教室里,扩音效果不够专业,座位也远,他即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字幕看,也往往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
自然更没有享受的心情,只有一面努力追着画面,一面思索结束后的观后感该怎么编。
张渊当然没讲这些细节,说完那三个字便又回归沉默。
季苇一也跟着沉默。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下意识地没有去考虑张渊的障碍。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他习以为常的事情,稍加留意就会发觉并不是为张渊这样的人准备的。
从小到大,当他的同学在操场上自由奔跑,而他却经常为爬楼梯感到困扰的时候,季苇一也很多次有过这样的体验。
因此格外为自己的忽视感到愧疚。
他在手机上打了字,举起屏幕递到张渊面前,又一字一句慢慢念了一遍:“对不起。”
张渊略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季苇一正要再说点什么,举在手中的电话响了。
“小舟,你在哪儿?”季津的声音冲出来。
“在……”季苇一愣了愣:“桦城。”
“我知道,桦城哪里?我人已经到了,你不告诉我我就开你手机定位。”
季苇一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自己像是逃学被抓了现行的学生,犹豫再三,还是得面对班主任。
“在——”他开口,忽然才想起自己居然也没有问这到底是哪里,瞪一眼旁边乳白色的不透明隔帘,听着隔壁地咳嗽声眨了眨眼睛。
“在留观室,”他无辜地看向张渊:“我们在哪家医院来着?”
啥叫文艺片呢?就是TAG打了“娱乐圈”结果第五章了还在东北奔丧的这个节奏就很文艺片节奏嘛(完全不是)(别听我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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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奔丧变陪床